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燕寔也抬脸看去,声音很低地叫了一声。
赵平丘没有应,转身往地宫外走。
燕寔在门口稍顿了一下,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才是跟了上去。
习武之人脚步轻,走得快,不过眨眼的工夫,两人已经走过原先的机关通道,回到了山中。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山中雪夜,风吹过来都是刺骨的凉意。
赵平丘负手于后站在前面,听到身后缓步跟来的声音,一下没绷住,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朝燕寔揍了过去,毫无章法的一棍。
燕寔挺直脊背,面色平淡地站在原地。
树枝打在他身上的一瞬便断成两截,其中一半落在雪地里,另一半还在赵平丘手里拿着,赵平丘呼吸急促地瞪着燕寔。
“师父,我的事情,不要告诉公主。”燕寔终于出声,声音低低的,依然平静。
赵平丘听了这话,在李眠玉面前的沉稳冷静一下子丢了个干净,一把丢了手里的树枝扑了上去,捉住了燕寔的手腕,手指搭脉上去,月色下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燕寔反倒是很平静。
赵平丘把完脉,也没做声,与燕寔并肩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淡漠的声音几分沙哑,“圣上把你教给我时,你才十一,瘦条条的小身板,才到我胸口……现在都比我高半个头了。”
燕寔安静听着,目光微动,自然也想起来了,低声:“师父那时也不过二十。”
两人都静了下来,气氛几许沉闷,赵平丘先又低声开口:“公主心里有你。”
燕寔终于笑起来,露出几分少年气,“昂!”
赵平丘:“……”他鼻子酸涩,又笑出声来,一巴掌拍在燕寔后脑袋,“开心吗?”
“开心。”燕寔还是在笑,声音低低的。
夜色下,他的眉眼模糊不清,但赵平丘却仿佛能看清他脸上唇角眼梢翘起的弧度,忍不住跟着也笑了起来,他没有再多问诸如心疼不疼这样的废话,转过脸后,望着眼前的雪景,声音郑重又有些哽咽:“那你便不要辜负圣上的期望。”
“不会辜负。”燕寔声音轻轻的。
赵平丘一时也不知他说的究竟是不会辜负圣上,还是不会辜负公主,他顿了一会儿,又低声说:“先前我打听过,京中卢三忠昏迷不醒,只剩一口气吊着,卢元珺掌事,要在明年孟春时北伐。”
燕寔漆黑的眼看不出什么情绪,点点头。
赵平丘便无甚可多说的了,就是京中的情况,公主应当也是知道些情况的。
两人静静站了会儿,燕寔就要返身进去,赵平丘一下转头叫住他,“小寔!”
少年偏头,黑暗里的眉目扬起,笑了一下,再不理会他,回了山壁内。
赵平丘则是在他身后瞪了两眼,却也早就管不住,自来就管不住,宿龙军以武为尊,能成为首领的人,不论年纪,自然是各方面最出色的。
何况,燕寔从小看着安静不多话,却最是难管桀骜。
他默默收回目光,脸色很快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平静,只看着这雪这山,再回想着方才见到的公主,也是他们宿龙军如今的主上。
只是想了会儿,他又想到了燕寔,若是公主心里有他,不知到了那时,是否会伤心?
赵平丘轻轻叹了口气,毫无睡意,索性从地上又拾起一根树枝扫雪。
--
李眠玉已经不习惯一个人睡了,尤其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
偌大的起居室仿的是宫中寝宫的规格,空荡荡的,不知是不是在地下的原因,总有一种阴森,分明四周的壁灯都点着,可她还是觉得屋中幽暗。
李眠玉努力告诉自己这地宫里躺着的是她的先祖……但闭着眼睛躺了会儿,她还是睁开了眼,她坐了起来,又环视了一圈四周,目光落在书柜上,便掀开被子下来。
方才燕寔在的时候,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竟是都没注意到这里还有书柜。
两百多年前的书!
李眠玉立即凑过去,随意抽出一本来看,翻开一看,竟是传闻中早已遗失的前朝大儒的遗作,十分惊喜!
