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惊道:“当真!”
“那是自然,二奶奶还拿出了证据,说三爷前几日送去五爷院里东西里头,就有她那晚顺走的簪子。此事有五爷作证,千真万确,是抵赖不得···”
剩余的话,哑奴再也听不清了。
他呆滞地站在原地,脑中不停回想两人的对话,顿觉遍体生寒。当日挑选给五爷的东西,他清楚地记得,没有什么簪子!
他发疯一般地跑出了宋府,前往章家去。
在雨夜中,他看到了紧紧相拥的两人。
***
那夜过后,哑奴便再没回宋府。
妹妹在年初时便嫁人了,男方也是明巷里出来的人,孤身独居,方氏也就跟着住了过去。
哑奴将自己大部分积蓄给了她们,安顿好一切,在上京城中四处打听起了章盈的消息。
宋长晏心机深沉,从前种种皆是表象,他对章盈又怎会是真心?
好在章盈的身份非普通人,城中很快就有了她的传言,说她和娘家决裂,现在一人在外开了间铺子。
哑奴每日守在铺外,偶尔见到章盈,她身边也都跟着宋长晏或是他的随从,根本找不到与她相见的机会。
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耐心等待。
晚上他回了明巷的老屋,脚刚抬进屋,就听到黑暗中有细微的声响。
五感残缺的人其余感官都会比常人敏锐,哑奴脚步一顿,当机立断地退出了屋门,毫不迟疑地往外跑。与此同时,屋里的人也都跟着追了出来。
结合白日里的遭遇,哑奴知晓这些人就是宋长晏派来追杀他的。
好在明巷的地势复杂,他在这住了十几年,熟悉各条路。惊险地追赶了许久,他总算利用地形摆脱身后的人,负着伤死里逃生。
经此一事后,哑奴行事更加小心了。
宋长晏位高权重,想要除掉他实在易如反掌,他必须等候机会,否则章盈会一直蒙在鼓里。
他伤养了半个多月,一能走动,就开始外出关注与章盈有关的动向。
终于有一日,他看到章盈上了一辆马车,继而出了城门。
哑奴跟了上去,又见到另有一伙人在后追赶。他们来势汹汹,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夜黑难行,他凭借着脚力狂奔,走到最后,是一座悬崖,崖边还有马车的车痕。
幼时他曾来这里采过药,认得下去的路,他沿着陡峭的崖壁一点点走下去,在一处稍为平缓的坡上,发现了一个人。
哑奴小心地攀着岩石过去,昏暗中依稀能辨出这是个年纪稍大的妇人,并非章盈。
他低头看了眼深不见底的悬崖,明白自己不能再往下走了,能救下眼前这人已是侥幸。
他扯下自己的腰带,将人捆在自己背上,吃力地往上爬。
回到了住处,借着光,哑奴认出了这人正是章盈身边的郑嬷嬷。
他几乎花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钱,给郑嬷嬷买药治伤。中途她曾醒来过几次,迷迷糊糊地告诉了他几句话,恳求他一定要帮助章盈,接着又昏睡过去。
***
为了隐藏身份,同时再挣点吃饭的钱,哑奴寻了一份做木工的活计。
他做事利落,又肯吃苦,对工钱也不计较,店里的木匠十分满意,要出去都带着他。
许是上苍垂爱,因缘巧合之下,他竟然得到了一张章盈所在的景明院的图纸。上头标注了整间院子的各处结构布置,有了它,找到院子的缺漏之处,趁人不备潜进去便简单多了。
为了那一日,哑奴准备了良久。
照顾郑嬷嬷伤势的同时,他找来纸笔,凭借自己仅会的几个字,吃力地描述想说的话。白纸上歪歪扭扭字实在难以辨别,他自己看了都不免泄气,可他也明白,这已经是他能写得最好的了。
常听人说,尽人事,听天命,大抵就是如此了吧。
入夜,他揣好纸,背着郑嬷嬷出了门。
这一行比他预想的顺利许多,见到章盈,他既是惊喜,又是难过。
她比从前憔悴了许多,心事重重的,可见过得并不开心。
他以为章盈见了他会害怕,还想了法子博得她的信任,谁不曾想她看见自己后,惊讶之余,并未害怕。
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就如同当初在宋府那样。
哑奴拿出写好的纸,与她艰难地开始对话。
章盈聪慧,靠着他蹩脚的笔迹,费了一番功夫,明白了他所想说的话。
她半信半疑,哑奴只好引她去见了昏迷的郑嬷嬷。
那一刻,哑奴见到了她流泪。
他觉得难过,却别无他法。
为避免暴露,哑奴没有过多停留,告诉了章盈所住的地方就按原路离开了。
他回去等了几日,郑嬷嬷的伤也好了大半,人彻底清醒了。
