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时怔了一下,有些迟疑起来,印象里,十二皇叔虽比她只大两个月,但是个贪吃,身宽体胖,伸出手时,手背上都有肉窝窝,但现在跪在地上的少年清瘦单薄。
至于声音……印象里十二皇叔的声音好像还要清一些,这有些粗噶了,鸭子似的。
但燕寔是不会认错的。
燕寔往里走了两步,李眠玉便也跟着走了进去,她声音有些轻:“十二皇叔?”
少女轻柔的声音响起,如春水如杨柳,李启善乱转的眼珠顿住了,他有一瞬的呆滞,这个称呼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了。
恍惚了许久后,他才抬起头来。
李眠玉本已经蹲了下来,当看到地上跪着的少年怔住的反应时,已经心里一酸了,当看到他抬起头来,当她看到他的脸时,她的眼睛一眨,忽然泪浸满了眼眶。
她怔怔地盯着面前少年的脸,恍惚间仿佛见到了父王……竟是与父王年轻时像了五分。
李眠玉盯着这张脸,没想到十二皇叔瘦下来竟是与父王这样像,一下哽出声来,“十二皇叔!”
若说李启善从宫变到现在变化颇多的话,李眠玉则变化极少,除了长高些,脸上稚气的圆润消下去了些,变得更美了一些外,没什么区别,所以他一眼就认出了她,一下也哭出了声,“玉儿!”
李眠玉一下抱住了十二皇叔。
李启善也激动地回抱住,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今日会见到李眠玉,“你还活着啊!”
他之前短暂做傀儡皇帝时,听说到处找不到李眠玉,以为她早就死了……早就死在宫中了,那些北狄人那样残暴,女子留在里面没有好下场。
李眠玉也点了点头,泪水糊满了脸,“十二皇叔也还活着呢!”
李启善一听这话,潸然泪下,虽然和这侄女不算熟,但如今亲人相见,血脉亲缘的感触就来了,“玉儿,活着真是太难了啊!”
李眠玉想到十二皇叔逃命的辛苦经历,眼泪鼻涕忽然就停顿了一下,身体也僵硬了下来,神魂开始飘,忍不住心想……十二皇叔现在应该不会钻粪桶了吧?
李启善不知道李眠玉此时的纠结,他抱住自己的大侄女,嗷嗷哭,“我被关起来时以为又要被谁抓去做傀儡了,我是听说那卢三忠死了,担心有人又要来拿我做幌子,便逃到这偏僻的犄角旮旯,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见到了你!玉儿!你不知我这一路吃了多少苦!我还被人抓着当傀儡皇帝,每日战战兢兢!还有你一定想不到我连粪桶都钻了,你都不知道那黏答答粪钻进衣领里是什么感觉!”
李眠玉:“……”
十二皇叔你也不必说得这样详细!
李眠玉小脸绿绿的,想到南清寺后面的茅房,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仿佛闻到了十二皇叔身上馊馊的味道,她流着泪问:“十二皇叔,你身上好像馊了。”
李启善把脸往李眠玉衣服里擦了擦,哽咽着说:“两月没沐浴了,能不馊吗?”
李眠玉:“……”
她僵硬着身体,朝一旁亲爱的驸马投去求助的目光。
燕寔低头笑了声,伸出手,将李启善拉开一些。
李眠玉感觉松了口气,忍住了不去嗅闻自己,跟着站起来后,目光还游移在十二皇叔那张和父王几分相似的脸上。
李启善则是从方才的激动中稍稍回过神来,偏头看向身后……身后生得凌厉冷峻的少年,比他大不了几岁,模样俊俏,但看起来不像是好惹的,虽然脸色挺平静的。
他心里先是下意识咯噔一下,但想到这人是和李眠玉一起的,稍稍松了口气,转回头又看向李眠玉,“那个……玉儿,这是谁啊?”
