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白芨的情绪骤然低落下来,他低声道:“我虽未受过什么正经教导,却也知道这种奸细行事十分下作,我从来都不敢动这样的心思……”
他这边语气由激动转为消沉,浑身觉得不自在极了。
然而,虞惊霜略带迟疑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她像是不相信自己的判断般,慢吞吞发出疑问:
“……所以,前几日那些白家的人来找你,还揍得你下不了床,是因为你一直没有给他们传递什么……我的喜好、行踪之类的消息?”
白芨一震,他抬头,斩钉截铁地表忠心道:“是……没有!那些事我一件都没有做,哪怕他们动手,我也没有屈服!”
虞惊霜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神复杂。
良久,她长吁一声,伸手狠狠向着白芨的后脑拍打,“啪——!”响亮一声,一巴掌拍得白芨捂着头,呆住了。
而身后跟着的潜鱼和小杏登时一惊,两人似是想到了过往熟悉的经历,对视一眼,都心有余悸地摸摸自己的后脑,连脚步都放轻了。
“惊霜姐姐……你为什么打我?”白芨慌乱地问,不知道自己哪一句话惹了她生气。
虞惊霜恨铁不成钢地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还问?该打的就是你!”
她揪着白芨的后领,痛心道:“你说你犟个什么劲儿?他们要那些消息,你就给他们说去了呗,我自己都不藏着掖着,你替我瞒什么?”
白芨慢慢睁大了眼睛,嘴唇嗫嚅半天,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虞惊霜没理他,松开衣领后,她掰着手指一一数着,道:“我的喜好,美酒、美食、美男……咳,最后这个不用说也没事。”
“我的行踪……我不是整日都在小院儿中躺着晒太阳、喂鱼、养花吗?偶尔去街市买几坛酒、和你们一起踏春游湖、月末就去宫中找陛下聊聊天……非常朴素简单的行踪,这有什么说不得的呢?”
她非常费解、非常疑惑地询问白芨:“我不懂,你为什么宁可挨打,也要对这些……嗯,这些无聊又没用的消息守口如瓶。”
白芨没有说话。
他脸上的表情t随着虞惊霜的话语渐渐变为一片空白,潜鱼走在两人身后,听完了全部对话。
他只觉得,从背影来看,白芨脆弱得仿佛碰一下就要倒了。
沉默了一会儿,眼看着几人脚步不停,就要走到白府的正门口时,白芨终于出声了。
他低语道:“可是,白家还让我密切观察陛下来见你时……他表露出来的喜好和行踪。”
“……所以呢?”
虞惊霜愣了一下,随即轻描淡写道:“白家的人就算从你这儿知道了关于明衡的消息,他们连私下见一面陛下的资格都没有,又能作出什么妖来?”
白芨咬了咬牙,再次急切道:“但是,他们可以将这些消息转而告诉其他人,其他有资格面圣、贴身照料陛下的人们,白家是在揣测圣意!这是僭越!”
他认真而坚定,眼神激动地与虞惊霜对视,在白芨心中,这确实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了,难怪他这么犟,两年多了,硬是挨了无数揍,都不敢吐露多一点儿消息,只敷衍、应付了事。
虞惊霜几乎要怜爱他了。
她默然无语,沉默着走了几步,才叹了一口气,道:“揣测圣意又如何呢?天下都已经是陛下的,天下子民想要讨好陛下、揣测他的意思……这种事,不说对与错,于陛下而言,其实,都应该是他尽力去适应的。”
她转过头,看着白芨的眼睛,道:
“想要汲汲营营、投机取巧的人,即使不从我这里打探,也会自别的地方、绞尽脑汁取得明衡的喜好,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专门去遮掩什么……
我就这么和你说吧,如何抵御臣子的投其所好、如何在献媚中保持澄明通透——这都是明衡作为皇帝、他自己该修炼的,我等小民,何必为明堂之上的天子而烦忧呢?”
“……”
白芨脸上神色变幻莫名,良久,他艰难地吐出一句:“所以,惊霜姐姐,我本来可以不用硬撑的……对吗?”
