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珩想,她大概是不记得了。
做“驸马”时,他要小心端着君子模样,榻上也一样,总不敢太放肆,不敢使太重的力,叫她觉出他身上不同于普通人的伤疤和肌肉绷紧时的硬。
所以,总是尽兴,又没那么尽兴。
战场上受伤时,不会让他萎靡疲惫,反而会因为疼痛和鲜血激发最原始的野性,想要杀的更狠,肆无忌惮的发泄出胸中的暴戾恣睢。
许是牵丝引的毒性还在,疼痛和毒性两相叠加,一次作罢,他不但不觉得满足,反而更饿了。
抚摸在她侧颈的掌心混着热汗和未擦净的污浊,坏心眼的摩挲开来,想要让她身上沾上自己的味道。
要她白净的身体,被他染上浊色。
“皇姐发发慈悲,就当是我要死了,让我死也死个痛快。”出声是颤动的低语,透着些难以身边的沙哑和懒怠,像恳求又像急躁的逼迫。
他说着,唇间的气息吹在了她耳垂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月栀都被这无言的撩拨触得脊线发麻。
这感觉是那么熟悉,不听言语,与驸马邀她同寝前的亲密接触有什么区别?
难怪裴瑶告诉她:男人都是野性又不讲理的,不管是高高在上还是低贱如泥,血性上来了,都跟野兽差不多。
所以军中才有军妓,城中才有青楼。
而她眼中十九岁的弟弟,似乎因为她方才短暂的纵容,隐隐推开了那扇门。
“阿珩,别这样,你身上有伤……”
她努力想从他掌控下逃开,这里是佛寺,哪怕裴珩真有了什么不该有的绮念,也不该在这里,更不该是对着她。
月栀喘息着,给他咬着耳尖,只觉他的双手握得看似轻柔,实则箍得那样紧,她腾出一只手去抠,用尽了力气也无法撼动他分毫,急得她眼泪都快出来了。
眼泪落下之前,青年松开了双手。
月栀如蒙大赦,迅速从他身上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不知是羞涩还是厌恶的抬袖抹去了脸颊上湿成一片的涎水。
一双澄澈的眼眸蒙上水雾,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尴尬后退,“你好生养伤,我,我先走了。”
漫长的沉默里,裴珩如炬的目光始终盯在她身上,火热的吐息缓缓拉长,直到她被侍女扶走,身子里的火也没有熄灭。
他有些懊悔,不该这么着急,但又觉得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他喜欢她,爱她,想要她,难道是很恶心的事吗?为什么不能让她知道?
他想让她知道自己的心,也让她明白,自己的真心不是孩子气的讨好,选择给他机会之后要面对的是什么。
裴珩心念着,掏出了藏在枕下的帕子。
如往常那般,将已经微微有些抽丝的旧帕子用得湿润,在花间飞舞的蝴蝶间,落下点点雨丝。
温暖的阳光照在院子里,月栀一从屋里出来,身上便洒来一片温暖,放松呼吸的同时,指尖又难以抑制地轻颤起来。
微风拂过,撩起她鬓边的长发,也试图冷却她依旧滚烫的脸颊和耳根。
可心跳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砰砰作响,快得让她招架不住,只能紧紧攥着侍女的手臂,佯装无事,继续向前。
脚下的路从平整的砖石变为略带坑洼的山间石板路,头顶传来风吹枝叶的沙沙声,是走到林子里了。
“公主,您出了好些汗,回到一念堂,奴婢为您打水沐浴吧。”婳春小声提醒。
月栀点点头。
不被人说她也知道,昨日遭受刺杀之后,她又急又怕又气,又是去后山,又是在裴珩床前陪伴,衣裳没来得及换,发髻也松了,这会儿身上热的发汗,一定狼狈极了。
穿过密林的阳光变得斑驳而柔和,偶尔有一缕光线透下,带来微微暖意。
佛寺的静谧无法洗涤她的心,此刻脑海中全是方才那个粗鲁的吻——或许还是裴珩的初吻……
月栀脸更热了,心里乱的很。
自己是看着裴珩长大的,一闭眼就能看到他还是个小团子时的样子,怎会对她有男女之情呢。
她无法想象与他像寻常夫妻那样耳鬓厮磨、朝夕相伴,直至白头。
不只因为她把他当弟弟,更因为他是皇帝,无论是做他的发妻,和他的后妃们站在一起,还是做他的妃嫔,看着他和他的皇后站在一起,那些设想都让她感到一种荒谬的违和与无措。
她不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凡对他有一点冲动都不会等到现在,还不答应。
她真的,不喜欢他……
可方才那个带着血腥味,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吻,他呢喃在自己耳侧的声音……每每在他身边,那份汹涌的爱意总能在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撞出一丝酸楚的涟漪。
这点情愫,让她开始怀疑自己。
她想起失踪已久的驸马,那份她笃定会持续到永远的爱,如今已经模糊了。
那时嫁给他,是因为那颗心只为他剧烈的跳动,还是期盼一个好郎君的温存与陪伴,只是想要一个名正言顺,可以彼此依靠取暖的人?她真的爱他吗?
