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旁各站着两名丫鬟、丫鬟身后还有嬷嬷、嬷嬷身后还跟着数名小厮,肩挑木箱,虞惊霜一打眼瞧去,只见箱内装着点心茶盏、珍奇玩物、金银首饰、绫罗绸缎……各色各样、琳琅满目,确实是彰显出了轿内贵女尊荣不凡的身份,只是这样大的排场,和周遭朴素寒酸的环境相比,确实不大相配。
巷尾有凑热闹的百姓探头来看,没一会儿就叫侍卫们驱赶开了,虞惊霜抱着双臂,倚靠在门上看着这群人吵吵嚷嚷,顿觉太阳穴处的青筋一跳一跳,忽的生出了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轿帘掀开,从中由嬷嬷扶着走出一个小姑娘来,身量纤细、个头娇小,远远看着有点病恹恹的。每走一步,她周围的奴仆们都面色紧张,带着担忧和心疼的眼神望着她,就像就这短短几步路上,能有什么荆刺陷阱一般。
虞惊霜无聊地打了个哈欠,看着小姑娘站在她面前,睁着圆润黑亮的眼睛,细声细气地行礼问安,礼数做得极全,很有高门贵女的风范,只是她身侧的老嬷嬷一开口,就让虞惊霜皱起了眉。
“虞娘子,叨扰了,家中老夫人挂念,才派了这许多侍候的仆从陪着小姐,您见谅。”口中说着叫她见谅,老嬷嬷的神色中隐约却带着些不满。
虞惊霜了然:这些人娇宠着小贵女,看不得她这平平无奇的小地方,兴许还在心里埋怨皇后多事,非要将人送到这里来呢。
只是不知道,将来要和她住一段时日的娇小姐心里是怎么想的?
虞惊霜低头看向人:暮春的日子里,小姑娘还围着厚厚的狐皮云肩,一张小脸白得近乎透明,神情恹恹,百无聊赖地站在那里,任凭嬷嬷与虞惊霜搭话,她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果然是被家里人逼着过来的,不好办啊……
她在心里摇了摇头,面上神色不变,只是懒洋洋道:“皇后递口信儿时也没说有这么多人要来啊……对了,你们带厨子了吗?”
嬷嬷和小姑娘都一愣,嬷嬷迟疑着开口:“……呃,没有,如果虞娘子需要,我们也可……”
听到说没有,虞惊霜就失去了一大半耐心,不耐烦道:“这么多人来,连个厨子都不带?白高兴一场……行了,既然把人送来了,那你们剩下的人都回去吧,堵在这里吵死了。”
听见她这么说,嬷嬷先焦急起来:“虞娘子不可!”
她急声道:“我们走了,小姐让谁来伺候?更何况……”话说到一半她急急噤声,虞惊霜知道她的意思:更何况,这么多奴仆寸步不离地跟着,本来就是为了防着这个小丫头闹轻生的。
然而,虞惊霜又不是没有养过意志消沉的小孩子,当初因被贬黜而哭哭啼啼寻死的明衡,都能被她养成如今活泼健壮的样子,区区一个小丫头,又有何难?
她从腰间摸出一枚玉佩,往几人面前一晃,穗子晃悠悠的,落在了嬷嬷怀中,嬷嬷手忙脚乱地去接,一看是中宫的样式,心顿时凉了半截。
虞惊霜道:“你家皇后娘娘求到了我这里,早就说了,怎么磋磨你全凭我心情。要是有意见……”她挑了挑眉,对着小姑娘一笑,故意道:“那你上禀皇后去呗,让她给我再分一座三进三出的大宅子来,反正我这小院子,如今只能多收留一个人住。”
她的语气淡淡,态度却不容拒绝,那嬷嬷和身后一应侍从奴仆闻言,脸上都是凄风苦雨的神色,再一转眼去瞧那小姑娘,她先是不敢置信地瞪着虞惊霜,可又不敢开口反驳,只好眼眶湿润地握着老嬷嬷的手,艰难道:“……既如此,嬷嬷便回去吧。”
虞惊霜对上她略带愤愤的眼神,突然笑了一下,冲她勾了勾手。
吓得她连忙低头,手一缩,换做去推老嬷嬷:“……嬷嬷,你快回去吧……”
虞惊霜若有所思:这幅情态,也不知道皇后和她家里人是怎么与她说自己的,怎么这么怕她啊?
