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霜,求求你,求你原谅我。”
裴欲雪的膝盖重重磕在了冰凉的青砖石上,可□□上再痛苦,也比不上她心中耻辱的半分!
结结实实地向虞惊霜跪下的那一刻,裴欲雪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她痛苦难堪得整个人几乎栽倒在虞惊霜面前,低声艰难道:“我求你……”
语未停,泪先流。
虞惊霜将她脸上的狼狈神情看得一清二楚,说实话,她确实被惊了一跳,然而,裴欲雪想求的千年人参,她手中真的没有了——当年小狗为她挡刀,重伤t濒死之时,为了能多留下他一些时日、减轻他的痛苦,她早已将那一株千年人参喂给小狗了。
……说起来,那一株人参还是当年卫瑎“赔”给她的嫁妆呢——若不是用给小狗了,或许还能卖出一大笔银子,接济一下当年穷得叮当响的她和明衡,不至于在明胥没下山、所以两人夺嫡时过得那么穷困潦倒。
这么一想,其实,明胥与裴欲雪命中就注定没有这株人参,两人活该吃苦头……
虞惊霜一贯散漫的性子又作怪起来,裴欲雪还一脸忍辱负重地跪在她身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她倒是突然不合时宜的神思漫游起来。
还是裴欲雪含着泪意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意识,“惊霜,求求你帮帮我和明胥……”
她委顿不堪,不复昔日目下无尘的模样,虞惊霜垂眸打量了她几眼,却并不像平日温和的性子一样叫她起来,而是沉思半晌,突然开口道:
“虽然我手中没有千年的人参了,但是,好像之前明衡赐给过我一株五百年的参,应该也能解你的燃眉之急吧?”
裴欲雪猛地抬头,眼神陡然亮了起来,她感激地刚要说话,就听见虞惊霜“诶——”了一声,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
裴欲雪一愣,就听虞惊霜淡淡道:“可以给你,但你当年确实骗得我好惨,如今总不能只愧疚就完事儿了吧?”
裴欲雪愣怔着张了张口:“我不明白……”
虞惊霜换了个姿势,身子前倾,手肘支在膝头看向她,道:“……就是说,我要代价、不要后悔,懂吗?”
裴欲雪急忙道:“明胥他有……”
虞惊霜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她的话,道:“别说明胥,只说咱俩之间的恩怨好吧?况且……”
虞惊霜嗤笑一声,不甚在意道:“你当年不是拿了个明胥的剑鞘给我吗?我带回京畿后狐假虎威,用剑鞘打开了明胥王府的私库,里头的宝贝已然都被我拿走用了,就算是你要明胥来帮你出这份儿‘代价’,他现在也是个穷光蛋,怎么赔得起我?”
裴欲雪脸色涨得通红,她讷讷道:“我,我不知道怎么样赔给你,我自小在剑派长大,一切都已奉献给门派上下,没有什么钱财……”
虞惊霜等的就是她这句话,她勾唇笑笑,看了一眼裴欲雪,意味深长道:“不,你有。你不是还有一块儿剑派的令牌吗?”
裴欲雪费解道:“可那是剑派掌门人的身份象征,只是青铜制成的罢了,你要它干什……”
话说一半,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着虞惊霜淡淡笑着的眼睛,她尖叫起来:“你想要剑派?!”
“不可能!”
她堪称失态地一骨碌自地上爬了起来,方才下跪的狼狈仿佛不存在。
她激动道:“我当年欺瞒哄骗你不假,我、我对不起你和明胥……可剑派是我受师父所托,是我毕生心血!你根本不明白剑派对我来说是什么意义!我为了它,甚至能做出那种龌龊事来,决不可、决不可……”
她喃喃着,不住地往后退,强烈抵触的态度可见一斑。
虞惊霜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一句话,就将裴欲雪的脚步钉在了原地——
“所以,你也只是为了它违背心中道义,做出了龌龊事……但你也没有想过为它去死,对吧?”
盯着裴欲雪的眼睛,虞惊霜轻声诱哄:“你要想清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你与明胥都死了,剑派失去你和朝廷背书,必然群龙无首,很快就会衰败下去,被周遭江湖势力吞噬瓜分。”
“不如你把它给我。你能活,还可以守着、指导着剑派上下,只是那块令牌和掌门之中虚位不在了而已。”
虞惊霜翘起二郎腿,往后背椅子上一靠,温和道:“怎么样?考虑一下?”
裴欲雪定定地站着,难以置信地望着虞惊霜,像是不敢听信自己的耳朵,好半天,她才呆呆道:
“那令牌能做的只有……难道你想要剑派传闻中的秘宝?”
她难以置信道:“是雪山下的金矿、还是古书里能起死回生的秘法?那是假的,谁都不知道秘宝是真是假……”
虞惊霜笑了:“那你就别管了……我都想要,不行吗?”