李眠玉红着眼睛,唇角却是翘着的,姿态端庄语气娇矜道:“他是我的驸马,燕寔,我们已经成亲办礼了。”
当初李眠玉和崔相长子的婚约,天下皆知,但现在,李启善听到这武袍少年是李眠玉的驸马也没有多少意外。
毕竟,他们李氏亡国了,崔云祈抛弃了李氏公主很寻常。
但他想,这燕寔是什么人呢?竟是让这有过第一公子做未婚妻的侄女愿意与他成亲。
李启善有几分好奇地打量着燕寔。
燕寔神色平淡,任由他打量,无动于衷。
李启善从这态度里估摸出此人虽穿着普通,但必定不凡,摸了摸鼻子也没敢多说什么,再转头一看侄女穿着华美,那暖和的斗篷就不是寻常女郎穿的,更加认定这少年不是寻常人!
不是寻常人好啊,不是寻常人就是侄女有依靠,侄女有依靠不就是他有依靠吗?
李启善两只眼睛里立刻流出泪,哽咽着说:“玉儿,咱们以后不用逃命了对吗?”
李眠玉眼睛也很酸,点点头,“十二皇叔,咱们不会再逃命了。”
李启善松了口气,一激动便晕了过去。
“十二皇叔!”李眠玉忙叫了一声。
燕寔将李启善拎起来放到破炕上,伸手拍了拍他的脸,偏头对李眠玉道:“晕过去了。”
他起身朝外走,吩咐外面的卫士去请医士。
李眠玉满目忧愁地看着炕上的十二皇叔,真的瘦了太多,脸色瞧着也太过苍白,她忍不住又鼻子酸涩,抹了抹眼睛,听到燕寔回来的声音,便偏头朝他看去,声音几分哽咽,“燕寔~你是怎么认出来这是我十二皇叔呢?”
燕寔站在她身边,伸手将她抱住,低声:“我见过懿成太子的画像。”
李眠玉把脸埋进她燕寔怀里,缓了会儿,喃喃道:“父王离开的时候,我还小,我以为我会一直记得父王的面容,但其实我谁也没说过,若不是有父王的画像,父王的脸在我心里已经慢慢模糊了,直到我见到十二皇叔。”
燕寔没吭声,听着她叽叽咕咕,轻抚着她的背。
李眠玉又抬起脸去看炕上躺着的少年,抿唇又笑起来,心里还是高兴的。
医士很快过来,他心里正埋怨这抓他来的男子粗鲁难言,抬头一看那对有些眼熟的少年男女,便就知道这是一脉相承了。
“请医士看看他是怎么了。”李眠玉马上从燕寔怀里起身,红着眼睛指着床上的李启善。
医士点点头,忙过去把脉。
半晌后,医士收回手,道:“无甚大碍,大悲大喜过后厥过去了,很快就能醒来。”
李眠玉眉眼还是忧愁,“他这样瘦,真的没有旁的问题吗?我看他手上都长冻疮了,十根手指和萝卜似的。”
医士笑了,“这个年纪的少年抽条了长得都瘦,这小郎君虽气血虽有些不足,但无甚大碍,养两日也就好了,多吃几顿肉,也不必吃药,手上这冻疮我配些蛇油膏抹着就是。”
李眠玉这才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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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启善觉得自己许久没这样好好睡一觉了,睁开眼时,还有些恍惚,一时不知方才见到李眠玉是否是一个梦。
“十二皇叔,你醒了!”耳畔是少女含笑惊喜的声音。
李启善偏头,看到李眠玉俏生生地坐在一旁,立刻又红了眼眶,缓缓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在一处干净的屋中。
“燕寔~十二皇叔醒了!”李眠玉偏头朝外喊了声,再是看向李启善,笑眯眯道,“燕寔厨艺很好,在炖肉,一会儿皇叔多吃一些。”
李启善一听,又抹了眼睛。
不多时,燕寔端了一大盆的红烧肉和一大盆饭进来,李启善的目光一瞬不瞬的,飞快地掀开被子,但落地的瞬间又有些不好意思。
李眠玉虽也是狼狈逃出宫,可她太幸运了,一路上有燕寔保护着,没饿过肚子,也没冻过,所以此刻见到十二皇叔这般,眼眶又湿了,拉着他的袖子就往桌边去。
李启善拿起筷子,看到自己两只手油腻腻的,低头嗅了嗅,还闻得出药膏的味道,他的眼睛也红红的,“玉儿,你给我抹的呀?”
李眠玉点点头,将肉往他面前推了推,“十二皇叔你吃肉。”
李启善吸了吸鼻子,眼睛也花了,“这么多,你也吃,你们也吃!”
