松开怀抱,翻身上马,那点竹青衣角晃出,成了鲜红冬日里极出挑的一抹。
他目视前方,未敢侧首,抬手朝身后示意着。
有人道:“启程!”
骤然间,响起了极清脆又整齐的马蹄声,震在整片地面,从一方狭窄的城门走出,进到另一片宽阔的天地中。
南枝朝两侧退了几步,只遥遥看向那背影。
一水凿穿石,一石动山海。
她没出声,他也没回头。
极有默契,像在提前商议好的般。
陈涿的手心被粗粝缰绳磨出擦痕,他恍然未觉,手背突出青筋,眸光定定地看向前方,道:“加快行速,两个时辰后休整。”
身侧传来应声。
很快,那长队消失了,成了狭长路上的密集黑点。
白文守在南枝身旁,待到送行百姓都散光了,才担忧地看了眼南枝道:“夫人,应是该回府了。”
南枝吸吸鼻尖,抬手抹着整张脸的水渍,当即振作了道:“不回府,去染坊。”
这两日她想了很久,却根本不可能找到一个蒙面黑衣的剑客,天涯海角这么大,谁知他是谁,又听了什么人的令。这般找一个人,不亚于大海捞针。
想要找出点什么,只能去染坊碰碰运气,兴许能碰见什么线索。
南枝也来过几次染坊,可大多只是匆匆进出,从未细看,注意点也只在那些行动不便的染坊师傅身上。
今日换了心态,又觉处处是端倪。
染坊地方不大,院子专用来给几个师傅晾晒衣料,放着好几缸五颜六色的染料,左右几间屋舍如今都住着人,能听见不少闲谈声,角落几个小孩聚揭青苔,处处充满生活气息。如今这里更像个大院,早已不复当初那如火如荼的染坊了。
除了正屋,木门紧闭,隐约可见大火焚后烧焦了的痕迹。
南枝和几个染坊师傅打了招呼,就推开了那木门,走了进去。
屋内地方不大,但打扫得极为整洁,上首摆着一半人高的观音像,和快被烧成炭的如意坊牌匾,一道靠在桌上,墙面燎了好些黑烟,底下摆了几张桌椅,还堆了好些杂物。
她就在这屋内转了圈,然后趁着院中几个人没注意,身形鬼祟地四下乱瞄,翻找着物件。
那堆起的杂物实在不少,尽管收拢得齐整,一时也看花了眼,从染料小罐再到陈年旧布什么都有。
她猫着腰身,小心地打开那些小罐,再完好无损地塞回去,尤其是那些陈年旧布,来回看了好久才舍得挪开视线。动作不大,可声音细碎,到底吸引了院中的人,老师傅凑近走到了她身旁,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动作,问道:“夫人,在找什么?”
南枝脖颈微微僵硬,转过脑袋,露出一抹尴尬的讪笑:“我、我……没找什么啊,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那老师傅却心知肚明,笑笑道:“自去年入夏,这染坊连着被好些人才搜过了,有拿着衙门文书的,有假装客人的,还有白天夜里偷偷溜进来的……他们都快将这屋子的瓦拆了,掘地三尺找一遍,倒也不知这里藏了什么,竟值得这般大动干戈。您是陈大人的夫人吧?陈大人先前让人来打过招呼,说是夫人可能会过来一趟,您安心找就是,左右不过是些旧物,没什么重要的。”
南枝满脸讶异,那么多人来找过,却全都无功而返,难不成这里真没一点线索?她放下了手里的针线盒,有点茫然地环顾四周。
老师傅将几扇小窗开了,屋内瞬间亮敞了,看东西也能清楚点,他主动解释道:“自这起了场大火后,只简单修缮了遍,本该在这的物件都没搬走,平常院里制出了新布,也会暂时放在这,夫人慢慢找,若有什么事,再问我就是了。”说着,他出了房门,坐到了几步外的院子里。
屋内空余南枝一人,她看着乱作一团的物件,眼前一黑,这才明白自己揽下了件多么麻烦的差事,暗自咬咬牙,才继续回到了桌上。
*
陈涿走后只几日,朝中便大力准备颜明砚的登基大典。
因是过继给了名义上的赵荣,倒与以往数代没什么差别,循着旧例慢慢筹备便是,可颜明砚怎么看也不是个勤于政务,安分守己的人,莫说那繁琐又死板大典了,就连折子都不愿看。
