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眠玉朝李启善伸出手,声音柔软,“十二皇叔,我们不逃了,我带你回家。”
李启善乱跳的心在看到李眠玉脸上春日般柔和的笑容时忽然滞了一下,接着渐渐平静下来,他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鼻子一酸,伸出手放在了她掌心里。
“好,回家。”
这天地间,姓李的至亲血脉只他们二人了,若是一起死了又有何惧?苟活这样久,他不能连比自己小两个月的侄女都不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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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末,大庸军队与北狄在边关交战,首战惨败,死伤八万卫士,朝中崔相等重臣纷纷恳请皇帝归京,帝不归。
这日清晨,两辆青皮马车缓缓驶入京。
李眠玉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妙目流转,看着这许久未归的京都,忽然眸光一凝,抿唇笑了一下,扯了扯身旁燕寔的袖子,“菜桶!”
燕寔在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眼看到了那家客栈里被小厮运出来的菜桶,想起了当日李眠玉藏身菜桶的场景,低头笑出声来。
李眠玉脸颊有些红,嗔恼地看他一眼,“你还笑,那时我还咬断了菜虫,以为自己要死了!”
说到这,她又回忆起口中粘腻泛苦的味道,捂着胸口差点干呕出来,想想还是气了一下,没忍住捶了一下燕寔。
燕寔笑声越发大,将她抱住,下巴搁在她肩上,眉眼弯弯,回想着她钻菜桶,回想着她怒斥哭诉自己要被菜虫毒死就忍不住笑。
李眠玉见他笑,也跟着笑了,与他歪做一团。
外面赶车的赵平丘只当没听到。
后面那辆马车里的李启善也掀开车帘看着这京都,他从小生活在宫中,这京都对他来说是陌生的,但不可避免的,他也想起了自己躲藏在粪桶中出逃的场景,脸上露出忧郁来。
张有矩一路没劝成,还跟着入了京,这会儿也有些懵,一时心头惶然。
宿龙军早在京中打点好,马车在一处五进的大宅子外停下,据说是某官员拖家带口离京时脱手的。
入夜后,宿龙军中包括赵平丘在内的十二将在书房齐聚,燕寔为首领,早已定下攻城布局,今日李眠玉另外布置了一项任务。
第二日,本该入朝与内阁大臣仪事的朝臣皆是告假在家,京中一片沉肃静默,连百姓仿佛都察觉到风雨欲来的气势,街上行人渐少。
京郊大营,卢元珺离京后,朱大城因军功被任为副将与卢元珺亲兵镇守京都城外,这日傍晚,他收到一封信,离开大营,入夜后才归来,心潮澎湃,整夜未眠。
崔相同样收到了信,崔府中亦有宿龙军看守,比起从前,他已是头发花白,看着信时,颓唐难堪。
他不曾想到,文昌帝会将宿龙军交给当日还不曾及笄的宁国公主!
宿龙军在李氏皇族谁的手上,谁就是皇帝,这是李氏先祖定下的铁律!
崔相坐在书案后,同时也想明白为何长子久不归京,归京也不曾回到户部为官!
崔云祈已于半月前归京,却一直告假在家,成泉都不知自家公子要做什么,只见到公子时常把玩那枚燕寔的暗卫令牌,在这夜里崔府有强横的卫士入内后,他茫茫然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我想见公主。”他面对宿龙军时,神色镇定,只是面色很苍白,唇角却温笑着,“告诉公主,我一直在等她,我愿意成为她的马前卒。”
宿龙军卫士冷冷看了他一眼,未曾应声,却传信给了李眠玉。
李眠玉收到信后,眉头微微皱了一下,竟是有些怅惘,她出了会儿神,她还未想好如何处置崔云祈与崔氏。
崔氏是百年世族,族人与姻亲在朝堂盘根错节,崔相的门生更是遍布朝中,当日卢三忠能顺利在京中一呼百应登基就是因为崔相率领群臣迎接臣服。
何况如此之多的朝臣一旦离去,朝中何人以继?
