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毒瞧着厉害,得去寻大夫看,我们这儿就一些普通伤药。”妇人有个差不多年纪的儿子,见了十分不忍,她将方才一并取来的伤药与绷布、棉巾递过去。
樵夫常年在山上砍柴打猎,时有些伤,这些东西都常备着的。
“多谢。”燕寔接了过来,声音很低,垂着头用棉巾沾了酒慢慢擦拭身体,拒绝了樵夫或是妇人帮忙,自己上了药,又包扎好。
他在竹床上又坐了几息,低头去捞地上自己的脏衣和兔子,一副要走的模样。
“小郎君伤成这样,在这歇两日吧,我儿在外久不归,这儿正好有一间屋子可借给你住。”妇人心善又心软,虽知道这少年瞧着不是寻常人,怕是被仇家追杀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这样说道。
燕寔摇头,“不必。”
“要不还是在这歇两日吧,我去镇子里给你请个大夫过来。”樵夫也有些不忍,心道这脸这样惨白,嘴这样紫,就这么走,怕不是要死在山里,那不是造孽?
燕寔反应比寻常慢了些,目光慢吞吞朝人看过去,盯着人看了会儿,才摇头。
他没吭声,捞起地上自己的脏衣就要穿上,却被妇人拦住。
妇人急走到柜子里,取了身干净的衣衫递给他。
燕寔不要,却被妇人硬塞进怀里,他静了瞬,低声:“多谢。”
等他换上衣衫,却又将地上的脏衣捞起,包着那只兔子,抬腿往外去。
妇人和樵夫没再阻拦,只是两人俱都是心善之人,眉头都紧锁着。
燕寔到门口时,忽然偏头,“有人来问,别说见过我。”
丢下这句话,他没再停留,往外走去,初时步子还有些不稳,但越走越快。
樵夫忍不住追出来看时,外面已经没有那少年身影。他忍不住偏头对妇人道:“也不知是什么人,都那样了,还非要拿着那破烂衣服和兔子。”
妇人已经开始利落收拾地上的泥水了,道:“反正不是普通人,瞧那毒都这样了,竟然都没死呢!”
说到这,她又顿了顿,叹气:“盼咱们的矩儿在外头可别遇上这样的事!”
“哪能!他一个读书人,哪能遇到这种事!”樵夫赶紧说道。
夫妻二人想起在外已有几月的儿子,又想到如今外头战乱,对视一眼,又齐齐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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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寔在外疾行了一段距离,便又停了下来,他靠着树喘了几口气,又皱着眉封了几处穴道,静了会儿后,便抬腿继续赶路。
只不过走了几步,胸口却一疼,他弯腰捂住,脸上冷汗瞬间淋漓,再抬脸时,唇角溢出黑血来。
他深呼吸几口气,低头拉开衣襟看胸口,那儿本该三月后出现的毒纹提前被逼着长了出来。
燕寔看了许久,慢慢拢上衣襟,抬起眼,幽静的目光朝着郡治方向看了会儿,转道去了深山里,寻了几处蛇洞,挑出几条冬眠的蛇,挖出蛇胆吞服,又寻了处山洞,打坐调息。
他的手腕上绕着根绳子,绳子那一端拴着只可怜的灰兔子,正在怯怯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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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云祈嗅了嗅身上的味道,面色难堪至极,将侍女都驱逐出去后,便准备解衣衫,正此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公子!”卫士在门外声音着急。
他停下手中动作,出去开门,扫一眼,是留在陈山挖矿的卫士,便沉下了眉,“何事?”
卫士低着头声音里都透着惧意:“公子,一百黑衣卫皆被屠戮在陈家村!那暗卫不知所踪。”
崔云祈许久不曾说话,卫士却觉得周围的空气冷了又冷。
“都死了……”半晌后,他听到公子温柔的声音轻轻响起,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可曾查验过尸体?”
卫士点头:“身上伤口不多,但都是狠绝的杀招,一击毙命。”
崔云祈又静了会儿,才道:“好好将人安葬。”
卫士应声离去,他转身回了屋中,慢吞吞走回到浴间,解开衣襟,眯着眼喃声:“一百黑衣卫,尽数被屠戮。”
这可不是普通的暗卫能做到的事。
文昌帝给玉儿的……是宿龙军么?就算是宿龙军,真的能身上不受到一丝伤吗?