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自己会做帝王。
此事实在比世上有妖魔鬼怪还要骇人。
往前数十几个年,他甚至就没想过要入朝为官,准备春闱也不过是为了争一份面子,谁料老天同他开了这么大的玩笑,直接将他一提再提,成了所有朝臣的陛下。
旁人求之不得的,却偏偏就砸在了他的头上,让人恨得牙痒。
折子一叠叠递进垂拱殿,颜明砚看得头昏脑涨,眼下乌青,衣袖都坐出了皱痕,他实在忍不住,随手扔到一旁,便想起身离开,耳侧忽而想起一阵鸣叫:“陛下啊!您不能再耽搁了啊,这已堆了这么多天,里面还掺着您登基筹备的折子——”
他不耐烦地堵住了耳边,径直往外走。
宦官还跪在地上,急得满头汗,竟伸手抱住了他的小腿:“陛下啊——”
颜明砚咬着后槽牙,硬拖,拖不出,正僵持着,殿外来了人,进来就朝他行礼道:“参见陛下。”
他稍稍平和了些,弯腰硬将那宦官的手扒开,就赶忙去扶颜屺道:“父亲,您怎么能对我行礼。”
颜屺直起腰身,露出温润笑意道:“如今在名义上,你是先帝的孩子,是陛下,我只能算是你的姑父,自是应当行礼的。”
提起此事,颜明砚打了个哈欠,满怀怨气道:“父亲您就莫要再提此事了,这几日我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满案堆的全都是折子,根本看不完。”
颜屺面上露出点关切的神色:“政务再重要,也不能不顾及身子。”说着,往他身后看了眼,提议道:“若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也可帮你瞧瞧……”说着,似察觉不对,忙不迭停了声音。
颜明砚却像寻到了什么捷径,眉峰轻挑,灰寂的神色一亮,当即道:“我幼时临帖,临的就是父亲的字贴,字迹本就相似,那些外人也瞧不出来。递上来的折子全都是些小事,父亲若能略微帮我分担点,自是好的。”说着,他打了个哈欠,实在困倦到了极点。
颜屺勉为其难地点了头。
“陛下便去歇息吧。”
颜明砚应了声,就晃荡着走出了殿门。
殿外准备面圣的高栋看着颜屺进去,又看着颜明砚出来,自是全都明白了。他张着唇打算说什么,转念想到了陈涿在新帝骤病当夜说的话。
“若新帝是个扶不起的阿斗,饶旁人是诸葛亮转世,前拉后拽,也终究无力回天。如今众人合力推他到了此步,若还看不出一丝端倪,那本就不应为帝。”
那时他忍不住问:“那大人您呢?若由旁人把持,您在边关只怕处境艰难。”
陈大人沉默良久,只道:“若我一人能换万人安稳,也算划得来。”
高栋停了询问面圣的嘴,默了瞬便离开了。
殿内,颜屺站在正中心,那双惯常温和带笑的双眸,在这一刻终于涌出了无边无际的执念,他抬眸看向那左右刻着龙纹的木椅,正立于殿中最高处,被窗前灿烂金光笼着,泛出一阵厚重的,过目难忘的光泽。
他定定看着,唇角扬起,心底冒出一阵激动难忍的澎湃。
一步步走上去,他抬起手,指腹握住了桌上随意放置的玉玺,温润又冰冷,紧接着是满桌的折子,朝中六部,寻常京官,再至各地臣民,全汇于此,最后是那张看似寻常的椅子,他将目光定在那椅上,看了许久,掀袍坐了上去。
颜屺坐在椅上,朝下俯视。
果然,视线都宽敞了好些。
底下那跪着的宦官从陛下让旁人理政到如今,一直目瞪口呆。
挣扎许久,他忍不住道:“驸马,那是陛下的位子,您、您僭越了。”
颜屺噙着笑意的嘴角一凉,看他一眼,随手拿起桌上折子,幽幽道:“以下犯上,杖毙。”
早已安插在这的人手听着,当即上前将那太监口手脚都按住,拉了出去,任他如何挣扎,都只会化作一声声低微又哀痛的呜咽。
*
半月内,南枝去了染坊七八次,却全都无功而返。
她甚至开始起染坊什么线索都没有,那剑客早就逃之夭夭了。
她托腮,坐在秋千上,忿忿咬牙。
真不知那剑客何许人也!
