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低着头,额角被碎瓷片划破一道口,渗出些许血迹,衣袖下的手背发红,应当是被茶水烫伤了。这般狼狈,他却神色沉静,丝毫看不出任何不忿。
李氏怒气未平,呼吸急促地指责他:“宋长晏,你在西疆害死源哥儿,一回来衡哥儿又死于非命,你胆敢说这一切与你无关,竟还有脸来见我!”
两年前宋家有两子出征,宋大郎宋源作为主将,出征不过一载便传回了战死沙场的噩耗。宋长晏接任其位,屡立奇功,最后领兵凯旋,这叫她如何不怀疑!
艰难地过了一年,她哀恸稍减,可他归府的第一日,二儿子就不明不白地淹死了,他若逃得了干系,她绝不相信。
宋长晏垂首恭敬回道:“母亲难过,要如何打我骂我都使得,只是戕害手足的事,长晏断没有做过。”
“没有做过?”李氏冷笑一声,“这话你也说得出口,当真与你那狐媚的娘一个德行!”
宋长晏平和的脸上这才有了波澜,仅是一瞬,那些异样的情绪便隐灭不见,似是从未出现过。他缓缓抬起头,话音清晰入耳:“儿子的确没做过。”
“你!”
李氏气涌如山,眼见就要抄起桌上的花瓶砸去,章盈离她较近,眼急手快地止住,“母亲消消气。”
花瓶不比茶杯,若被伤着,可不单是划破一条口子那么简单的事了。
李氏甩开章盈的手,站起身直视宋长晏,绷紧脸道:“好,你既说你没做过,那我们便去官府查个明白。”
屋内众人大惊失色,宋长晏的随从谭齐率先跪下替主子辩解:“夫人明鉴,大爷殒阵之事确与五爷无关,数万将士均可为证。至于二爷之死,昨日我与五爷午膳后便去了周将军府上商谈要事,今早才收到消息匆忙回来,昨夜府里发生的事又怎会与他有干系。”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劝阻,总归是一家人,在府里吵闹事小,要真惊动了官府,伤的是宋家的颜面。
李氏的幼子宋允默附和道:“是啊,母亲,五弟从小就和二哥亲近,从前在外时更救过他的性命,又怎会害他呢?”
方嬷嬷也跪下劝:“夫人,报官实在有损国公府的名声,您三思啊,不如细细查问过下人,再做决断。”
偌大的前厅立时乱做一团,唯跪立在地上的人不为所动。
章盈耳中充斥着不同的声音,粗略听完,她也大概清楚了来龙去脉。
地上跪着的,便是宋五郎,论长幼高低,她也该唤他一声五弟。
第3章
“都给我住嘴!”李氏一手拍在桌面,容色威严不可拂:“府中何时轮到你们当家做主了!”
顷刻之间,众人噤声,再没人敢说一句话。
李氏森寒的目光重新落回宋长晏身上,不容置喙道:“报官。”
话音落下,一道凛然浑厚的声音自屋外响起:“都在吵些什么!”
语气这般,章盈想,这应当就是她的公爹宋晋远了。
一家之主现身,周遭似乎更静了。待他进屋后,章盈随着众人唤了一声“父亲”。
宋晋远双目布满血丝,显然也是因丧子饱受打击。他环视一圈,见章盈后,缓和神色应道:“嗯。”
转而瞧见地上跪着的宋长晏,他皱眉沉声道:“这样跪着像什么话,都先出去。”
李氏愤然地撇过头,不再言语。
宋长晏起身,恭敬地应了一声:“是,父亲。”
一场闹剧至此告一段落,屋里的人相继离去。
宋晋远摒退下人,沉着脸坐到一旁,“府中已经够乱了,你就别再添乱。”
“添乱?”李文茵猛地扭过头正对他,冷笑一声道:“还是你担心官府查出什么,坐实了你那宝贝小儿子的罪名?”