他挨了那么多揍、那么多个深夜的暗自纠结、那么左右为难的抉择……
现在告诉他,都是白费!
根本不需要他强撑!
这些东西就算说给白家那些贱人听,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虞惊霜瞅他的脸色,有点不忍心,但还是坚定重重点头:“嗯。”
白芨简直要被他自己给气晕过去了。
他干笑着,突然觉得无地自容,脸红得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就逃走。
虞惊霜安慰般地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儿的,没事儿的……”
安慰着,她自己也忍不住转头,手握成拳状掩住嘴角偷笑了一下,为了转移白芨此刻尴尬的心绪,虞惊霜连忙找补,随口道:
“其实最一开始,我以为你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呢,可等了一年多,也没见你来求我办什么事儿,唯一一次,还是帮白家那个嫡长子来问军卫招人。”
“当时我和小杏还说,想不到你这样‘无私’,为了家中的兄弟手足甘愿付出……”
她边说边笑着侧过脸,话语在看到白芨脸色地刹那戛然而止——
方才白芨面上的羞惭已然消散得一干二净,他不知何时已经铁青了脸,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道:
“他们不是我的兄弟手足。”
虞惊霜怔然。
只见白芨一向柔弱娇美的脸上,此刻正燃着熊熊怒火。那怒火仿若烧干了他往日的怯意、脆弱和可怜,只留下戾气。
不知不觉中,几人已然到了白府,他抬头盯着近在咫尺的白府正门,那朱红的门楣厚重、华贵异常,却是他最深重的梦魇。
“他们逼死了我娘、又囚禁了我的小妹,逼我为他们做事。”
白芨转过脸来看虞惊霜,双眼像两粒烧红的火炭、又如幽幽的空洞。
他说:“他们逼我做了很多脏事,虞娘子,我根本不是柔弱可怜的少年郎,过去那两年里,不敢杀鸡都是骗你们的,其实,我连人都杀过。”
第43章 白芨(3)
白芨停下脚步,侧身拦住三人。
与虞惊霜对视,他的目光平静而诚恳:“我知道您今日是来为我出头,可是……”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忧惧萦绕在白芨心间,令他不愿让虞惊霜踏入白府。
他避开虞惊霜的视线,声音闷闷:“我想自己解决这件事,不用你们为我出头,别再为我浪费时间了……快回去吧。”
白芨这幅抗拒、扭捏的态度落在虞惊霜眼中,顿时让她气不打一处来。
“来都来了,你现在让我走?!”
她厉声呵斥,上前一步,脸上的笑意隐没在怒火中,伸出手,虞惊霜点着白芨的脑袋,将他戳得连连后仰。
她费解又无奈:“你自己解决?你拿什么解决?冲进去放狠话、流眼泪、求人家吗?”
就白芨这幅样子,他说自己不是手无缚鸡之力、能解决白家这些事儿,虞惊霜根本不相信!
白芨抿唇,不服辩解:“我在他们面前从来不会哭,那是懦夫的表现!”
虞惊霜翻了个白眼给他,心道:跟在她身边的那两年里,也没少见他流眼泪,此时倒是和她装模作样上了……
白芨还在极力试图劝她回去:“如今白家拙劣的计谋也都暴露了,我去和他们坦白,说你都已经知道了一切、揭穿了我,将我赶了回来。这样的话,那两个贱人……”
话说一半,他自知失言,生生改口:“那对夫妇一定会慌不择路,立时去找人向你求情。这个时候他们顾不上我,我会趁机带小妹远走高飞。”
“我不想要什么公道、也不奢求你们为我出头,那没用,毫无意义……”
白芨垂头丧气,虞惊霜审视着他,没接这个话茬,而是问:“既然从白家脱身像你说得这么简单,那一开始为何会受人掣肘?还把小妹赔在了那家人手里?”