李眠玉没有回应,这事她要好好想一想,慢慢处理。
第三日天未亮,燕寔率五万宿龙军于京都城外畅通无阻入城,卢元珺留在京中的五万南北禁军措手不及,还不到午时,宿龙军攻占皇城,方皇后未能出逃被另外安置,太子妃石兰慧与亲卫出逃途中摔马而亡。
京都每一处出入口皆由宿龙军接管,城中每百米留一个卫士守卫。
燕寔穿着甲胄迎李氏宁国公主入宫城的同时,宿龙军押朝臣入宫。
当日依然以崔相为首,百官在朝堂之上齐齐跪拜于新主,新主霸道强横,虽是公主之身,可手中有奇兵,又是李氏文昌帝孙女、懿成太子独女,连崔相都不曾出声反对,饱受卢元珺北伐折磨的朝臣更无一人敢多言,甚至期待新主。
李眠玉依靠宿龙军以雷霆迅速的手段掌控住京都,并命燕寔与赵平丘从宿龙军中挑选人接管京中南北禁军,不服者斩,连杀三十二名卢氏亲卫将领后,补发卢元珺欠下的半年军饷,彻底控住。
但当今大庸朝皇帝卢元珺还在外北伐,改朝换代的历程并未结束。
五日后,两万宿龙军率五万南北禁军,并京郊大营五万往北去,三月末在关中平原与得到消息返身回京的卢元珺大军相遇。
卢元珺与石敬山被斩杀于潼关。
四月末,趁乱侵入边关两城的狄人被逼退至边关线外三十里,狄人死伤过十万,元气大伤,送上降书,愿割三城为诚意。
消息送往京中时,已是五月。
五月末,大周朝首位女帝手握强兵,得百官拥立,以前人未曾有过的霸道姿态登基临朝。
文昌帝幼子李启善被封善王。
女帝登基之时,崔相病重自请休官,崔氏族人有担重臣之位的亦是纷纷上书请罪休官,帝念崔相老迈,允可,其余之人包括崔云祈,未曾应允,他日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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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眠玉还穿着衮冕,结束后顾不得换下常服,终于从赵平丘手里拿到了皇祖父留给她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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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雨骤降,伴着雷鸣。
李眠玉拉着燕寔的手,在书房的榻上坐下,她并未立即看信,而是在一瞬间抬头看燕寔,眸光里克制了数月的泪漫出来,她的脸色亦是苍白的,“燕寔~我有些害怕。”
燕寔漆黑的眼睛如常一样注视着她,他俯首,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低声:“小玉,不论如何,是我甘之如饴的。”
李眠玉听不得这样的话,她的眼前立即模糊了,靠在燕寔肩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是抬起头抖着手去拆信。
燕寔心情平静,垂着眼睛替她擦眼泪,已经并不在意信中内容。
李眠玉拿出信纸打开,一眼扫去,是皇祖父极为潦草的字迹,显见是匆忙之中写下,却足有三页。
她几乎是屏住了呼吸一个字一个字地去读信。
她一边读,一边眼睛越红,泪涌得也更厉害,燕寔的袖子已经湿漉漉的了,他心里一阵阵疼,深吸了几口气,几分无奈,低声:“小玉,别哭了。”
李眠玉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仰起脸,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息了情绪,指着信让他看。
燕寔这才将目光放到信上。
“若玉儿得见此书,必是借宿龙军之力,光复周祚,祖父老怀大慰。朕诸子中,唯汝父颇具慧根,然余者皆非承祧之器。朕观汝肖似汝父,若多历数载,得汝教导,能堪重任。故朕左思右想后,布局数年,岂料逆子勾连外寇,虽察其端倪,终疏于防范,致有今日之困。仓促间唯以燕寔付汝,此子经朕调教多年,虽规矩不足,然诸般谋划皆已嘱托。
玉儿灵秀貌美,燕郎龙章凤姿,少年慕艾,汝二人若日渐亲近,实属自然。然汝若得此信,当明白:燕寔甘为汝死,由其真心。莫学小儿女悲泣,汝当日如何断情崔明德,如今亦当断情燕寔。帝王心术,原该似春水多情,亦似寒铁无情。
然朕知玉儿心善,知汝必难割舍,故留后着。若燕寔心甘赴死,蛊虫可续其心脉,涅槃重生。然欲长相守,须改命赵平丘执掌宿龙军。只即便如此,汝与他二人终世不得子嗣,其因有二,一,蛊毒后患,二此子身负前朝血脉,宿龙军中名录详册有记录。汝若求皇嗣,当另择佳士。李氏江山须有后人为继,不可任性。
朕将江山托于玉儿才可放心,才有此般安排!
书信至此,朕亦有几分感慨,汝或怨祖父狠绝。朕忽忆与汝祖母少年相伴,观汝父母鹣鲽情深,知深情难负,倘执意与燕寔延嗣,愿与他圆满一生,祖父亦有后手可应你,赵平丘有第二封信,汝若决定,读完此信问其要之,则掌解蛊之法,自当助汝圆满。
然你需择宗室贤者继位,汝以长公主摄政,宿龙军归汝执掌,汝有决断储君人选之权,至死才将宿龙军之秘尽数告知。汝为祖父亲自教授,祖父惟独信汝。
玉儿,朕虽言至此,仍殷殷期盼汝凡事三思而行,汝最当以大周江山为重,切记切记!”