她目力不好,便捧着书回到床边,并在床头多点了一盏灯。
李眠玉一旦开始读书,尤其读的还是自己没读过的书便容易沉浸进去,再听不到也感受不到周围动静,所以都没察觉到房门被推开了。
燕寔抬眼看向床,烛火莹莹,少女秀美的脸柔和专注,他忍不住盯着看了会儿,才是轻手轻脚取了自己衣物,去一旁屏风后的浴桶那儿,脱了衣服沐浴。
待他洗完擦干身体换好衣服,李眠玉还沉醉在书中,全然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夕的陶醉神情。
燕寔无声笑了下,轻手轻脚走过去,上床时也未弄出一点动静,轻轻把另一侧的被子掀开,钻了进去。
李眠玉读的这本书是大周之前的大卫王朝的大儒王道成游历江山写下的游记,记录了不少人不少事,他用词诙谐幽默,一件寻常的小事都能读出其中乐趣,回味无穷,一个悲苦的故事也只有读到最后才眼眶酸涩,灵魂被一击的伤感。
她正读到伤感处,眼底便有些湿润晶莹,便小声抽了一口气。
只是她还未伸手抹眼睛,一只粗糙的手便伸了过来,抹去了她眼睫上的泪。
这一瞬间,李眠玉浑身都一僵,猛然从书中世界抽离出来,脸色呆住了,心跳极快,一动不敢动,吓得不轻。
那粗糙的手又抹了第二下,指腹的茧子轻轻擦过时,她被吓飞了的神魂仿佛飞回来了,只是还未和她的身体贴合完全,她呆呆抬头看去。
烛火下,少年面容俊美,静幽幽地低头看过来,漆黑眼底带着笑意,见她如此神色,眼尾还翘了下。
李眠玉终于大喘了口气,捂着胸口,“燕寔~你吓死我了。”
她的语气带了点埋怨,可上扬的尾音却掩饰不住高兴,她说:“你怎么进来了?你偷溜进来的?”说到这,她不等燕寔开口,又赶快说:“我先把这一小篇游记读完,你等等。”
燕寔:“……”
他只好坐在身侧挨着她,长臂一揽,将她抱住,脑袋搁在了她肩膀上,偏头看着她专注可爱的侧脸。
李眠玉本是要把这一小篇游记读完的,可燕寔这样直勾勾的目光,实在让她很难再继续专注读书,她的心神在被勾引和强迫专注之中来回徘徊。
最后草草读完了这一篇章,没能细细领悟其中精妙便抬起了脸看他。
她的脸已经渐渐红了,她忍住没亲他,只好奇小声问道:“你怎么偷溜进来了?”
燕寔可没管什么规矩,稍稍抬了下巴,就在她粉润的脸上亲了口,慢吞吞道:“我才是首领。”
话是这么说……但李眠玉觉得在先祖的坟上躺在一起多少有点不大好,她心里虽然想和燕寔在一块,但是、但是……
燕寔见她脸上露出这样纠结的神色,低声:“我好不容易趁他不注意偷溜进来的,公主~你要赶我走吗?”
“冬夜的风雪,真冷啊。”少年附在她耳边幽幽道。
李眠玉立即就狠不下心赶燕寔了,心里又想,他们李氏的先祖定然是善解人意体贴小辈十分宽宏大量的,毕竟她这些优良的品德都继承自先祖呢!
所以先祖怎么忍心她的驸马出去受冻呢?
李眠玉立刻说服了自己,忙道:“没呢,既然来都来了,那你就睡在我这儿,先祖、先祖他不会生气的。”
燕寔唇角翘了一下,漆黑眼眸流转间波光潋滟,他盯着她看。
李眠玉没有太多心思再读书了,也真是奇怪,原先她觉得地宫里极为阴森,这会儿却觉得暖意融融。
她偏头将书在旁边的床头案几上放好,再是转头看燕寔,抿着笑也不说话,靠在他怀里。
燕寔抱着她躺了下来。
李眠玉今日爬了山,双腿还是有些酸累的,但这会儿依然毫无睡意,她撒娇般的语气:“燕寔~我有些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吧!”