用指节敲了敲石桌面,虞惊霜在耐心耗尽前,最后好声好气道:
“裴掌门,其实朝廷对于南地一直被剑派掌控本就很不满……即使今天你不上门,过几日我也会去找你的。明衡,喔,就是陛下让你来找我要人参是什么意思,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裴欲雪浑身一震,恍然大悟,愣愣地看着虞惊霜,她的眼中慢慢腾起了一层水光。
虞惊霜毫不羞愧、坦坦荡荡地与她对视。
她说的本来就是真话。
从前,她可能会对裴欲雪有些愧疚,觉得人家苦苦守了那么久的剑派,她代表着朝廷,想要拿走剑派的掌控有点不地道……可今日裴欲雪自己说出了曾经欺骗她的往事,虞惊霜心头那些不忍和犹豫,便顿时烟消云散了。
毕竟,如果不是当初裴欲雪的一己私心,她帮明衡夺嫡、登基时,根本用不着吃那么多苦。
她静静看着裴欲雪,等她做选择,而那人的面上闪过犹豫、挣扎、痛苦、难堪……复杂不一。
好一会儿沉默过后,也不知是说给谁听,裴欲雪兀自喃喃:“我不能随着明胥一起死的……”
“南地剑派是师父交给我的唯一重任,我、我费劲了所有心思,甚至当年做了那种恶心人的抉择,全然违背了我从小到大坚信的道义……才勉强维持这些年。”
她双目放空:“剑派的弟子们不成大器,我若与明胥都葬身此地,恐怕从此,剑派便要一蹶不振了……到那时,我有何颜面去见师父……”
越说,她的声音越是凄惶。
虞惊霜听在耳中,已然知道了结果,她笑了笑。
而裴欲雪哭着,极为勉强地摇头,口中却道:“好……我给你令牌……我、我对不起师父和剑派……”
第80章 兰乘渊和小狗
在虞惊霜的注视下,裴欲雪极不情愿、咬着牙缓缓自怀中掏出了一枚古朴的令牌,递给虞惊霜时,她死死捏着它,连指节都泛白了。
虞惊霜抽了一下没抽动,她挑了挑眉,也没有硬夺,只是拍了拍手,屋内一直关注着动静的小杏心领神会,捧着一个锦盒出现在两人面前。
裴欲雪的目光落在锦盒上,小杏“咔哒”一声打开,露出一串钥匙来,虞惊霜淡淡道:“看到这串儿钥匙了吗?拿着它,你去城南的庄子里,当场就有人打开库房,把那一株五百年人参给你救命用。”
裴欲雪脸色瞬间变了,死死捏着令牌不放的手也轻轻颤抖了起来,一瞬间,她的脑海中闪过了无数思绪,可千回百转之后,“啪嗒”一声,她还是颓唐地将剑派令牌放在了桌上,推向虞惊霜。
小杏将锦盒中的钥匙拎起,递给裴欲雪,她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干涩的颤音,匆匆接过钥匙。
裴欲雪此时无颜、也胆怯去看虞惊霜和那枚令牌,紧紧握着钥匙,她将其贴在胸口,千言万语想要诉说,最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深深看了一眼虞惊霜,她垂首,羞耻地快步向院门走去,想要快点逃离这个让她难堪不已的地方。
只是拉开门、半只脚迈出去的一刹那,她还是回了回头,正巧看到虞惊霜拿起桌上的令牌细细端详的模样,鬼使神差般,裴欲雪突然开口:“……虞惊霜,那株千年人参,你、你真的早已用给了别人吗?”
