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这次是哪位沧海遗珠。
涉及皇家秘辛,皇家血脉不容玷污,因此接人时不能大张旗鼓,身份也得好好核实,才能作数。这种事自然要保密,否则天家颜面该沦为谈资了。
同时,若真是凤子皇孙,也不能薄待,因此要派遣身份品阶足够的人,拿出应有的重视。
两日后的清晨,一队车马自京城而出,沿官道南下。
看似排场低调,实际上那轻装骑马的人均是由金羽卫和将军亲兵组成,马车中则是两名朝廷官员,以及一名面白无须的内侍。他们要做的,便是去寻找遗落的皇家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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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
江华行宫雅致宁静,依山傍水,最适合修养身心。
春寒料峭,玉兰含苞待放,远处钟声悠悠。
久无人居的行宫,现在正住着一名贵客,外界对此一概不知。
但是,行宫中的仆从们机灵,私下里已经打探清了这名年轻公子的来头,对他极为尊敬,关切备至,唯恐伺候不周。
“公子丹青妙手,实乃佳作!”侍从殷勤道,“可要为您装裱起来?”
纸上玉兰形神皆备,着色浓淡相宜。
男子蹙眉不语,放下画笔,左看右看,总觉得不够满意。
“收起来罢,”他说,“有劳。”
他有些烦躁,站起身来,踏出亭子,沿着小径往庭院深处而行,身后仆从亦步亦趋地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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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江南已有两年。
最初,谢璟是寄身于一处清幽古寺中,独有一方禅室,寺中有专人照料,还有医者并一干暗卫。
常年累月服用秘药,不是那么容易复原的,这种药出自南沼,本身也带着阴毒,因此他一直比旁人体寒虚弱。
停用先前的药,换服相反的解药,被压抑多年的骨骼,都一分一寸地生长,即便是尽量从缓,也还是太快,身体承担了相当大的压力。
那段时间,谢璟几乎没法自由走动,得靠人扶着,简直比原来还弱不禁风。
半夜抽筋惊醒是常事,平日也动不动就筋骨酸痛,针灸敷药最多也就能减弱几分,最难熬的时候需要喝点麻沸散。
幸好有前十多年忍痛的经验,换个人来恐怕是撑不下来。
他本来就没多少分量,骨骼快速抽条,血肉供不上,饱经折磨之后还更瘦了,整个人几乎是皮包骨头。
当时谢廷昭正好得空几日,还想来江南探望他,谢璟坚决不让。
就算是天仙,变成一副干柴架子也不会漂亮到哪去。
谢璟从来没见过这么丑的自己,他的房中统统不许放镜子。就连做噩梦,都是自己长不回去了,要拖着此等皮囊活一辈子,堪称悲痛欲绝。
不仅是面相的问题,若肌理跟骨骼迟迟磨合不上,往后行动都要受阻,容易变成一个离不开人的半残。
要真这样,那谢璟还不如死了算了。
他爆发了惊人的意志,尽力适应这幅身躯,艰难地开始活动、锻炼,就算毫无胃口也逼着自己吃饭。
先是按医者的计划复健,然后开始跟着暗卫练剑。
寻常人家的公子,从小就跟师父学武艺剑术,这都不算难事。
但谢璟没有半点底子,要知道从前做公主的时候,每天做的最耗费体力的事就是亲自遛狗,现在余下的一点力气,别说铁剑,举木剑都勉强。
刚上手的时候,一通剑式练完,脸色苍白,回去又吐的死去活来。
就算后来慢慢能挥动铁剑了,谢璟也是隔三差五就想死。
想他从前还一度羡慕那些从小习武习骑射的皇子,如今他已然醒悟:不能美化自己没做过的事,挥汗如雨还不如在屋子绣花弹琴呢。
从纤细羸弱的身形,长成原本应该属于他的、骨肉匀停、长身玉立的模样,就花费了快一年。
虽然剑法稀松平常,距离能和人对阵的水平尚有很大的空间,但谢璟又不指望跟人打架,他的要求是好看就行了。
在暗卫的指点下,身段练得很不错,肩宽腰窄腿长,身上覆盖着一层肌理。
虽然和强健的男子比还是单薄一些,但谢璟已经很满意了——太壮了也难看,就这样才养眼。
现在,除了一点遗留的毛病,时不时地犯一下,其他的都和常人无异。
这种经历和话本传说中的“重塑肉身”也差不多了,谢璟都不愿回想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还好他身边还有从侯府带出来的“陪葬”。
偶尔拿出来看一眼,多少能有一点念想。
皇帝中风后不久,谢璟开始联系朝廷,三个月前太守接到密谕,将他接出古寺,好生安置在江华行宫中。
一切顺利。
他没有一刻不想回到京城,几乎是归心似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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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青带着文臣内侍,脚程不快,等到进了江南地带,又赶上两日阴雨,等见到太守孟文函,已经是过了十日多。
孟太守年前就接过密令,对此事也是知情的,当晚设宴招待京官,表示:“在下已经派人知会行宫中人,诸位大人明日即可前去。”
翌日早,一行人到达江华宫,喻青亮出令牌,守卫放行,侍者引路。
行宫宫苑雅致清丽,曲径回廊,一步一景,虽然绿意还未全然渲染开来,但春色已然复苏了。喻青瞥了一眼那院前的玉兰。
其中一名礼官低声道:“那位客人知道我等今日拜访吧?”
