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副儒雅和气的面容,虽为一郡太守,却毫无官宦之气。甫一见面,便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遇到了身边亲近之人疾病缠身的情况。
兰乘渊提防着他的突然拜访,更因他的猜中虞惊霜症状的言辞而骤然警惕起来。然而,林啸却不顾他眼中的警觉,当着他的面不由自主地垂泪、最后更是嚎啕大哭起来。
林啸哽咽着告诉他,他们二人,都是当初逃出生天的沉光一族族人。
自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后,这么多年来,林啸一直想要找到同族,再联合族人,一同向当初剿灭他们族人的权贵们复仇,为此他改姓换名逃到了上燕,多年汲汲营营、爬到了一郡太守的位子,苦苦追寻族人下落。
只是当年那场灭族剿杀实在太过残忍,这么久以来,他竟是找不到一点儿幸存族人的踪迹。
本来已不抱希望,然而这一次奉燕皇召令到京都来,竟无意中听闻兰乘渊四处为未婚妻寻药一事,得知虞惊霜的特殊症状后,林啸便怀着模模糊糊的猜测,亲自来见兰乘渊了。
林啸激动地道:“只闻你声,未见其面时,我便知道我没找错人!好孩子,你就是沉光一族的人!”
兰乘渊小时候虽被野狗养大,并不记得多少幼年的事情,但他的父母一直未曾放弃他。
当年权贵倒台后,也是他们撬开了铁笼,趁乱带着小小的他出逃,然而行至一半,他们却双双毒发身亡,骤然又只剩他孤身一人逃亡。
兰虚生从父母那里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也被千叮咛万嘱咐,一直死死守着自己是沉光族的秘密,甚至连虞惊霜,他都不敢告诉她自己这段过往背后的密辛,生怕体内这幅古怪奇异的血肉连累到她。
然而,一直不被任何人知晓的秘密,却被林啸未曾见面就察觉,他无法不惶恐、戒备。
然而,林啸浸淫官场多年,心思毒辣又岂是兰乘渊能比拟?他只见了几面就确定,所谓的灭族之仇、权势利禄、青云之路……于兰乘渊而言,这些通通不值一提。
这个由猎犬和野狗奶水哺育长大的青年,也有着如猎犬般的忠诚、野狗般的决绝。
他唯一真正在意的是那个在雪夜救过他一命、为他取了名字、手把手教导他仁义礼智的小姑娘。
尽管这种“在意”因为弥足珍贵、重若泰山,暂时会使他被蒙蔽内心,然而,一但意识到虞惊霜可能会有危机、便骤然警惕起来的眼神却足以透露出一切。
兰乘渊想扫清掉一切会让她忧心和不安的事情、处理掉所有阻碍两人相守的因素……
可若是给她带来灾祸的唯一缘由正是他自己呢?
林啸重新找到兰乘渊,告诉他,他的体质较之一般的沉光族人更为特殊,这就是虞惊霜近日来总是困乏、却查不出病因的缘由。
兰乘渊的母亲是沉光族的族长,日日夜夜定居于山谷最深处的花田附近,深受沉光花的影响。
故而身为她怀胎十月的孩子,兰乘渊自出生后,气息、血肉便会极缓极慢的散发出常人无法察觉到的香气,若有与他亲近之人接触久了,便与隐约中吸食幻香无异。
虞惊霜自小时候捡到兰乘渊后,便一直与他形影不离,不知不觉已经深受毒害,如今他们两人竟然还想着结为夫妻、交颈缠绵……这简直是置虞惊霜的性命于不顾!
面对着兰乘渊不敢置信、惶恐痛悔的眼神,林啸意味深长地警告他——
若是他一意孤行,打算继续留在虞惊霜的身边,他们两人倒是可以相守,林啸绝不会阻拦他。
可是,那也意味着虞惊霜一定会慢慢神智受损、似癫似狂——这就是沉光花的威力、这就是他这身血肉的可怕之处。
兰乘渊面色苍白。
他盼了那么多年、每个日日夜夜都在甜蜜的幻梦中t睡去、马上要实现与心上人成婚的夙愿,就在这时候,告诉他这样的噩耗,足以让他心神俱裂、当着林啸的面,就生生吐出了一口鲜血。
他不敢相信害心上人生病的罪魁祸首竟是自己,也不愿意接受是这样荒唐的理由,就要让他与虞惊霜永远相隔,才能保她平安。
他不死心,连连追问,然而无论兰乘渊如何祈求,林啸也只叹息着告诉他:无药可解。
是选择满足自己私欲、不管不顾也要和虞惊霜结为夫妻,与她相守,看她最后在自己眼前逐渐变得痴傻?