不过……怕就怕吧。怕一些,以后的日子也能更安生些。
众多侍卫、丫鬟们如来时一样,浩浩荡荡地离去了,临走前,虞惊霜还不忘让他们把那一担一担的行李一并带走,说嫌占地方。
此话一出,又惹来小姑娘几个t哀怨又没办法的小眼神,虞惊霜知道她对自己不满但又毫无办法,但还是笑嘻嘻地故意眨眨眼,非要惹人家愤愤地把头一扭,心酸地看着下人们纷纷离开,一个字都不敢挽留。
等人都走了,小巷子里空落落的,风一吹,小姑娘拢了拢身上的衣裳,闷声道:“现在他们都走了,总算能让我进去了吧?”
虞惊霜慢吞吞道:“可以是可以,但初次见面,总该介绍一下彼此吧?在下虞惊霜,你怎么称呼?”
小姑娘抬眼看了看她,头一昂,不知从哪里来了些得意:“小女不才,乃英国公府嫡女、圣上亲封的瑞雪县主、名满京畿的才女诗会‘雅韵社’开创之人,身兼社长、我朝大儒赵明之徒!”
她一点都不带磕巴地一溜烟儿说出了这么长一串儿名号,只等虞惊霜惊讶的目光,然而,眼前这人像是天生克她一般,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就玩味地笑了笑,道:“里面住不下这么多人。”
小姑娘的脸涨红了,说:“……以上都只是称号罢了,实则指的全是本姑娘一人。”
虞惊霜忍俊不禁,不再故意去逗尴尬的小姑娘,侧身让开了路,道:“只你一人的话,那就进来吧。”
人低着头从她身边慢慢走进小院时,她接着道:“既然进了此门,就丢下你曾经那些没用的称号和身份,安安心心做你自己吧,我这里是悠闲清静的地方,无须想太多俗世红尘。”
颜灵犀闻言,怔了怔,头一次郑重其事地、细细地瞧了一眼眼前的女子——这个别人口中凶恶恐怖、从见面起就戏弄自己,吊儿郎当的天子心腹。
她低下头不语,心中奇异般地安定了下来。
或许,听皇后姑母的话来到这里,不是件那么坏的事。
……
第二日,颜灵犀就开始后悔起了昨日的想法。
无他,实在是她这样娇生惯养着长大,连每日的衣裳、饮食、用具都要精细挑选的贵女,是怎么都想象不到,有朝一日,她得自己想办法解决吃喝的问题!
这、这个虞惊霜,她竟然连一个煮饭婆子都不肯请,只自己烧菜吃!她身边的那个丫鬟小杏,一张脸冷冰冰,每日除了看话本子,就是一点一点慢慢地擦洗手中的刀,凶恶极了,借颜灵犀这种娇小姐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去指使她。
而虞惊霜自己的厨艺,又差得实在离谱,颜灵犀吃了一小碗饭,又是觉得涩,又是觉得苦,一整天下来,只能称得上“勉强果腹”罢了。
她想去买些点心回来,可身上没有银子,想去传信让家里人送来个厨子,可虞惊霜大手一挥,小杏门一关,她连出门半步的机会都没有!
她被囚禁了!
颜灵犀在心中欲哭无泪地呐喊。
初到这小院子的那天晚上,她还有心思伤情:瞧见院中玉兰衰败、花影重重,就想到了被她克死了的那三位夫君、想起了京畿中关于她的种种传闻、想到了日后名声败坏,无人敢娶她,她将要孤老终生的悲惨结局。
这些愁苦的心思折磨着颜灵犀,悲从中来,她对着明月流泪,哭哭啼啼对虞惊霜道:“你何必听皇后姑母的话,接纳我到这里来呢?闭门当个鹌鹑虽然清静,但终究不是良久之策……倒不如绞了头发,去做尼姑更好!”
她哀怨,可虞惊霜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言不语,只唤她去吃饭,晚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饭?那叫什么饭?
颜灵犀把自己关在屋中,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桌上放着早已凉透了的饭菜,一团黏糊奇怪的东西盛在碗中,虞惊霜非说这是粥,可颜灵犀想,她今日就是饿死,也绝不会将这碗难吃的玩意儿吞下肚的!
