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眠玉还是喃声道:“无耻。”
崔云祈摩挲了一下手里话本,眼睫垂着,白皙面容一半在阴影里,好半晌才柔声说:“那便不读这本了,换一本书读。”
李眠玉虚弱无力,没有应声。
崔云祈又挑挑拣拣,选了一本讲述青梅竹马终成眷侣的话本来读。
读到一半抬头,李眠玉睡着了。
他盯着她看了会儿,又拿起方才那本书生的话本,往后翻看两眼,声音很轻地说:“怎么就无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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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傍晚时,成泉收到来自略阳的急信,忙将信送到崔云祈手里。
那时崔云祈正抱了李眠玉回屋里去,他看了成泉一眼,将李眠玉小心放下,随后出去将门关上后,才接过了信。
成泉低声:“是相爷所书。”
崔云祈展信。
宣诏使五日前死在了略阳府衙。
这消息由人传了出去,李荡那边的文臣已经连续发了几篇檄文,斥卢三忠不忠不义,家国如今有主却要惹得山河破碎,道宣诏使何其无辜却将其杀戮!同时又称赞河东、剑南道节度使才是忠臣良将之典范!
略阳这边自有儒为卢三忠论道,双方绝不向对方俯首称臣,双方文战不休。如今卢三忠有意经陈仓道再沿渭水东行攻入长安有直接取代之意,二月整军出发。
信中简略所书只这些,信末催促崔云祈见过方夫人便尽早回略阳。
崔云祈读完信,春水眉目没有神色起伏,过了半晌后,去了一趟书房,自一本书中抽出几张纸,道:“这篇檄文,你誊抄过后发出去。”
成泉接了过来,自然以为是公子之前写的,便要去办。
崔云祈又叫住了他,低声说:“不必署名。”
不必署名的意思便是这篇檄文便以不便露名的大儒或是文臣发出。
成泉点头,立即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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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眠玉又做了一场惊梦,醒来时发现天色已黑,身旁只有侍女在,她坐起身,抹了两下酸疼的眼睛,问侍女:“今日府中有人来寻我吗?”
侍女不解,摇头:“回公主,并无。”
李眠玉怔了一下,昨夜里崔云祈吩咐成泉将她的信递出去,他们此时在的这一处镇子名流溪镇,离陈家村的距离并不算太远,燕寔收到信,收拾一番家里的东西,再与村中诸人道别,就算村中人再如何不舍,他骑马过来,这个时间无论如何也该到了呀!
她掀开被子下床,准备出去看看,站起来时却头晕了一下。
侍女忙扶住她,并替她穿上衣衫,将裘衣裹上。
李眠玉见了,忽然问:“我那身绯色的棉裙呢?”
侍女愣了一下,那一身布料粗糙的棉裙她自然是记得,公主本嘱咐要修补衣襟,但那日公子却吩咐将其焚烧了,但自然不能这样与公主说,便低声说:“奴婢这就去寻一下。”
李眠玉点头。
崔云祈恰好此时进来,听到这话便温声问:“要寻什么?”
李眠玉便说:“那日我换下的那身红裙。”她声音还有些病弱,娇憨面容两日下来便小了一圈,披着裘衣,灵秀如仙娥,眉目间像是长开了些。
崔云祈垂首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走过来低声说:“那般粗糙的衣裙,怎配你?不过我知你喜欢,但衣衫已经破损,我让人拿去修补了。”
李眠玉听罢,点了点头,抬脸问他:“燕寔来了吗?”
因她病着,如今又不喜香,如今屋中没有点香,崔云祈身上也只干净的皂角香,他抬手揽过来,气息柔和,声音则更加温柔,“还没有。”
李眠玉呆了一下,忙道:“怎么会呢?”她心中百般奇怪,一时想不明白,只能皱眉道:“那再让成泉去看看他是否被什么事绊住了。”
崔云祈自然点头答应:“好,等明早我就让成泉再去陈家村。”
李眠玉抿了唇,奇怪道:“今晚上不能吗?”
“成泉今晚有要事在身。”崔云祈柔声道。
李眠玉怔了一下,成泉是崔云祈的贴身卫士,能有何要事在身?