想到这里,她咬着唇问:“婳春,你还记得驸马的样子吗?”
婳春眼神一动,没有立刻答,反问:“公主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月栀叹了口气,“只是偶然想起,发觉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有时想要怀念他,都不知该从何想起。”
婳春浅浅思索,道:“奴婢知道的也不多,驸马总是在忙公务,在公主府里待的时间有限,奴婢只记得他爱穿青绿色的衣裳,喜欢熏松墨香,生的一副好相貌,只是没有皇上那么俊,也没有皇上个头高,脾气倒是温和,同皇上差不多。”
话中有意无意模糊驸马与皇上的界限,将本不能拿来做比的两人做比,试探月栀的态度。
月栀显然没有发觉她的试探,反而因为她说起裴珩的相貌体格,更加无法从刚才的吻中抽离出来。
“皇上虽好,可我比他大六岁,体力和精力都比不过他。他年轻,好奇又冲动,身为皇帝可以任性而为,可我哪有本事同他耗,只怕一时情/热褪去,我也成了宫里出不来的女人。”
她连连叹息,不只是在与婳春闲聊,更是劝诫自己,不能被裴珩牵着走。
“最好就是维持现状,别叫他恨我,也别叫他再对我起什么心思,等离了宝光寺,我回我的公主府,日后少见他就是了。”
闻言,婳春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心道:公主不主动见皇上,皇上必会上门,皇上在公主那儿吃闭门羹,受闷气,不舍得把气撒在公主身上,可就苦了他们这些奴才。
婳春微微倾身,循循善诱。
“奴婢不知道公主怎么想驸马,奴婢只觉得驸马还在时,白日对公主并不热络,晚上倒是勤勉……许是男人都这样?”
“这前途和延绵子嗣是郎君们最看重的事,驸马如此,也无可厚非。可皇上身为一国之君,不充实后宫,也不急于子嗣,倒关心公主吃的睡的好不好,谁家弟弟会对姐姐这般用心呢。”
侍女的言语勾勒出鲜明的对比,说者有意,听者有心。
月栀没有说话,只用手指摩挲袖口的边缘,脑海中又冒出裴珩十八岁的模样。
那份赤诚和专注,她无法否认。
原本努力想要清晰划开的界限,又变得模糊不清了。
*
宝光寺的钟鸣按时响起,山上山下仍是一片静谧肃穆,无人知一支御林军在夜里急速下山,向京城去。
手中握有小和尚的弓弩和刺客们使用的兵器,按照制式,费了番功夫找到了来源,牵扯出城外军营中一军械库监守自盗之事,涉事人员全部抓捕归案。
照小和尚的供词,段云廷亲自寻到了陈家,只因那日贸然出现在山中的“夫人”,只有沈娴一人,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倾刻间,陈府全府被围。
沈娴被抓去审问时,还以为是偷看之事暴露,见身边的小雀也没有幸免于难,才知不是段云廷这兵痞有意找茬,而是真的牵扯上了大事。
“是意柳!她与我夫君私通,我气不过就让侍女盯着她,知道她私下偷偷去宝光寺,想着跟过去抓她个把柄,我怎会知道她竟与刺杀皇上的逆贼有所牵连?”