燕寔鼻尖蹭了蹭她的鼻尖,漫不经心,“你说。”
李眠玉便兴冲冲地跟他说:“方才你走后我睡不着,看到那儿有个书柜,我没细看都有什么书,可两百多年前的书,定都是孤本古书了,等明早起来,我要多点一些灯,好好看看都有什么书!方才我看的是大儒王道成写的游记,可有意思了!”
燕寔听着她叽叽咕咕,心中情潮便忍不住,又将她抱紧了一些,身体贴住她的身体。
李眠玉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了下来,面红耳赤,抬手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肩膀,嗔道:“燕寔~”
燕寔无辜地看她,“它非要那样,我控制不住。”
李眠玉也知道少年人血气方刚,她又这般娇美可人,腰是腰,胸是胸的,燕寔会被她迷住也很正常,她娇矜道:“你忍一忍,今天真的不可以。”
燕寔抱着她,慢慢嗯了声。
李眠玉静了会儿,莫名想笑,她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从腿间收回来,问道:“方才还没问呢,你从前见过赵平丘吗?”
燕寔点头,语气懒洋洋的,“见过,他是我师父。”
李眠玉呆了一下,一下从他怀里撑起来,大眼睛睁大了一些看他,“是你师父?”
燕寔漆黑的眼睛看着她笑,“十一岁后,我就跟着他习武,学宿龙军要学的东西。”
李眠玉回忆方才见到的男子,迟疑道:“他年纪看上去也不大,正常来说……”
燕寔的手抓着她的头发玩,低声:“比我大九岁,正常来说,他才是被培养的这一代宿龙军首领……但是我比他强,圣上选了我。”
李眠玉听到这,神魂飘了一下,想到万一皇祖父挑的是别人,那……
她全然不敢想,赶紧抱紧了燕寔的腰,语气骄傲又庆幸,“还好你厉害!”
燕寔笑了出声,忽然凑到她耳边说:“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圣上选了很多,若是没有我,若是没有人能胜过赵平丘,那么会从里面选最厉害的一个做暗卫,送到公主身边,但赵平丘会如常成为首领。”他顿了顿,慢吞吞道,“但不巧,我胜过了赵平丘,所以我是首领,我也是公主的驸马了,没有别的可能了。”
李眠玉一边痴迷于燕寔说这些话时的傲然语气,一边又在想,皇祖父这哪里是选暗卫,当初她选驸马也没这样麻烦呢!
她由衷地赞叹:“燕寔~你真厉害!”
燕寔不做声,亲了亲她脸。
李眠玉由着他亲。
燕寔闭着眼,此时才说:“卢三忠昏迷不醒,卢元珺监国,他打算来年孟春北伐狄人。”
李眠玉眼睫一颤,她简直有些不敢置信,“北伐?”
她不曾为将,全然不理解卢元珺要北伐是为何,“狄人已经元气大伤了,若是国富力强,是该乘胜追击,可新朝不过初立,百废待兴,南边还有涝灾疫症,卢三忠又命悬一线,他……究竟是如何想的?”
卢元珺显然是不管卢三忠是死是活都要北伐。
燕寔低笑:“蠢。”
李眠玉认真点了点头,不得不赞同,又想了一想,声音低了几分,“二皇叔也蠢,若不是他勾结北狄入京,不会有如今的一切……卢元珺原先的确做好将领即可。”
燕寔轻轻抚着她的背,知道她又想起了圣上,情绪有些低落。
李眠玉很快便回过神来,如今是十一月,召集宿龙军要一月,那便是十二月,卢元珺北伐是正月孟春,她声音轻轻的,“等卢元珺北伐时,或可入京。”
卢三忠只两个儿子,一个卢元珺,另一个窦白飞都给自己改了姓,平日言语之中也多有不敬,若京都有难,卢元珺已率大军离去,而窦白飞就算要去,也赶不及呢。
燕寔应了一声,语气平淡冷静。
李眠玉又走了会神,想了一下京中布局,又想了一下新朝的新老旧臣和京中百姓,小声:“希望不必大动干戈。”
若说她从前还只觉得宿龙军是遥远神秘的传说,那如今她对宿龙军的能力深信不疑。
一来,那是一代代李氏君主培养的,二来,她亲眼见识过燕寔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