离开陈家村,是因为崔云祈说皇祖父在等她,后来这两日她沉湎于皇祖父之死不能开怀,到现在脑袋还有些晕眩,可此时听到崔云祈的话,李眠玉终于如雷贯耳,意识到什么,盯着他看了许久,“崔云祈,你如今是在为卢三忠做事。”
崔云祈看着她,温润眉眼依旧,“玉儿……”
到了此时,李眠玉浑噩的脑子清醒了起来,忽然就发觉了许多先前来不及细想之事。
崔相带着崔氏一族投奔了卢三忠,原先她并不知道皇祖父在崔云祈这儿,崔氏与卢三忠是亲眷,卢三忠是有兵权的节度使,如今战乱,陇西于他们来说安全,投奔了也无甚话要说。
可如今,崔云祈藏着皇祖父的行踪崔相可知晓?若崔相知晓,崔氏一族比李荡、卢三忠更过分!十二皇叔与卢三忠还扯着皇祖父的皮行事,可他们呢?明知主在却背主!
李眠玉脸上泛起潮红,眼睛里也流出泪,“那日在冰棺前,你说皇祖父自宫中逃离便身子每况愈下,所以那时你们便一直在一起!”
说话间,她一下用力搡开崔云祈,她连连后退两步,“既如此,你们崔氏一族为何还要替卢三忠做事?你们明知皇祖父还在!叛国……叛国贼臣!”
李眠玉深呼吸两口气,忽然绕过他往外去,喃声:“我要回陈家村!我是李氏公主,我不与你一道!”
“玉儿!”崔云祈拉住她,将她环住,“你冷静一点!”
“我如何冷静?你是皇祖父为我定的驸马,你的母亲是李氏郡主,你帮着贼臣做事,你眼睁睁看着皇祖父死!你分明可以帮皇祖父,集结旧臣也好,招揽卫士也好,但你没有!皇祖父为帝几十年,最后躺在那样的地窖里,悄无声息死去,无人知晓!”李眠玉眼泪一颗颗往外掉,呼吸急促,不断挣扎。
“玉儿!你既知我是圣上为你选的驸马,那你便该知道,圣上临终前定是将你托付给我,这天下因赵王而乱,如今百姓皆苦,该是有能之士治之!”崔云祈抱住她,声音初时重,可到最后,又温柔下来,如三月春风般,“玉儿,你是公主,娇养着便是,不必操心这些。”
李眠玉快喘不过气来,病中的身体发颤,浑身提不起劲,推搡不开崔云祈,她仰头看着他俊美温润的脸,风度卓然,京中女子皆向往的公子,是她的表兄,也是她的未婚夫,曾经是她最得意之事。
如今……
“我不要你做我的驸马了。”李眠玉声音很轻,微微发颤,是伤心,也是愤怒,更是无望、是决然。
崔云祈愣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她会忽然如此,深吸一口气温声道:“玉儿!你我婚事是圣上定下。”
李眠玉看他一眼,眸中含泪,诸多情绪,却只一眼,便别开了脸,喃声:“我不批准你做我的驸马,皇祖父又怎会反对?我要回陈家村,我要回去找燕寔。”
她的声音很轻,说完这句,再喘不过来气,昏厥了过去。
“玉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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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间潮湿,山洞湿冷。
调息三日,燕寔终于睁眼,眸子幽静,他低头拉开衣襟看了一眼,毒纹稍稍退回去一些,如蛛网般覆在心口。
他看了许久,才掩住,从衣摆下捞起避寒的兔子,从山洞中出来,寻到溪边饮了水,又摘了点野果,便往郡治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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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猜猜小燕要去做什么?
谢谢大家的营养液,么么么么么么么,月底了,小燕得到好多营养液疗伤!一会儿精修可能。
第40章
两日后,燕寔才在傍晚时到郡治。
天色还未完全暗下来,他先去了一趟包子铺,买了一屉包子,一边走一边飞快咬着,再顺道去了一趟官衙,凑在人群里去看最新的告示,却在上面看到了一篇檄文,怔了一下,随即目光认真地从头看去。
周围的书生正对这篇檄文大加赞叹:“也不知是哪位不出世的大儒写的这檄文,妙语连珠,让人喷饭之余又觉得言辞锐利,简直直击痛点!”
“当是年轻人写的,如此轻狂不加掩饰的情绪,用词跳脱,怕不是哪家的公子写的呢!”