只要中毒,那就活不成。如果活了,必来寻玉儿。
浴间架子上的镜子里,年轻温润的公子春水般的眉眼笼罩着阴翳,晦暗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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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眠玉待崔云祈走后,便抿着唇,想要将衣襟重新系上,可看到那带子被剪了个细碎,又气恼,手在那儿摩挲许久,才郁闷地放下手。
她在床边坐下来,想起自己的荷包,忙低头又去摸腰间,看到荷包还在,便松了口气,打开荷包看了一眼,里面有几粒糖,还有燕寔的暗卫令牌。
李眠玉取出一颗糖来,糖是燕寔从货郎那儿买的,虽远远比不上宫中所制,可总是甜的。
她盯着糖看了会儿,有些想燕寔了,垂下眼睛想将糖往嘴里塞时,又想起自己还没洁牙,顿了下便走到门边打开门,看到外面果真站着个侍女,便吩咐:“我要梳洗。”
侍女忙恭敬低头应声,只不等她去准备,却又被叫住。
李眠玉盯着这低眉垂首的侍女看了会儿,知她必是听崔云祈的令的,摇了摇头,“无事。”说罢,她又抬头环视了一圈这一眼望到头的小院,眉头蹙紧了,这一点不像是皇祖父会在的地方,如此僻静狭小,甚至没有卫士守着。
崔云祈到底在做什么啊?
李眠玉又折返回了屋子,在床沿重新坐下,因为心中许多疑惑不得解,有些气闷。
不多时,侍女送了温水进来,放在屋中屏风后的架子上,李眠玉不等她说,便走过去,看到架子上已经摆好了刷牙子,上面抹着牙粉,又愣了一下。
燕寔给她备了半年的柳枝,她竟是有些不习惯这刷牙子了。
“公主?”
“不用你。”
李眠玉心情低落,挥退了侍女,洁了牙净了面,一番梳洗过后,看到了架子上叠好的衣裙,犹豫了许久,又低头看了看扯烂的衣襟,她总不能这样去见皇祖父,最终还是取了过来。
她已是许久没有穿过这样的丝缎裙衫,一时有些不适,觉得没有燕寔做的棉衣或是兔毛小袄暖和。
而且这般白色,似乎也没有绯红喜庆呢!
好不容易将繁复的衣衫穿好,李眠玉又在腰间挂上那枚荷包,才是抱着换下的棉衣从屏风后出来,侍女就等候在外面,躬身福礼,道:“公主可要挽发?”
李眠玉摸了摸垂在胸前的辫子,“无须复杂,简单即可,一会儿你帮我把这棉衣的带子修补好。”她在妆镜前坐下,又将棉衣递给她。
侍女双手接过,应声点头,先放到一边,随后替她梳理头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又配上蝶形珠花,再无多的配饰,灵秀又不失活泼。
“公主可要用膳?”侍女又问。
李眠玉是饿了,却又丝毫没有胃口,想了想,她仰脸问侍女:“可会做烙饼?”
侍女是崔氏豢养的,从京中来,从未吃过烙饼,一时也怔了一下,但很快恭敬道:“奴婢这就吩咐厨下去做。”
李眠玉便点了点头。
待侍女走后,她环视了一圈四周,又在床沿坐了下来,低头摸着荷包里的暗卫令牌发呆,心中万般情绪,又焦灼崔云祈为何不让她立刻见皇祖父,忍不住猜测是不是皇祖父哪里不好?可她又不愿如此多想下去。
不多时,门吱呀一声被人再次推开。
李眠玉以为是侍女,也没抬头,却听到崔云祈温柔的声音:“玉儿。”
她这才抬头看过去。
崔云祈换了一身白色交衽广袖长袍,峨冠博带,如玉山之姿,她怔了一下,看他从门口进来,立刻站了起来开始抚平方才可能坐皱了的衣角。
“可是要去见皇祖父了?”李眠玉抬脸时,还有些红肿的眼睛笑着,眼底有流光,她上前来,走到崔云祈身边,催促道:“我见你都换好衣了,我们现在就去。”
崔云祈低头看着李眠玉戴珠玉着华裳的模样,才是觉得心中舒了一口气,牵她的手往桌边去,“圣上如今还在歇息,晚点我再带你去,先用饭。”
李眠玉本就心情焦灼地等了会儿,此刻哪里听得了这样的话,恍惚间心里咯噔一下,她没有立即说话,只是盯着崔云祈看,清澈的一双眼,仿佛能直透人心。
静了会儿,她眼底的光黯淡下来,小声开口:“崔云祈,为何你不让我去见皇祖父?若是皇祖父这个时辰还歇着,他身子必是不适,我又怎能吃得下饭?你阻我去见皇祖父,究竟是为何?”
