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后,他才放开手脚、汲汲营营,行事作风更加狠辣残忍,任何阻拦他向上爬的人,哪怕只有一丝可能,都会经他审视、盘算、权衡后,冷静地除掉。
世事因果、环环相扣,他就这样在宦海沉浮中一再下坠,直到后来挡在他面前的是虞府之时,兰乘渊才明白,他早已迷失初心,停不了手,更回不了头。
第一次与卫瑎相见时,为他和虞惊霜后来关系破裂埋下了伏笔。
而第二次,是他已经和虞惊霜退婚、断绝关系后,兰乘渊远走京畿,两人分道扬镳。
他从战场上杀敌下来,就听见军营中将士奔走相告,道五皇子已经定下了婚约。
兰乘渊听在耳中,并未往心里去,只冷漠地想,是哪家贵女这么眼瞎又倒霉,下一瞬就从他人口中得知原来正是虞惊霜。
或许人在极度难过和悲怆中是会丧失记忆的。
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他忘了当初击掌退婚、忘了永不相见的立誓、忘了自己当初狠绝的气话,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夜奔三百里,星夜兼程赶到了京畿。
连衣衫都来不及换洗,他风尘仆仆,只顶着一身的血和汗就来了,可当到了虞府门前时,却又忽觉踌躇。
他以什么身份去说呢?
说卫瑎不是良人,说皇家深似海,你那样不设防的心性,不要去涉足险境,说他天性凉薄冷漠,根本看不起你。
可是……兰乘渊无力地倚着墙根坐下,将脸埋在掌心:可他也是一个负心汉,又何来资格去劝告虞惊霜呢?
他徘徊在虞府附近时,正逢卫瑎送虞惊霜归家。
卫瑎认出了他的脸,也想起了当初宴席上的那段小插曲,面色并不好看。
兰乘渊还记得,那天他浑身狼狈,而卫瑎施施然坐在他的对面,锦衣玉带、周身气质矜贵淡然。
卫瑎那时提及虞惊霜,眉梢眼角明明染上了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和,可还硬着一张嘴不肯承认,摆着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评价虞惊霜“确实是个妙人”。
然后又一脸提防地警告他,既然当初决定退婚,那么两人缘分已尽,日后安心待在军营即可,莫要再来寻虞惊霜。
当时兰乘渊就冷眼看得清楚,卫瑎这个人,一贯让人捧得高,傲慢而自负,不屑承认对虞惊霜的在乎,却早已经深陷进去。
不过料想也是,虞惊霜千般好,即使与自己退婚,明珠也难蒙尘,他能意识到,别人自然也能意识到。
兰乘渊心中就算有万般苦涩、嫉妒,但就如卫瑎所言:他早已没有任何立场来置喙,当时的虞惊霜,可能连面都不愿意再见他了罢。
徘徊数日,兰乘渊最终还是灰溜溜离开了京畿。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日后想起来就会后悔——他早该想到卫瑎那贱人本性傲慢,翻脸如翻书,又如何会一心一意待虞惊霜好?
如今时隔十年,在异朝他乡,与虞惊霜仅几墙之隔的细长小巷里,兰乘渊第三次见到卫瑎,如鲠在喉般的厌恶让他杀心骤起。
明胥离他最近,清晰地感受到身边人在看清来人的脸时,一瞬间迸发的嫌恶与抵触,甚至比厌恶他还强。他愣了一下,也看向卫瑎,迟疑道:“……你是谁?”
卫瑎随意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明胥手中的长剑上,目光微微凝滞留了一下,了然道:“秋霜剑?原来是你。”
他手中捏着信件,徐徐走到两人面前,将信丢回了木匣中。
盯着明胥的眼睛,卫瑎笑道:“久闻阁下大名,今日一见,才知秋霜剑主确实风姿非凡,我姓为卫,单字一个瑎,是霜霜的……”
他沉吟了一下,在心里思考了一下,才微笑道:“是霜霜的未婚夫。”
这个贱人!