宋晋远侃然正色,“你这副样子,可还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李文茵神情更为轻蔑,“原来公爷还记得我的身份?我还以为当初你和那个贱人生下这个孽种的时候,你就全然忘了我这位原配夫人了呢。”
眼见她说话愈发没有分寸,宋晋远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我不是与你吵架的。长晏昨夜的确宿在周将军府中,衡儿的死,我会派人查个清楚。只是这事不可惊动官府,否则传出去宋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一年前我便是顾及宋家的脸面,一忍再忍。宋晋远,我告诉你,如果要我知道宋长晏有半点牵涉其中,我定会要他为我儿陪葬。”
宋晋远道:“他若真做了,我也容不得他。只是他如今得胜回朝,饱得圣誉,外面有多少人眼红这宋府,你把事情闹大,岂不是给旁人留下把柄。”
李文茵含着泪,默然不语。她亦是高门大户出身,他说的这番道理,她自然再清楚不过。只是,至情至爱,是最由不得人讲理的。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足以捣毁一个母亲所有理智。
宋晋远继而道:“你放心,衡儿死得蹊跷,我会查清楚。至于章家的女子,你好生安抚她,别叫她在这儿受委屈。”
大婚之日溺水,且宋衡生前最后所见的管事吴善失踪,如此种种,只一句意外属实过于牵强。可逝者已矣,宋章两家淡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因这桩亲事交好,断不可因此生出隔阂。
他又嘱咐了几句,才去往前院掌管事宜。
***
回到院中,下人已经将素白的丧服备好。灵堂置办完善,章盈作为遗孀,自然要换上的。
她只觉得造化弄人,红白之间,不过一夜。
沐浴时,碧桃一如往常地为她宽衣,褪到里衣,章盈倏地想到了什么,止住她的手,“碧桃,昨夜,除了姑爷外,可还有其他人来过?”
碧桃摇摇头,“我从膳房回来后便一直守在门口,并未见到旁人。府里规矩严,到处都有人看着,奴仆也一直在门外,应当不会有别人了。”
“那其余人呢?”
碧桃疑惑道:“娘子可是见着什么人了?我待会儿下去帮你打听打听。”
章盈沉默少时,道:“发生了那么大的事,多个心眼总是好的,你打听的时候谨慎些,别让旁人察觉。”
碧桃应下,见她脸色有些难看,想到她已经快一天没吃过东西了,开口道:“娘子,我叫人拿些吃的来,你吃些再去吧。”
章盈轻轻点头,“你去吧,我自己洗就行。”
碧桃出去后,她抬手解开衣带,迟疑片时,拉下了衣襟。
白皙的肩头上,那个残留的牙印,赫然在目。
本来也不算用力,过了一夜,更是无半分痛感,可章盈却觉得那些痕迹似是烙上去一般,连带着那块肌肤,烧灼发疼。
她匆促地脱下剩余的衣衫,迈进浴桶,整个身躯浸入水中。
杂乱的思绪如热水自四面八方涌来,不同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有宋衡迎她下轿时的轻喃,有拜堂时周围宾客的语笑喧哗,有李氏当着众人愤恨的指责,还有那声低沉的“嗯”···
她将脸埋入水中,所有声音顷刻消失,只余待嫁时,父亲对她所说的一番话:“盈儿,即便是嫁人了,你身后仍站着章家。荣辱与共,你的一言一行,无不关系到章家每一个人。”
胸腔内最后一丝气息殆尽,她抬起头,屈腿抱膝。
昨夜那人绝非善类,若不是她警惕几分,还不知后果会是如何。只是如今宋府忙做一团,这事又极容易损毁清白,忖量再三,她还是决定先想办法与母亲见一面,再做打算。
***
繁忙的白日过去,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李文茵哭得险些晕厥,众人连忙将她送回了主院。
章盈心事重重地跪坐在蒲团上,一抬头,才发现灵堂里只剩她一个人。万赖俱寂,空敞的屋里回荡着雨声,周遭顿时有些冷凄。
虽然自幼被教导着不可失仪,可她到底年纪轻,没经过什么大事,眼下不由得生出些许不安。
她环顾四周,轻唤了一声:“碧桃?”