崔云祈垂目看着她,忽然张开双手将她拢进怀里,低声:“玉儿,听我的,先用饭,用过饭,我带你去见圣上。”
李眠玉听了这话,脑中嗡鸣,有一瞬觉得害怕,被拥进崔云祈怀里时,下意识抓住了他衣襟。只是她以为自己会立即被温暖包裹,可他的怀抱带着沐浴过后的水冷,反而令她瑟缩一下。
“很冷吗?”崔云祈低声问她,将她搂紧了。
李眠玉点头,喃喃:“崔云祈,你有真气吗?”
崔云祈一时也有些茫然,俊美温柔的郎君如实答:“我只略懂拳脚,擅君子六艺,不曾修内功。”
李眠玉幽幽叹了口气:“怪不得你怀里这样冷呢,燕寔有真气,总是很暖。”
她的语气里几分遗憾,但崔云祈却听出了十分嫌弃,也已联想到一些画面,一时面色又涨红,重重道:“玉儿!你若冷,我们躺去床上,裹了棉被说话,再多点三盆炭火,总是不冷了!”话尾处,他声音都气得有些发颤。
“你不懂,真气和炭火不一样。”李眠玉看他一眼,摇头说道。
崔云祈抿了唇,却忍了忍,道:“我现在去修内功,可行?”
李眠玉摇头:“那得十五年后才有厉害的真气,那时你都老了,可能也运不出真气了,只有燕寔这样三岁习武的才能少年时就这样厉害。”
崔云祈:“……”
李眠玉没心情与他继续拌嘴,说完就低着声又道:“我什么都吃不下,崔云祈,你带我去见皇祖父,不论皇祖父这会儿如何,我只要见了他,我或许就有胃口了。”
屋中寂静,崔云祈半天没说话,脸色渐渐平和下来,他恢复了冷静。
他抱着怀里人静了会儿,终于松了口说好,只是看着李眠玉的目光带着怜意。
李眠玉心里高兴,抿唇对他笑了下。
崔云祈垂下眼睫,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貂裘替她披上,再是命侍女取了暖手的袖炉过来,让她捧着,这才牵了她的手往外去。
昨日下了一夜的雨,地上都结了冰,出了门便是刺骨的寒。
李眠玉心跳忽的极快,闷不做声跟着崔云祈走到这处小院与隔壁相隔的墙边,发现此处开了一扇门,推开门走过去,便到了隔壁。
隔壁静悄悄的,院中却站着几名黑衣卫士,见了崔云祈便躬身行礼。
崔云祈带着李眠玉推开了院中厢房的门,里面昏暗暗的,没有点灯,李眠玉第一眼便往床那儿看去,青色的床帐往两边撩起,床上被褥叠得整齐,上面没有人。
她又环视一圈四周,没看到人,才疑惑出声:“崔云祈?”
崔云祈没有出声,只握紧了她的手,牵着她一路往里走,到了一排柜子前,轻轻转动了上面摆着的花瓶。
柜子往两边散开,后面出现一道暗门。
潮湿的,带着霉味的气息一下从暗门中涌出来,李眠玉呼吸忽然停滞一瞬,脑袋已经开始嗡鸣,她双腿都开始无力,手里的袖炉掉下来落在地上,发出沉闷声响。
“玉儿?”崔云祈揽住她的肩膀,低声问:“还要去吗?”
李眠玉没吭声,想要将他推搡开,却手脚无力,只能不住点头,声音飘忽:“要去!我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