世人皆知,虞惊霜曾有过三个未婚夫,上燕的两人、大梁的只有一个明胥。自明胥后,有名有姓、正儿八经能和虞惊霜传一段逸闻的男子,一个都没有出现过。
裴欲雪觉得,什么“已用给了心爱之人”之类的话,大概也是虞惊霜胡乱编造的说辞,只是为了她的那块令牌而已。
她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然而,出乎裴欲雪意料的是,听了她的话,虞惊霜难得沉默了一瞬,面上露出了一种她看不懂的沉静——
“……我不会用那件事扯谎。”
日光透过已然落败许多的玉兰花影,轻轻地飘散下来,细微的尘土在薄雾一般的光中静静的飞扬着。
虞惊霜的面容就笼罩在这淡金色的光辉下,有种略虚幻的感觉,而她的声音就这样轻轻地响起,仿佛思绪也回到了很多年以前的那个雪原野、那条葬送了故人的溪流边:
“生死是一件很沉重的事情。”她说。
“活着,哪怕苟延残喘,一切就都还有回转的余地。而死,就像每一年这院中凋落的玉兰一样,烂在泥里、土里,再也不能回到它花影重重时的样子。即使来年还会再开,可死了就是死了,开得再像也不是原来的那一朵。”
虞惊霜的眼神很平静:“我t想留住今年这一树的玉兰,就像当年我想用尽浑身上下所有的宝贝,都只为了多留一会儿他的气息一样……可是无济于事。”
“‘死’这个字眼真的太重了,重到只要日子还在过,再深刻的记忆都要会被死亡模糊。所以,任何事情都可以拿来做计谋、开玩笑,唯独涉及到他离开的事情,我不会也不屑于骗你。”
不知道是谁轻轻的叹息声响起,裴欲雪被虞惊霜的话震得愣在了原地,良久之后,她弯了弯唇,没什么笑意轻声道:
“……我懂了,死……原来是这样。哈……明胥这个人呐,他还想着……罢了,罢了。”
她喃喃着,说了些意义不明的话,也没想着虞惊霜能明白,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阖上门,她就像来时那样,匆匆离开了。
……
而就在裴欲雪捏着那一串儿钥匙,半是焦急半是悲凉地向着城南前去时,自虞惊霜院落的那条小巷内,忽的冲出一条黑影——
那人跌跌撞撞,脚步踩着几分惊惶,从她的身侧一掠而过,险些撞上了她的肩膀,裴欲雪回头看过去,那人却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只是如一阵风般,很快消失在了人群里。
裴欲雪皱了皱眉,没太在意。
而那道黑影——潜鱼,堪称狼狈地从小巷中逃了出来。
他浑身如被烈焰焚烧一般,疼得痛彻心扉、无地自容,却只是咬着牙,足下轻功施展到了极点,不顾脸上被风刀割般的痛,只是往前飞奔、飞奔!
他想哭吼、想嚎叫、想毫无形象与顾忌地仰天长啸,只为了胸中翻涌的腥甜,以及说不出的痛苦、崩溃!
如果说,最开始从林啸手中逃出来时,他还心存妄想,想着隐瞒身份回到虞惊霜的身边。
他恬不知耻、他不要脸、他昏了头,沾沾自喜——蛊虫发作,他想起了自己是“小狗”时的那些时日、想起了与惊霜一起坐在树梢上看雪的那个夜晚、想起了濒“死”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惊霜落在他脸上一颗颗的冰凉的泪珠。
他以为自己会死的,那个蠢蠢的、呆呆的“小狗”,是怀着心爱之人不用受苦受罪的、莫大的幸福感死去的,他从来不后悔。
然而,“小狗”闭上了双眼,兰乘渊却醒了过来。
真是……真是一个奇迹,林啸眼神痴迷着这么说,兰乘渊便真的也就这么想——
他想着,既然自己福大命大,能从那样的剧毒和必死的困局中活下来,是不是意味着,连上苍都愿意给他一次机会,去弥补他对惊霜的辜负呢?
就像一些志怪话本子中所写的那样——负心汉一朝悔悟,死后又重活一回,挽回心上人……脑海中哪怕只闪过了一丝这样的想法,兰乘渊就激动到颤栗,他摸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其中每一刻为惊霜跳动的鲜活。
他不能白费了这条上苍又赐给他的命,兰乘渊想,于是他不顾强撑到极点的身子,强行催化了第二次蛊虫。
这一次,他有了上回的经验,不至于失去记忆、面容难看,而是化为长相平平的男人,甚至换了声音和功法,终于能在惊霜身边有了一个小小的、默默无闻的位置。
他给自己起名为“潜鱼”。
没有用“小狗”的身份与惊霜相认,一是他不敢。冥冥之中,兰乘渊觉得自己配不上“小狗”那样纯稚的性子,更比不得“小狗”在虞惊霜眼中的地位。
二则是因为,其实兰乘渊一直将自己与“小狗”是分开来看的——“小狗”既然已经死在了那个春天的溪流中,那么,睁开眼睛活过来的,就是他兰乘渊。
在每一个悄悄蛰伏、苦苦掩藏自己身份的夜里,他都是这么坚定认为着——兰乘渊是潜鱼,潜鱼是兰乘渊,而这两个身份,都不是当年那个“小狗”。
面对虞惊霜,他只配有愧疚、悔恨、难堪。至于那些美好的、令人暖洋洋的相遇与羞赧、真诚与欢笑……都只属于“小狗”。
那是一个对于兰乘渊来说梦幻而美好到不真实的泡影,也只有“小狗”,才配得上惊霜的爱怜。
而他,只需要惊霜一点点、一点点可怜,丢下一个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位置给他、直到他有一天可以为惊霜而悄悄死掉,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这样坚定不移地认为着、相信着,将那一场“起死回生”算作上天的垂怜、他自己对惊霜的歉疚执念。
但方才虞惊霜对裴欲雪说的那番话、那一株千年人参的去向……兰乘渊、或者说潜鱼在听闻这个消息时,已经差点崩溃——原来、原来那一株人参竟是给他吃了……
怪不得、怪不得……当年“小狗”身上既种了敌国刀锋上的剧毒,又被林啸诱发了蛊毒,两者相冲,必然活不过当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