“我说,不管谁写的,这上面说那李荡钻过粪桶可是真的?”
“哈哈哈哈!管他真假,如此这粪壤之主的名号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此一家了!”
这是宁国公主写的。
燕寔听着周围议论,慢慢吃完了包子,漆黑的眼一直盯着那檄文看,静了会儿后,才在天色彻底暗下来时混入人群离开。
入了夜后的节度使府静寂无声,燕寔闲庭信步般四处晃了一圈,听了几个侍女仆从闲言碎语,便直往一个方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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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筹集粮草的卢元柏提前一日回来了,方夫人也是怕这个儿子,等他来请过安,便借口头疼让他快回去休息。
卢元柏哪儿也没去,用过饭便悄悄去了卢姝月那儿,一过去,便将一路上搜罗来的珠玉金饰放在桌上叫她看。
卢姝月不敢让人发现他,挥退了侍女后便在屋里发了一通脾气,将桌上的首饰都甩到地上,她疾步在屋中来来回回地走,脸色难看,红了红又青了青,既厌又有一丝说不出的烦闷,“我与你说过多少回了,我不需要这样!我只需要你做我的二哥,而不是情郎!”
卢元柏身形健壮高大,随意在榻上坐着,一座山一样,伸手一捞,就将卢姝月捞到了怀里,他英俊的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色,“老子都跟你说过很多次了,谁说我就一定是你二哥了?就是两个老的头昏眼花认错了人,耳后长胎记怎么了?我恰好就长了不成?我爹娘是杀猪的,我从小跟着杀猪,都跟你说了八百回!”
他埋在卢姝月肩上,深嗅了一口她身上的香气,感觉出门几日的烦闷瞬间没了。
卢姝月虽性子霸道跋扈,却是千金之躯,身段柔婉,哪里推得开铁塔一般的男人,愤懑道:“既如此,你又为何叫他们爹娘!”
卢元柏毫不在乎道:“是你爹娘啊,我怎么就不能叫了?你究竟什么时候退婚?老子现在愿意忍着,真到那时候可忍不了!”
做过土匪了,回到金窝里还是洗不掉泥腥味的土匪!
她爹卢三忠何等精明的人物,又怎会认错儿子?
卢姝月心中气闷难言,一巴掌打过去,卢元柏却混不吝地笑一声,捏捏她腰后敏感的地方,趁她软了身时便凑了过去,她自是要挣扎,又是一巴掌,卢元柏拿脸蹭了蹭她的手,将她两只手都捉住,往榻上倒去。
“不行!”卢姝月喘着气,想到今日表妹岳凝香还在这张榻上与她玩樗蒲,便使劲抗拒。
卢元柏并不说话,只随着她的力道玩闹着,哼两声便往她脖子里钻。
渐渐的,两人衣襟乱了,挣扎的味道也变了,卢姝月面色涨红,似哭非哭。
没人发现窗子被人悄然打开了,燕寔轻盈地跃进去,在暗处静静听了会儿,见卢姝月挣扎得厉害,皱了皱眉,上前一掌劈在卢元柏脖颈处。
卢元柏身形健硕,有短暂的眉宇锋锐,但很快还是闭上眼昏厥过去。
卢姝月身上一沉,喘着气睁开眼,便看到随意站在榻边的灰袍少年,她被吓了一跳,连卢元柏昏厥在身上都顾不上了,脸色先是一白,再是一红,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燕寔扫了一眼她,目光幽然看向别处,淡声问:“崔云祈是不是你未婚夫?”
少年声音清润,透着沉静的冷淡。
卢姝月乍然听到此问,怔了一下,面上的红渐渐褪去,打量着这撬窗闯进来的人。
十八九岁的少年,眉清目秀,极其俊俏,唇色透着妖异的紫红,穿着粗布制成的灰布袍子,挺拔修长,气势如剑凌厉,器宇轩昂,胸口不知藏了什么,鼓起一块还在动。
她一时摸不着这人是何人,是崔云祈的仇敌?还是来寻他的门客之流?
她没有立时回答,而是受惊一般低下头,先推开趴在身上的卢元柏,再将衣衫整理一番,衣襟收好,然后趁着这工夫,露出怯怯神色,再看向那少年,试探着反问:“你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