还是选择随林啸一起离开京畿、远远避开虞惊霜,踏上为母族报仇的道路,及时止损,不再去……加害他的心上人?
生离?死别?
无论哪一个,对兰乘渊来说,都太难以抉择。
这冗长繁杂的一生,一想到与心爱的姑娘缘分已尽、再难相逢,他的心便如刀锋落雪,残破而冰凉,一直坠落到无边的深渊中。
兰乘渊不想离开虞惊霜,他想和她相爱、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他被她救下、由她取名、受她的教导陪伴,就合该是她身边最为忠心耿耿、赤诚热烈的小狗。
这世上哪里有小狗最先抛弃主人的道理呢?
然而,时日却容不得他犹豫。
就在一个普通的春日傍晚,虞惊霜脸色红扑扑、眼睛亮晶晶的来找兰乘渊。
她想给他看自己嫁衣上绣样的纹路,兰乘渊便和她一起对着光影描摹那些纷繁复杂的花鸟纹,平静的春光中,他们像每一对终成眷属的有情人一般琴瑟调和。
他应和她每一个或者合理、或者无理的要求,将它们一一记在心里,虞惊霜不时还要随意挑出一个来考考他;
她不太会使绣针,笨拙地勾着针线,一不小心脱了手,就将针尖刺到了兰乘渊的手臂上,扎出了几滴血珠;
虞惊霜自小时候在他面前就是蛮不讲理。
她理直气壮地嫌弃是兰乘渊靠得太近了、气息干扰她了、他勾着唇笑实在是太勾引她了……种种理由,就是不肯承认是自己女红课业上睡了过去,才没学会如何使针。
兰乘渊无奈叹气,他只好虚心受教,接过针线和嫁衣,用他弯弓搭箭、斩首割喉的双手,一针一线亲手为心上人缝制嫁衣。
虞惊霜瘫在木椅上翻看话本子、吃蜜饯、喝茶,还要不时地探头津津有味点评兰乘渊:
认真绣纹样的模样实在太像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了,她简直自愧不如!
她的“小媳妇”什么都不敢反驳,敢怒不敢言,只能笑着摇头。
这是兰乘渊最后一次与她笑着交谈,那时候他没有想到,往后每一次见面,都将伴随着痛苦、绝望和哽咽。
夜色渐深,虞惊霜捧着缝好纹样的嫁衣,刚出门,毫无预兆的,她软绵绵地晕倒了。
这一次,她昏睡过去后,开始在梦中呓语。
林啸告诉兰乘渊,这就是他一意孤行,不听劝告远离虞惊霜的后果,往后只会愈来愈严重,直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他颤抖着声线,茫然无措地问林啸,不可挽回是指什么。
“会死。会死得很痛苦、很狼狈、很难看。”
林啸这样对兰乘渊说,眼神中除了悲哀,还有其它什么隐晦的情绪,而他已无力去分辨。
死。
兰乘渊真的害怕了。
若是他的出现本就是一个错误。
若是自当年虞惊霜救下他,就意味着她如同开始吞服、吸食毒药。
若是两人共渡过的时日、青梅竹马的美好情谊背后,都要笼罩着虞惊霜痴傻死亡的阴影——
那么他宁愿自己从一开始,就没有从那场旺盛而猛烈的大火中逃出来。
在这样巨大的悲哀、对过往的摧毁撕裂下,兰乘渊甚至编不出来一个像样的蹩脚的谎言,每一个借口,都经不起虞惊霜的推敲。
于是,当虞惊霜第二次出现昏沉萎靡的情况时,潜鱼看到了她眉眼间流露出压抑不住的疲倦。
她的眼神不再明亮、脸颊不再红润、神采不再奕奕。
她的神色渐渐与年幼时候,他在铁笼内看到的那些面黄肌瘦、双眼无神、不顾形象痛哭流涕、跪倒在地上祈求一支幻香的人有了重合。
鲜活的虞惊霜、热烈的虞惊霜、生机勃勃的虞惊霜,他纯稚无辜、天真烂漫的心上人,怎么可以变成那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潜鱼揽着昏睡过去的虞惊霜的肩膀,自她病弱困乏时就犹豫不安的心,在望向她安静的睡颜时突然平静下来。