鞭子还没挨到身上,她就全招了。
包括意柳何时进府,是谁人安排,在哪里伺候,连她有段时间身子不好,私下一直偷偷吃着温补的药都吐了个一干二净。
段云廷惊叹于她搜罗消息的本事,也为她对丈夫冷漠,对外室上心的态度嗤之以鼻。
终究是个拎不清的人。
公务在身,他没有再看沈娴一眼,亲自去抓人,陈家二爷,陈兰泽,陈家老太太,最后是试图从角门逃出去的意柳。
段云廷掷出的银枪扎在她大腿上,还没逃到门前的意柳扑通一声趴倒下去,再也没力气爬起来。
大牢里,与意柳私下有过联系的人,通通被抓了过来。
意柳被单独关押,腿上受了伤也无人问津,就让血这么流着,变得越来越冷,神志模糊,才没有力气再说谎,是段云廷从裴珩那里学来的折磨人的法子。
她什么也不说,比那小和尚还嘴硬。
段云廷这次却不着急,慢悠悠将一张药方摆在桌上。
“被你拢过来的那些人,都相信你手里有大皇子的血脉,借着你们母子笼络朝中还亲近贺家的余孽,对皇上下手,推一个幼子登基,才好成全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
“但你根本就没有生下大皇子的孩子,那孩子还未足月就小产了,你一直服用的这副药便是证据。你一个女子,在大皇子府被抄时,蒙皇上恩典捡回一条命,不感恩戴德就罢了,还闹出这么大的事来,是为什么?”
苦苦隐藏的秘密被识破。
意柳长叹一口气,不知是从圆谎的折磨中解脱出来,还是为自己再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惋惜。
她声音柔柔弱弱,“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如果你一生下来便被爹娘当做瘦马养,活着唯一的意义就是勾引富贵的男人,为他生下孩子,从他手里抠得一星半点儿的利益过活,你也会像我一样。”
她所知道的唯一的谋生手段,便是从一个男人的床榻到另一个男人的床榻。
无论是大皇子,陈兰泽,甚至是陈家二爷,他们想要的,无非是她年轻美貌的身子和那个有着大皇子血脉的孩子。
为了活着,为了活得更好,她没什么不能做的。
“你倒干脆。”段云廷重新拾起刑具,“除了私下见过面的那些,可还有其他人有意参与谋逆?”
在她开口之前,段云廷提醒她:“你并没有生下大皇子的孩子,这件事若是让他们知道,难道他们会放过你?现在招出同谋,还能少受点罪。”
“难道你们会放过我?”
“皇上会不会留你一命难说,但宁安公主承诺保了那小和尚的命,若你招的足够多,我可以去向公主求个情,也留你一命。”
意柳低低垂眸,良久,开了口。
天色将晚,夕阳落山后,天空变的灰蒙蒙的。
被围的陈府内,战战兢兢的陈家人等来了圣旨,宣旨太监站在大门内,众人跪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承天命,赏罚循公,近有逆犯谋刺圣驾,动摇社稷,经刑部及大理寺勘验,陈家二房主事者暗中连通贺家余孽,主谋弑君,罪证昭然,天地不容,则其凌迟处死,抄没家产,二房子侄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四房子陈兰泽虽未参与逆谋,然私通女刺客,失察于奸邪,溺情而蔽国法,辜负朕之倚重,削去骑侍郎职衔,命其前往越州为县令,即刻启程,此后若能心向百姓,做出政绩,仍可按照惯例晋升官职。
陈家全族对谋逆之事皆有不察,包庇女刺客,责抄没陈家家产,奴仆一并发卖。
郡主沈氏虽出陈门,然其主动揭发,协助查案,有功于朝廷,特从轻发落,允其与陈兰泽同去越州,赏赐白银五百两,以彰其义。
望百官百姓引以为戒,恪守国法,尽忠朝廷。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