不约而同的,兰虚渊和明胥看着卫瑎那张美人面,心中涌现出了一模一样的想法。
此话一出,明胥就算再迟钝,也猜出了卫瑎的身份。
一想到此处正是前往虞惊霜小院的必经之地,他顿时明白卫瑎来意——
定是与自己一样。他的面色难看起来,先是遇到个暗自心仪惊霜、怪脾气的侍卫,又遇到传闻中她的前、前未婚夫,真是够晦气。
他硬声道:“据我所知,惊霜离开上燕时,你已经和她取消了婚约。如今她并无任何所谓未婚夫。”
卫瑎并不在意,平静道:“非也非也,这就是阁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t”
他笑道:“当初两朝联盟,文书上所说明明是指交换质子,并未提及和亲事宜,我也与霜霜相约,等战事结束,便接她回来,完成婚约。说起来,当时是什么事情让霜霜不得不入你们大梁皇宫避难,导致我们二人被耽搁了这么多年的呢?”
何事?当然是指明胥临时悔婚远走一事。
一次冲动,令他就此陷入纷杂混乱的纠葛中,不得脱身。从此一旦被提及,就是毫无反驳之力的痛悔,哪怕此时被卫瑎这样赤裸裸地挑动痛处,明胥也只能受着。
明胥经由方才潜鱼拿这件事一激后,已经不为所动。他点点头,脸上挂着少年意气的笑容,朗声开口:
“既然五皇子你已经记不清了,那正好由我来提醒你,实际上,你与惊霜退婚之事,这些年在天下人眼里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她入大梁时,已经是孑然一身。到后来,我们二人情投意合,已然抹去了与你的婚约,转而与我写了婚书,昭示了天下人。”
明胥顿了一下,语气微妙道:“现在,莫说你是惊霜的未婚夫这般荒谬的话了,就连‘前未婚夫’,也应当是指我。”
看着卫瑎的脸色随着他的话慢慢阴沉,明胥勾起唇角:“咦?”
他故作惊讶:“难道你不知道?”
潜鱼在一旁看两人狗咬狗、一嘴毛,心中冷笑。
卫瑎到底有耐力,经受明晃晃的嘲讽后也能镇定下来。
他不欲与明胥做无用的口舌之争,只侧身想略过两人,朝着虞惊霜小院的方向去,没想到刚行两步,却被人拦下。
他恼怒地转头看去,只见是从一开始就沉默着不应声的黑衣人。
潜鱼受他打量,不为所动。只平静开口:“虞娘子并不想见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卫瑎笑了,他傲慢开口:“你一个小小的侍卫,藏头换面,如今也敢拦我?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
潜鱼毫不在意与他对视,声音淡漠:“你是什么身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虞娘子那里你有什么地位。”
他将木匣倾覆,匣中信件洒落一地,堆积着如同不值钱的废纸。
他无动于衷地开口:“就像你给她寄来的信一样,根本毫无价值,在她眼中只是需要我尽快处理掉的废物。”
三人之间暗流涌动,谁都看谁嫌恶至极,而潜鱼把守着巷口最关键的位置,死死堵着两人的路,不让他们有机会进到虞惊霜的小院里。
卫瑎不耐烦“啧”了一声,他不善武艺,对上潜鱼只会被他打到吐出血来,索性也没想着硬碰硬。
于是他转头对着明胥道:“喂,那边那个,好歹我们都是霜霜的……前未婚夫,彼此什么来意都很明显了。可这人又是什么来头,像条狗拦着……”
他上下打量明胥,勉强道:“不如你先来,将他牵绊住?”
明胥被他不要脸皮的言论气得发笑:“将他牵绊住,让你先去找惊霜?你想得美!”
他昂着头不屑道:“即使是去见惊霜,那也是我先去,你在这儿缠住他!”
明胥收剑于背后,正欲施展轻功,甩开这两个惹人厌的,先一步过去,然而,当他刚有动作,潜鱼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心思。
潜鱼冷淡开口,犹如一盆凉水迎头浇上,直把明胥冻在了原地。
“明胥,你可知虞娘子具体何时进了大梁皇宫?”
他开口:“你离开京畿第三日,世家就逼迫她从长街一路叩首到皇宫,以作上燕背弃盟约的惩戒,你不在,她若不进宫,就只能被逼死。”
这句话一出口,在场另两人浑身都僵住了。
潜鱼垂眸,看向脚下那些被风吹得哗啦啦的信件,沉声道:“因为你,她才有过这样的耻辱,如今,你还要执意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去见她吗?”