屋门大敞着,夜雨潇潇,无人回应。
她撑起跪得发僵的腿,缓步向外走去。临近门口,一阵风忽地刮过,满堂亮烛尽数熄灭。仅凭着外面廊下挂着的灯笼,原本还算明亮的室内立时若明若暗。
章盈心里发怵,脚下步伐加快。当一只脚跨过门槛时,她分明听到了身后有异响。旋即,一只大手横过她的腰,稍一使力,便将她揽了起来往里面走。
巨大的恐慌随即笼罩而下,章盈惊呼出声:“啊!”
“你是谁?”她扑腾着离地的双脚,不管不顾地拍打腰间的手,纵声呼喊:“放开我!来人!碧桃!”
钳住她的人了无惧意,慌乱中,她仿佛还隐约听到一声低沉的笑,似是在嘲弄她的自不量力。
章盈蓦地想到了昨夜潜入婚房那人,那个恶徒,与身后的人定然是同一人。
只是她的呼救没得到任何回应,整个院子静悄悄的,像一座巨大的牢笼。
求助无望,章盈只得强作镇定地对身后人道:“你、你究竟是谁?你知道我的身份,若今日冒犯了我,我爹娘定不会放过你!”
她软绵绵的威吓毫无震慑力,他又笑了一声,不停歇地走到香案前,一挥手拂落了上面放置的东西。
噼里啪啦一通响后,章盈被掼在台面上,脊背抵着坚硬的桌案。她抬眸望去,依旧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只有一个模糊大概的轮廓。
“来人!救命!”她带着哭腔大叫,泪水沿着眼角滑入鬓发。
高大的身躯由上而下凝视了她半晌,继而缓缓压下,直至鼻尖相触。
“你想要谁来救你?”他开了口,靠近她耳边道:“这里除了你我,可就只剩躺着的宋衡了。”
他话音空灵不实,明明已经字字入耳,但章盈却又仿若听不清他的音色。只有他说话时带出的气息,既凉如蛇信,又滚烫如热火。
章盈被他说的话骇得毛骨悚然,一手攥紧衣襟,闭眼竭力推开他,“不要!”
这句话喊出后,她猛地睁开了眼,所见的却是另一番场景。
灵堂里仍旧通明光亮,屋外的雨也早已停息,香案上的东西更是整整齐齐摆放着。
方才那不过都是一场梦。
涣散的视线凝聚,汇集到一处。
章盈揪住领口喘着气,水润的双眸呆呆看着跪在对面的人。冷峻如松,清润似玉,以平静柔和的目光回望她。
她肩上一动,是碧桃正在为她披衣。
碧桃低声道:“适才娘子靠在案边睡着了,夜里凉,我就去取了件衣裳来。”
听完她的话,章盈才回过神,收回视线褪下披衫,“不必了。”
有外人在,她怎好守着灵都这般娇气。
胸腔内的心犹在急剧跳动,梦境中的一切尚令她心有余悸。她跪直身子,掩下醒时的窘态,略有些不自在道:“五弟。”
与她相对而跪的人,是宋衡的五弟宋长晏。
两人之间隔着一个铜盆,里面燃着纸钱。明黄的光打在他脸上,章盈得以看清他的正脸。
他模样神态与晨时在主院那一瞥别无二致,连衣裳都未换过,额角的伤似乎没多做处理,小小一道口突兀扎眼。
约莫是在高门长大,又出门历练过的,他身上带有一股说不清的绝俗气度。
她曾听父亲说过,出战过的将军都会有一股肃穆的煞气,那是经历多了生死所浸染上的。但宋长晏身上却并未表露,反而,他更像一位典则俊雅的文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