她直挺挺地躺着,半天不见虞惊霜来劝她,心里突然觉得委屈,翻了个身,饿着肚子昏昏沉沉睡去了。
再醒来时,天色已然昏暗,桌上那一碗苦粥早已没了踪影,她手脚发软,磨蹭着推开了门去了小厨房,东翻西找无果后,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虞惊霜没有给她留饭!
颜灵犀更想哭了,她这时候才意识到,皇后姑母在她离开宫中前,特意叮嘱她的那句“别和虞娘子犟”是什么意思。她垂头丧气,再也端不起矜持挑剔的架子,环顾四周,只瞧见木桶中放了些果子,腹中饥饿难耐,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自己动手,洗了些小果子,勉强吃了个饱。
……
一墙之隔,虞惊霜将耳朵贴在墙面上,聚精会神地听着隔壁小厨房里的动静,直到颜灵犀将一整盆果子吃了个精光,蹑手蹑脚又回去了,她才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和小杏笑道:“还知道自力更生,不错不错,还有得救。”
小杏淡淡道:“今天她是饿得没法子了,可我们也撑到极致了吧。”
虞惊霜疑惑地看过去,小杏深深看她一眼,痛苦道:“虞姐姐,不是我说你……你的厨艺真的很差。”
直到这时候,小杏才真情实感地怀念起白芨和潜鱼来,自从他俩走了,这小院落里的日子,真的是待不下去一天了!她本来还偷偷藏了些点心在屋里,可前几日那杀千刀的皇帝来,硬是拾掇了出来她的点心,一口没留地吃了个干干净净!
小杏实在受不了虞惊霜烧的菜了,义愤填膺地提出了抗议,虞惊霜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安抚道:“快了快了,你别急,厨子马上就来了……上次皇后答应我,收留了这小姑娘,就派一个顶好的厨子过来!”
小杏默默瞅她一眼,叹了口气。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院里风平浪静,除了颜灵犀时不时触景伤情,还要流几滴眼泪伤感自己的命不好,生生克死了三个未婚夫君外,一切都安然无恙,三人每日随便吃些东西,悠闲度日。
小杏是最先发现她们好像正在被人暗中窥伺的,她一向五感较他人更灵敏,察觉到不对之后,便悄悄与虞惊霜说了,只是令她惊讶的是,虞惊霜只是稍沉思了一会儿,便摆摆手,让她别管了。
见虞惊霜早有打算,小杏也就没再说什么,将事儿往脑后一抛,优哉游哉地继续沉迷进话本子中去了。
而虞惊霜就这么平静地一直留在小院中,也不出去、也不遣人上门,一日日过去,她熬得住,躲在暗处,等了又等的潜鱼终于熬不住了。
第77章 识破
短短几日,他既要苦苦压制体内不时躁动的蛊虫,又要犹豫到底该不该将解药私藏,一时想着悄悄趁虞惊霜不注意送去,一时又舍不得一直这样遮掩、藏着踪影,躲在暗处窥伺。
他越是犹豫,越是想要的多。这两年来化名为潜鱼,默默跟在惊霜身后做个小侍卫的日子虽然平淡无聊,但每一时每一刻,他的心中都盈满了甜蜜。
过去日子风平浪静时,潜鱼不愿意,也不敢去想有朝一日如若暴露他能怎样。
只想做一只鹌鹑,不听不想不看,妄图蒙混过关,可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快到逼近他的面前,他还没有想好怎么面对虞惊霜。
怎么去说自己的真实身份?怎么敢承认本该遥在上燕的“兰乘渊”,就是眼前这个老实本分的“潜鱼”?
躲避着虞惊霜的这日子里,他日日夜夜想着这些问题,想得昏头涨脑、天旋地转、失魂落魄。
直到几日后,他眼睁睁瞧着小杏和那不知哪里来的小贵女,吵着嚷着不要再喝苦粥,虞惊霜无奈,只得将两人安抚一顿,施施然离开了院落,打算去外头招揽一个厨子。
若是蛊虫还能催动,他便要如从前那样改骨画皮、遮掩身形,将面容弄成平平无奇的陌生人模样,再去虞惊霜面前自荐厨子,换个身份留在她身边了。
潜鱼这个侍卫的身份濒临暴露、不能要了,只要他换成另一个……不、不行。
他刚升起的念头在手掌无意中触及到瓷瓶的那一瞬间变得冰凉,思索再三,他跳下檐角,刚打算将白瓷瓶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入虞惊霜的卧房,就见小杏警觉地抬眼,喝道:“什么动静?!”