风吹过巷间,明胥愣在原地,冷意遍体。
……
明胥出生不凡,是先祖皇帝最小的儿子。
他的生母是大梁藩属国的一位公主,生来美貌。虽然她地位低微,母国却十分富庶、盛产玉石,常接济宫中。是以明胥自幼时起,手中就常比几个皇子哥哥阔绰,受众人爱护。
他年岁太小,又受制于母亲身份,于夺嫡无缘,自幼就被放养着长大,养成一副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性子。
五岁时,明胥的母亲受人毒害,惨死宫中,他也受那一碗毒汤药所累,身重奇毒,命悬一线。
当时的皇帝诏令天下,悬赏能者解毒,时逢南地雪山之巅有一门派,名字简单直白,唤为神医谷,其谷主游历天下,路过上燕,便自告奋勇,使出浑身解数,才堪堪救下了明胥一命。
明胥醒来后,得知母妃已然惨死,他因为年幼毒性不能根除,恐怕要缠绵病榻一生,于是思虑良久,决意跟着救命恩人、也就是神医谷谷主一同离开上燕,前往南地雪山,拜入神医谷门下,成了一位江湖弟子。
神医谷名字虽单一,却分为一门两派。前山弟子执剑,修得一身武艺,后山弟子习医,悬壶济世、医术绝然。明胥自幼上山,白日里练习剑术,强身健体,夜里就去后山,受谷主调理身体。
他刚上山时,才是六岁大的稚童,又刚失了母亲、身中奇毒,所以性情大变,孤僻至极。神医谷众弟子大多专注自己的事,根本无心关照一个孩子的心里成天在想什么。
在那般境遇下,只有同为谷主收养的另一名女弟子,会来时常陪伴他,听他讲自己的父皇、母妃,和那个和善温柔、总给他带糖吃,最后却毒死了他母亲的兄长。
他那时候年纪很小,经此一难心智受创,很多往事犹如被蒙了一片白纱,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他越是拼命去回想那兄长的面容,越觉得记不清他的脸——那是他的杀母仇人,他怎么能忘掉?
他把苦闷讲给身旁的小姑娘听,她沉静劝他不如忘掉。
“应无所往,而生其心。执念应当放下。”
他的小师姐,裴欲雪——是一个清高、仁慈、冷淡出尘、真正符合世人心中所想“神女”的女子。
她自开蒙时起,便有一颗通透玲珑心,常年浸淫佛法,却并没有让她修出一身平和气质,反倒令她总与他人隔着一道不远不近的距离。
即使面对着小师弟悲怆的情绪,她也只会淡淡地劝人放下。
而就是这般如高山冰雪一样的出尘气质,使她在明胥眼中变得极为不一样。
在雪山上那些年,他从幼童长成了少年,一直都疯狂地迷恋着她,他跟在裴欲雪身后,为她解决所有麻烦事——
能用金银摆平的事情,他的私库随时敞开;不能用银钱摆平的事,明胥也从来不惮于抽剑见血。
那些年南地无人不知,不要去招惹裴欲雪,大名鼎鼎的秋霜剑主明胥是她身边最疯的狗。
裴欲雪对这些传言无动于衷,她天生性子淡漠,明胥为她做出再多,在她眼中都与平常弟子们无不一样,只是明胥缠着她,她也不反对,总归他对她极为敬重、仰慕,有他在身边,总能得一些清静。
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命运曾经给过明胥两条路。
第一条路,若他能一直待在雪山,或许多年之后也能勉强成就一段侠侣情缘。
而他没有。
一次争执中,明胥为裴欲雪出头,秋霜剑误伤了一名弟子性命时,裴欲雪第一次动怒。
她指责他太过冲动,行事幼稚,一怒之下,让他滚出雪山,再也不要回来。明胥为了求她原谅,流着眼泪下跪,还要将秋霜剑折断,发誓自己不会再意气用事。
可裴欲雪没有任何动摇,或许是出于担忧明胥令她声名受耻,或许是真的厌烦明胥,她决绝地没有表现出一丝转圜余地,知道明胥被赶下山的那一天,她都不肯去与他告别。
自那之后,明胥回到上燕京畿,开府封王,再没有人知道他那段雪山往事。
命运还曾指给明胥第二条路。
若他真的能就此安定,收敛余情,在对虞惊霜动心后,能认清自己的内心,便也能得偿所愿,与心上人成就一段姻缘。
但他仍然没有选择这一条路。
裴欲雪来信的那一天,他坐在院中整整一夜。
等朝阳升起,他还是选择去了卧房,找出了尘封已久的秋霜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