李眠玉再看一眼信,双手抱住燕寔脖颈,哽咽着轻轻在他耳边道:“燕寔~你瞧,你的真心、你的心甘情愿,改变了一切。皇祖父亦是爱我,才为我筹谋至此。”
燕寔茫茫然,还没有从信中缓过神来。
当初圣上给他刺青,委以重任,将他派至公主身边时,曾有言,他日身心臣服时,便是赴死之时,否则便与寻常宿龙军无异,每年吃丹药即可长寿。
他没有想过还会活下去,更没有想过能与公主有孩子。
“燕寔~既然皇祖父这样说……”李眠玉笑了起来,抽噎着又想笑又想哭,这半年来她总对燕寔笑,可心里却是难过的,她怕燕寔随时倒下,她甚至没敢让燕寔离京北去。
燕寔回过神来,眼眶里亦是浸了水,低声:“那没小孩儿就没小孩儿吧。”
李眠玉一下从他怀里起身,嗔他一眼,“既然皇祖父这样爱我,那我必是要选我最想要的日子,我要你,也要小孩儿,要一儿一女。”
燕寔:“……”
他漆黑的眼专注地盯着她,耳廓微红,终于低笑出声。
李眠玉看着信,她喃喃道:“皇祖父给我的选择,要么做多情亦无情的帝王,你从此只能是我的暗卫,不能做宿龙军首领,也不能做我小孩儿的父亲,我还要与其他人生子,要么选择你……这是皇祖父给我的为帝的最后的考验。”
她抿唇笑了起来,眉眼清亮,她眨去睫毛上的泪,“这话虽不孝,可皇祖父已去世了,我已经是女帝,宿龙军听我之令,我就任性一回,我要你做宿龙军首领,也要你做我小孩儿的父亲,我要封你……封你做皇后!一会儿我就将赵平丘喊来,将信给我。”
她投入燕寔怀里,叽叽咕咕起来,说几句便笑,笑了又抹抹眼睛再看一遍信,看完又笑。
看了不知第几遍信后,李眠玉红着眼睛,静了会儿。
“燕寔~我会和你一直在一起,我不会丢下你。”
燕寔低头看着她,许久不语,一颗心酸胀难言,漆黑的眼底洇湿了一片潮意。
“……燕寔~你没有话要说吗?”李眠玉不满于他如此简短的话,笑着嗔他一眼。
燕寔看着她,额心抵着她额心,一字一字说:“臣会一生忠于你。”
李眠玉嗔他一眼,“燕寔~我不是想要听这样的废话,你重新说。”
燕寔笑了起来,少年长睫如鸟羽,眼尾挑起如三月桃花开,俊俏羞赧的红,他低声:“我会努力和你生小孩儿。”
李眠玉抱着他,仰脸亲他唇瓣,语气娇憨又促狭:“你是要努力点,我可只有你一个‘皇后’呢!如深壑的欲、望也只能你来填满呢!”
窗外雨声渐绝,云光重现,正是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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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傍晚,赵平丘被召至宫中。
李眠玉已经沐浴更衣,换上了常服,她坐在书房上座,哭过的眼睛还红红的,声音却清亮:“赵平丘,如今朕是皇帝。”
赵平丘脊背伏得很低,“圣上统帅宿龙军,军中上下皆听圣上之令。”
李眠玉听懂了他的意思,她抿唇笑了起来,“皇祖父还有一封信在你这里,给朕吧。”
赵平丘知道文昌帝信中所言,但如今宿龙军之听令于女帝,他对燕寔更亦父亦兄,来时他就猜到了,将东西备好,此时他低垂眉目,不曾多言,从怀里掏出书信与一只巴掌大的锦盒。
李眠玉起身上前,接过信与锦盒,眼睛又湿润起来。
“你下去吧。”
赵平丘退下。
燕寔从膳房回来时,天色已暗,宫中明灯已亮。
宫人只在寝宫外留了两个提灯的,见他归来,忙低头恭敬行礼退开。
他至今心神有些恍惚,慢慢走进去,抬眼时,李眠玉端坐在榻上,一头乌发垂在身后,安静宁和,他忽然想起了在陈家村住下的第一晚。
公主躺在炕上,他靠着墙站在门外,不过几息的工夫,他心神不由己,转身推开了那扇门,跨过了那道门槛,跨过了心底的门槛,躺在了她身侧。
那时……那时他的心就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或许更早些,在南清寺,他疼晕在地上,醒来时看到那一把遮阳的伞时,他还记得那一日身上松松垮垮绑着的纱布,身下躺着的褥子枕着的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