李眠玉抿唇笑了下,“我和燕寔不饿,你吃吧。”
李启善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忍住,埋头就吃饭。
燕寔在李眠玉身旁坐了下来,她便悄悄在桌底下握住他的手。
李启善从前在宫中的食量都是惊人的,如今虽身形看着瘦弱,但那一大盆的肉和饭竟是都下了肚,待吃完后,他打了个饱嗝,又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看向燕寔,套近乎道:“侄女婿的手艺是很好!”
李眠玉便抿唇笑,几分骄傲。
李启善吃饱喝足了才想起来问:“玉儿,你怎么会在这里?莫非你一早就逃到了这里?”
关于宿龙军的事,李眠玉自然不能随意和他说,便只含糊说:“也是近日到这里的。”
李启善点点头,压低了声说:“卢三忠死了,保不齐又要打仗,这里离得远,安全!”
李眠玉也跟着认真点头,“这些时日十二皇叔就住在这里。”
李启善想到方才院子里那卫士,心想定是保护他的,非常满意了,他那一双狭长的眼睛瞥了一眼燕寔,目光闪烁,又拉了拉李眠玉的袖子。
燕寔淡淡扫了一眼,没有吭声,安静地坐在那儿,也没有避开的意思。
李启善没忍住,还是凑过去小声问李眠玉:“所以侄女婿……究竟是做什么的啊?”
李眠玉提起燕寔,眼睛总是亮晶晶的,她抿唇笑了起来,“燕寔是我的暗卫。”
李启善一听,一下羡慕起来,他可没有暗卫,不过他知道父皇一向疼爱李眠玉,早已习惯了。
李眠玉又问了李启善这一路上的经历。
李启善说起这个就抹了抹眼睛,分明也才过十六岁生辰没几个月,但那一瞬间苍老的神情仿佛已半截身子入土,他叹一声:“玉儿,我苦啊!一路上没银钱,挑过粪也洗过碗,还画过春宫图卖,可惜人嫌我画得丑都不肯要!最后还是挑粪洗碗最挣钱也不容易引起注意。”
李眠玉越发觉得十二皇叔辛苦,用十二皇叔洗过的碗吃饭的人也很苦。
她红着眼睛忍不住安慰他,“没关系,十二皇叔,以后你再也不必挑粪洗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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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启善在北地小镇住了下来,李眠玉和燕寔就住在他隔壁的小院。
当天晚上她趴在燕寔怀里时,眼睛还有些酸涩,“燕寔~还好我有你,十二皇叔太不容易了!”
燕寔漆黑的眼睛看着她,抱紧了她笑,慢吞吞道:“是啊,还好有我,我能干。”
李眠玉对上他的眼睛,什么酸涩都消失了个干净,脸有些红,自然地仰起脸,迎上了少年凑过来的柔软的唇。
北地的冬夜,也可以热情似火。
燕寔白日里不见人影,李启善便从隔壁过来找李眠玉玩,本就年纪不大,心情一放松,还是有几分玩心的,但他过来时见李眠玉在读书,便有些羡慕道:“父皇从前就喜欢亲自教你读书。”
李眠玉难免想到从前皇祖父对十二皇叔的忽视,忙拉着他袖子坐下,“十二皇叔,我们现在可以一起读书。”
李启善本就闲的没事,也就坐下来,只是李眠玉读的书晦涩,他多处读不懂,李眠玉便轻声细语与他说,他很快也就理解了。
李眠玉发现十二皇叔领悟能力极强,她不过说一遍,他便能都懂,不仅如此,还能举一反三。
她忍不住盯着他看了许久,小声:“皇祖父为何不喜欢十二皇叔呢?”
李启善倒是语气平淡得很,“父皇不喜欢我母妃,我母妃是宫人趁着父皇喝醉爬的床,而且我从前痴肥。”
李眠玉心想,若是皇祖父能早日发现十二皇叔读书上的聪颖,或许……
当天晚上,李眠玉梳洗过后躺在炕上后,便将此事告诉了燕寔。
燕寔将衣物叠好放在炕尾,听了这话,歪头看着她,黑眸清亮,慢声说:“你比他聪颖。”
李眠玉被自己最神武的驸马一夸,脸就有些红了,双眼妙盈盈地笑着看着他。
燕寔返身将门闩落下,才是钻进被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