对面人的脸色变得青青白白,好半天才羞愧地低下了头,口中不时说个什么“怪我……”之类的话,而脚步却不让开,仍然挡在虞惊霜面前,摆明了一副誓死不愿她插手这事的态度。
几人正站在白府正门的不远处,正当虞惊霜有些不耐烦听白芨絮絮叨叨、绞尽脑汁编造这些借口时,一声高昂的马儿嘶鸣声自她身后传来,打断了白芨的话。
两匹俊美健壮、毛色黑亮的踏雪乌骓齐头并进,拉着一辆马车缓缓停在了他们面前。
镶金嵌玉的车架华贵非凡,白芨瞥了一眼,本来喋喋不休狡辩的嘴一下子不动了,眉宇间顿时笼罩上了几分阴郁,咬着牙怒视着那马车,虞惊霜见他这幅情态,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描画着淡金花纹的靛蓝帘子被人掀起,下来一个青衣的年轻人,面容与白芨有三分相似。
他俯身对着马车里低语了几句,抬头时,目光触及虞惊霜的脸,他一愣,眼神中突然迸发出了几分欣喜。
“虞娘子?”
他连忙上前几步,抚掌行礼,姿态优雅、不失礼节。
听到他口中吐露自己的名号,虞惊霜眉梢微挑,有点惊讶。
她闲居两年,早已不怎么与京畿人来往,眼前的年轻公子一瞧就很眼生,也不知道从何处识得她的面孔。
青衣公子看出了她的意外,忙贴心地主动开口:“虞娘子英勇无双,闯雪山荒原、创设军卫、诛毙妖妃、斩杀逆贼,此等壮举,天下谁人不识?
在下虽微贱,却也心向往之,自然不敢不认识您。”
他笑容满面,恭维的话张口就来,称得那张清瘦的脸上也不知为何,似是蒙上了一层油腻的光,让人莫名不适。
虞惊霜将这些话听在耳中,觉得有意思极了,她瞟了一眼那辆华贵的马车,半点儿也瞧不见微贱在哪儿。
她笑了笑,直接道:“别说这些空话,听不懂,你直白点儿。”
青衣的公子有点语塞,尴尬了一瞬后,他憋屈地说出实情:“……之前在下想进入军卫,特意打听了些讯息,您过去是堪称传奇的军卫统领,我自然也看过您的事迹和画像……所以认得您的脸。”
喔……虞惊霜了然,此时她也猜到了眼前人的身份,点点头,她回忆道:
“你就是那个白家的嫡长子吧?陛下和我说过你,前年庇荫为官不成,去年科举落榜,今年又想从军卫入手……但是都失败了,对吧?”
此言一出,简直是要将他的面皮扯下来按在地上践踏,青衣公子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白芨站在虞惊霜身后,此时也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白嵘阴测测地看了一眼白芨,可当着虞惊霜的面,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勉强着扯出一个笑来:“虞娘子真是神通广大,足不出户都能知道这些消息……”
他的目光落在白芨那熟悉又令人厌恶的身影上,眼珠一转,心中暗恨:
虞惊霜带着人出现在这儿,那不用多想,定然是白芨这个蠢货暴露后,不知是使了t什么功夫教唆着她来。
想借着贵人之势翻身?做梦!
白嵘面对着虞惊霜,尴尬地笑:“是白芨告诉您的吧,嗯……没想到我这个兄弟,即使到了您身边这么久,都改不了他从小的恶习,还是那么喜欢将家里的事随意往外说。在您那里这些年,想必他也惹了不少事……唉,望您见谅。”
白芨冷冰冰地看着他,心里对这个道貌岸然的兄长没有半点好感。
他仗着虞惊霜给他撑腰,毫不留情地启唇嘲讽:“三年来,用尽手段都混不上一官半职,你这无能的名声早就传出去了,还用得着我说?”
白嵘被他这一句话堵得脸色通红,他没想到这个蠢货竟然嚣张到直接在虞惊霜眼前给他落面子,气得声音都有点颤抖:
“够了!白芨,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无论你攀上了什么样的贵人,我始终是你的兄长!你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我们白家的颜面,我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劝你收敛一点,好好想一想因为你闹出来的这些笑话,会带来多少麻烦!”
他死死盯着白芨,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八个字上,专门咬重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