那一刻,他做出了决定。
他不想让虞惊霜受伤,更不想让她因为自己而遭受无妄之灾、慢慢经受痛苦折磨而死去。
虞惊霜应该有一个身世清白高贵、不会因一己私利就害她的夫婿、或是一个忠义憨厚、能常伴左右的夫婿……总之不应该是他。
他低贱、他是灾祸、他除了带给她疯癫和痴傻的命运外,不能再带给她任何美好。
所以,如若只有分开才是唯一最好的选择,那就让他来做这个恶人,将一切痛苦与纠结都结束在平静的假面下。
兰乘渊写下了退婚书。
他平静地告诉身边所有人,他要追随林太守而去——他放不下林啸许诺的那些功名利禄、荣华富贵。
他厌倦了青梅竹马的情意、看不上虞惊霜和虞府带给他的那些好处。
他为了权势地位,宁可背弃婚约,也要另攀高枝。
他决定要去做白眼狼、负心汉、陈世美了,所以在最后的关头,兰乘渊不敢去见虞惊霜最后一面。他怕自己看见她的眼睛后,就会不舍得离开,就会……害死她。
随着林啸一同离开京畿的那一天清晨,兰乘渊牵着马绕了虞府十几圈。
他望着虞惊霜院中廊前的灯灭、望着天光渐渐浮起一丝鱼肚白、望着他曾经只差一步就能名正言顺踏入的府邸……此时一别,恐怕今后再难相逢。
最后的最后,他的千言万语、凝噎哽咽,通通化作了折下的一支带露桃花,再也送不到心上人的手中,只被他轻轻地放在石狮脚下,在暮春的清风吹拂下,微微颤动着,似一声哀婉的叹息。
……
远处黄狼“汪汪”地吠叫两声,唤回了潜鱼游移在回忆中的思绪,距他几步远的地方,虞惊霜正溜溜达达,揪了根狗尾巴草随意叼着,还不忘回头招呼他:
“潜鱼,干什么又走神?快点跟上,我瞧着这山中又要下雨了,我们快回去!”
潜鱼站在原地,看山间清爽悠远的风缓缓吹拂而来,卷起虞惊霜的衣袖。
乌云层叠、拨云见日、光影错落,她整个人都落在明亮的碎金光斑中,渐渐走远,只有欢快清亮的声音荡荡悠悠传入他耳旁。
还是鲜活的她,还是热烈的她。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轻松的神色,盯着那道身影,潜鱼深吸一口气,笑着回应道:
“好,这就来了。”
……
从山中归来后的第二日,又是一个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的日子。
虞惊霜腾出了时间,打算将库房稍稍修一下,把前几日收拾出来的旧物都一一整理好、摆放在合适的地方去,省的这些东西占了她大半屋子,显得库房又挤又沉闷。
她翻来翻去,分门别类先拢在一小堆,小杏在旁边给她打下手。
两人晒着暖洋洋的日光,漫不经心地翻弄,虞惊霜拿起一件陈旧的大氅,感慨:
“这还是当年我进宫的第一个冬天,先皇后赠与我的。只穿了几次就搁下了。
最近一次用它还是好几年前了,那天正好小白第一次到咱们这儿来,大下雨天的,送他来的人也不说给他披件衣服,把人冻得够呛。
我还担心这小孩儿撑不过去,淋一夜雨死在我门前,到时候又给我添一层恶名。”
她回忆起那一天,忍不住笑呵呵地摸了两把大氅,语气中颇有些感慨的意味。
小杏接过那件大氅,将其叠了起来,虞惊霜提到了白芨,倒是让小杏想起了前几日发生的一件事。
她脑海中思索着,手中动作不停,对着虞惊霜沉静道:“霜姐姐,白家的人找上了白芨。”
小杏突然出声来这么一句,让虞惊霜一愣。白家?她有点惊讶,这群人是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又忘了她的警告,终于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