要是有朝一日被她逮住,绝对不会放过他!
可思来想去,她仰天长叹了声,只能起身再去一趟,却听见通禀,道是郑母来了。
自上次柳明珍在府前说了一通莫名其妙的怪话后,她日日奔波于染坊,一时竟将旁的忘了,想着便让人将郑母带到房中。
郑氏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想着这几日听来的流言,道是那新帝难堪大任,过于依赖生父,竟连折子都是由驸马代为批阅的,恐怕假以时日,这江山就要改朝换代,改姓颜了。
她根本不愿相信。
可京中只有一个驸马。此人心狠手辣,人面兽心,当初她在扬州意外见到他的身影,惊慌之下只得让南枝离开扬州,可却还是听到了南枝被刺客追杀的消息,差点被他所害。幸好那陈涿有那么一丁点作用,帮着南枝安身。如今那颜驸马大权在握,保不齐会对南枝再次痛下杀手。
为难之下,她枯坐在榻上想了整夜,明白不能再拖了,无论如何都要想法子将人带走。
但郑母这次选了个极好的借口,道是柳父危在旦夕,只剩下一口气了,她们情理之中是在该回去送他一程。
南枝拧眉,想了许久才想起柳父这一号人。
从她幼时,柳父忙于生意、纳妾和生子,两人倒也没什么父女情分,幸而后宅握于母亲手里,才让她无忧无虑地活了这么多年。
郑氏瞥她一眼,假装抹着眼泪道:“他倒也是个可怜人,人到中年,正是生意好的时候,竟忽地瘫在了床上,连说话都说不全乎,吃喝拉撒都得要人看顾着。信上说,他也就剩这两个月了。”
南枝左右权衡着,还是摇了摇头道:“我不能离开京城。”
郑氏擦眼泪的动作一顿,这借口都不成?
她拧眉道:“那陈涿既然都不在了,你为何还要留在京中?”
南枝轻咳了声,总不能将遗旨的事说出来,忽地道:“母亲以往来过京城吗?”
郑氏摇了摇头:“这是我头一次来京城。”
她默着,又径直抬目道:“那驸马呢?您认识吗?”
顷刻间,郑氏脸色一白,慌乱地避开了她的视线,抿着茶水强装镇定道:“不认识。”
南枝看着她明显不对的神色,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难不成母亲真和那颜驸马是旧识?她骇得站起身,走到郑母道:“母亲认识他?什么时候认识的?”
郑氏眼神飘忽,生怕被她看出了什么端倪,逃避着视线道:“我从未出过京城,怎会认识什么驸马?南枝,你莫要乱说笑。”
南枝却越看越不对劲,直接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颤声道:“母亲,那颜驸马该不会是我的生父吧?”
屋内静了好一会。
郑氏愕然抬首,全然不明她怎会联想到此步,将她的手拉下来,皱眉道:“你说什么胡话呢?驸马与我怎可能有关系?”
南枝长松了一口气,捂住胸口平静了好一会,便心安理得地告小状道:“这些全都是柳明珍告诉我的,跟我没有一点关系。”说着,还添柴加火道:“她还说要去宫中,将这些事告诉当今陛下。但我一个字都没相信。”
郑氏被这话吓得当即站起了身,只想快些回去,怎么不能让柳明珍将事情闹大,害了她和南枝。
她面色焦灼,刚准备转身离开,忽地回想起了今日来这的正事,垂了垂目便看向南枝道:“你当真不愿与我和回扬州?”
南枝再次笃定地摇头。
没找出遗旨,她绝不会离开京城半步。
郑氏看向她,沉默了会。
深蓝衣裳在风中轻晃,她的指节紧紧按住衣袖,泛着青白,却只道:“好。”
当初她已经失去了一次夫君,这次绝不会再让自己的女儿重蹈覆辙。
无论如何,她必须将南枝平安地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