章盈如约而至,这一次,他们定下了离京的日子,就在端阳。
***
端阳这日,哑奴按照章盈的安排,先带着郑嬷嬷出上京,前往城外几里外的一家客栈等候。
他以为这次应当也会顺利,谁知刚进客栈,便被乌泱泱的一群人围住。
哑奴心下黯然,前番种种的功夫,全都白费了。
他们被带到林中的一片空地,半个时辰之后,宋长晏才现身。
章盈在他身旁,哭着哀求他放过自己,脸上满是绝望。
哑奴惋叹自己不能说话,否则一定要告诉她,自己不怕死,只希望她别因为自己伤心难过。
宋长晏的人将章盈带走,而后目光凌厉地看着自己。
他这副神态,哪还有宋府下人口中温润儒雅的样子,一切不过都是伪装出来的。
郑嬷嬷也在为自己求情,希望能保自己一命。哑奴不卑不亢,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宋长晏没有与他多言,而是一剑刺入他的胸口。
如他所说:“能否活下来,全凭你的造化。”
剑刃拔出,鲜血汩汩流下,湿了他整片衣裳。
围住他的一群人撤去,漆黑阴森的野外,只剩下他一人。
***
父亲逝世后,起初几年哑奴总是哭闹,不肯入睡。方氏为了哄他,便告诉他,人死后会去另一个地方,若在人世的亲人若是思念他了,他便会入他们的梦,在梦里与他们相聚。
哑奴觉得自己大概也是这样罢,进入了别人的梦,迷迷糊糊中,他看见的母亲和妹妹,还有章盈。可惜的是,在这梦中,他还是不能说话,一张嘴便觉得心口疼。
梦里吵哄哄的,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令他头疼不已。其中一道清脆的女子嗓音格外清晰:“你这野郎中,究竟会不会治病!”
另一道沧桑的声音回道:“怎么不会治了?这人不是都已经好了?”
“好了?”女子不可置信,声音骤然拔高:“这都躺了这么多日,还昏迷不醒,你称这是好了?”
她一张娇俏明媚的脸,也因生气皱成一团。
“他受这么重的伤,没当即死过去已经是老天庇佑,你还以为我的药是什么灵丹妙药,他吃了立马就能痊愈。”
“我不管,他要是醒不过来,你就把钱还给我。”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老者也急了,不满嘟囔道:“钱都被我买酒去了,没有没有!”
“我才不信,你让我看看!”
言语间,女子便要动手搜看他的布袋。
老者边捂紧了钱袋,边指责道:“你还是个未出嫁的闺女,怎么这么随便对人动手动脚,我看来日谁还敢娶你。”
两人纠缠片刻,终于还是老者认输,退步道:“好了,大不了我再给他用些名贵的药材,能不能活下来,可真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吵闹归吵闹,他心里清楚,她心善仁义,是真的担心这人的安危。
他从药箱里取出药,坐到床边,解开床上男子的衣裳后,瞥了女子一眼:“男女授受不亲,你还站在这儿做什么?”
女子不屑道:“嘁,他身上我都不知看了多少遍了,还差这一次么。”
嘴上这么说,她还是转身出了屋,顺带关上了门。
“小小女子,口无遮拦。”老者嘀咕着,甫一回头,正对上一双半睁的眼。
他眼神一亮,大松一口气,“你可算醒了!”
哑奴怔怔地望着他,抿着苍白的唇,神情迷惑。
老者瞧着他这般神态,一拍脑袋,“哦,是我老糊涂了。我姓赵,是这村里的郎中,你叫我赵大夫就行。方才屋里那位姑娘,才是救下你的人,她叫路双。”
哑奴微微点了点头。
赵大夫放下药,起身往外走,“既然你已经醒了,我也能脱身了,双姑娘心善,你往后可要好好报答她。”
他出去后不久,又进来一女子,想来她就是路双了。
哑奴浑身乏力,动弹不得,唯有虚弱地睁着眼,看着背光而来的人。待她坐到了床边,他才得以看清她的脸,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
路双垂着脑子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哑奴抿着唇不发一言。
路双又问:“你家在哪儿?”
哑奴还是没回应。
路双耐着性子继续问:“你为何会受伤?”
见哑奴依旧没有回复的打算,路双再也憋不住气,蹙眉不悦道:“你为何不说话,是个哑巴不成。”
在她追问的目光下,哑奴缓缓点了点头。
路双错愕道:“你真是个哑巴?”
她不过是随口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