侍者点头道:“是的,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说话间,便已来到一处轩敞明净、飞阁流丹的院堂,进门时侍者就快步去里面通传,及至堂前,里面的人也正从堂内款款现身。
是名白衣公子,身子修长,步履从容,腰间佩环发出清响。
单看这气度与仪态,遍寻京城名门世家,都找不出几个能媲美的。
甫一见他,纵然还未看清全貌,有几人心里便下意识地想:应当不是冒牌货。
随着他由远及近,整个人便从屋内的阴影中,转而展现在明朗的天光下。
他一袭云锦衣衫,衣领袖口叠以紫色,并印有鎏金纹饰。身姿如芝兰玉树,面若桃花,眼尾一扫,骄矜之意陡然而生。
喻青怔住了。
她睁大了眼睛,一时忘了身处何方。
那张清艳的面容,熟悉得令人惊心动魄。
他是谁?
第49章
“……辛苦诸位大人自京城远道而来……我已在此等候多时……”
对方礼貌开口。
然而每句话都如风过耳, 喻青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她脑中一片纷乱,满心满眼都只有这张脸,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暗淡, 以至于所有的理智都停滞了。
直到副手偏头迟疑地看了她一眼, 她才意识到自己慢了一拍,轻咳一声, 走上前去。
“客气了, 我等奉命护送公子回京, 乃职责所在,”喻青道, “……敢问公子名姓?”
那公子顿了顿, 道:“我姓谢。”
本就是心照不宣, 此言一出,众人已是了然。
几人进入堂中落座, 喻青脚下轻飘飘的, 还是以为自己在做梦。
她几乎控制不住地去看这位谢公子,想把他的眉眼、脸颊、唇齿, 一寸寸看个究竟。
直到内侍上前, 从怀中取出一明黄丝绸,正是皇家诏书。
他细声细气道:“公子,二十二年前您入寺时,身上携带的物件,还请交与咱家辨别一二。”
谢公子令人呈上一托盘, 东西由一层锦缎包裹, 内侍小心地拆开,里面的金锁、玉牌、绣有明暗纹路的丝帕,都被他一一看过, 又轻轻放回。
“还有这个。”谢公子道。
他将左手的袍袖往上掀了几分,腕骨下方的皮肤上有一小块暗红的弯月形红痕。
“没错,正是此处的一枚胎记……”内侍道,随即俯身深深一礼,“咱家给贵人请安了,奉命行事,还请见谅。”
谢公子颔首一笑。
目前按流程确认无误,接下来就是将人带到御前再做安排,等回了京城,自然也要再细细查问一番。
这么大一个流落在外的皇子,皇家是认还是不认,是封王还是立府,都由皇帝说了算,他们只要把人安生带回去就可以了。
喻青的卫兵接管了行宫的侍卫,负责看护这名公子的安危。
文臣宦官也悉数告退,暂时在行宫的屋室停歇。
只有喻青还留在原地,迟疑着没有离开。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她面上风平浪静,内心重重惊疑。
谢公子,和……她,若忽略身体单看容貌,是超过九成的相似。
“这位大人,从方才起,您就总是瞧着我,可是在下衣冠不整?”谢公子冷不防地出声道。
他的嗓音清越,尾音扬起,仿佛还夹带着一点江南一带吴侬软语的腔调,像是漾开的春水。
喻青目光又扫向他的喉咙、肩膀,确认是个男人。
对方身姿修长,喻青得微微仰头,方能与他对视。
“没有……”喻青缓缓道,“在下只是,看公子有些面熟。”
“是吗?”谢公子微笑道,“实不相瞒,我见大人仪表堂堂气度不凡,也是觉得十分面善,看来您我是有缘人呢。”
喻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