……太大意了。
这个小杏武艺高强,五感灵敏,这些日子只要她在,潜鱼都找不到机会悄悄办了这件不留名的“好事”……
既如此,还是直接将这蛊毒的解药给虞惊霜的好,只是要好好地、好好地想个办法,既不要暴露自己,也能让惊霜有“意外之喜”。
他没什么犹豫,脚尖一转,往虞惊霜离开的方向而去,却不知小杏喝完那一声后,扭过头便安抚受惊的颜灵犀:“虞娘子让我这么干的,怕鸟雀飞下来吃了点心……不用担心,刚才那雀儿应该是被吓了一跳,追着她去了,家里没事了。”
……
潜鱼追着虞惊霜的脚步一路悄悄跟着,可是,越走他的t心越高高悬起——虞惊霜走得不快不慢,可方向却不像是去往集市,倒越来越往偏僻的地方走。
他稍一愣神,就见前方的身影轻轻一转,拐到了另一面墙的背后,他满怀疑虑,但还是跟了上去,然而,刚一转身,迎面就是一柄泛着凛冽寒光的匕首,直冲着他的咽喉而来——寒光四射、冰冷的刀锋擦着脖颈而过!
潜鱼猛地向后一仰,堪堪避开了那一线杀意,容不得他多想,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刀,抽刀出鞘,刚要还击,那人幽幽的一道声线自耳边炸响:“……可以啊潜鱼,反应挺快。”
潜鱼手腕使力,猛地回刀,虎口处被震得微微发麻,就这么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差点就要攻击到惊霜了……他的一颗心怦怦直跳,震颤的心跳连身后的虞惊霜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从他身后走出来,不甚在意地将匕首收回了袖口,见潜鱼的眼神落在了那匕首上,她挑了挑眉,道:“怎么,对这个感兴趣?”
潜鱼的眼神一瞬不离那匕首,熟悉的花纹与样式让他心头发颤,他哑着嗓子,不自然地问:“这是……”
虞惊霜甩了甩匕首,随意道:“我一个故人送的。”
那年与兰乘渊在上燕国界边分离,她拒绝了和他一起逃走的提议,无奈之下,兰乘渊就给了她这么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
当时那人哀哀怯怯、泪流满面的神情仿佛还在眼前,可一眨眼,却已经快十年了。
虞惊霜的面色上掠过一丝怀念,更多的神情却让潜鱼看不懂、也不敢再看,他生怕看到虞惊霜想起兰乘渊时的厌恶和抵触,便匆匆地垂下了眼睫,从而忽略了对面人眼底的一抹探究。
“对了,你跟着我干什么?”
忽然,潜鱼听到虞惊霜话音一转这么问他,他才想起来袖中的白瓷瓶。
轻飘飘一个瓶子被他拢在掌心,仿佛火炭黏在肌肤之上滚烫、刺痛,他握了又握,最终还是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低头恭恭敬敬将瓷瓶献给了虞惊霜。
虞惊霜迟疑地拿起,指尖轻轻擦过潜鱼的手掌,他只觉得手上一轻,仿佛那一份含混不清的踌躇也一并被从魂魄里抽走了。
他轻声道:“这里面的药丸可能对京畿蛊毒有效……不过具体作用尚不明确,你先拿去试一试,应当能帮你。”
三言两语将白瓷瓶中的解药来历糊弄了过去,掐头去尾,他将林啸的身影摘了出去。出于私心和害怕,潜鱼不愿意让虞惊霜知晓林啸的存在——
或者说,即使就是这人从中作梗,才使得他们二人分离、误会了这么多年,可过往太多淋漓血腥、仇怨,他不想让虞惊霜时隔多年,还要牵扯进这一团乱麻。
他受过的苦和罪,就这么静静地沉淀在以往就好,又何必再提及呢?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这东西一定能治蛊毒的?”虞惊霜神情复杂,只看着那个瓷瓶,并不接过。
潜鱼不愿回答,只是沉静道:“何必管这么多……给你,你接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