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颔首应道:“是!”
当夜,紧闭的关门悄然打开,数队人马顶着月光隐进了夜色里。
第二日,冯十一醒来时,发现她夫君难得还在她身侧躺着。出帐后本想去看看时寅,又发觉平日里紧随她夫君身侧的李正也没了踪影。
冯十一正想问问他,李正的去处,营中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先一步吸走了她的注意力。昨日还死气沉沉的军营,此刻不知为何格外热闹。
冯十一不解,看向身侧的人,他却只是含笑不语。还是刚从医帐回来的老赵兴冲冲地凑过来为她解惑:“巡防的士兵在东边崖壁上发现了好大一群岩羊!这下好了,有羊肉可以吃了!”
话音刚落,远处就传来一阵欢呼。冯十一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两个身材健硕的将领正朝着他们走来。
走到近前,两个将领错开眼神,没看冯十一,依礼唤了声“见过夫人”后,便将目光投向她身侧的人。
往日里,在层层护卫的把守下,大帐附近寻常士兵不会靠近,一众将领更不会来。而今日他们不顾规矩前来,显然是按捺不住心底的兴奋。
“将军,这些羊该如何处置!”
郁明淡淡道:“都杀了吧。给底下弟兄们驱驱寒,也开开荤!”
得了准话,两个将领不再逗留,转身便走。
他们刚走出不远,冯十一就听到一阵更高昂的欢呼,显然是士兵们得了消息,兴奋得难以自抑。
听着士兵们高高低低的呼喊声,冯十一扭头看向身侧的人。他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松弛。冯十一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让人从暗道送进来的吧。”
郁明转头看她,点了点头:“总要给他们一些盼头。”
不多时,军营上空便飘来隐约的肉香,混着木柴燃烧的气息,一点点驱散了大火残留下的焦糊味。
虽说寻到了一群岩羊,可军营里有两万人,显然不够分。伙房的伙头兵索性将羊全都杀了熬成汤,这样便能保证每个士兵都能分到一些,尝上点肉味。而送到主帐的那罐羊汤,里头的肉要比汤多上不少。
自受伤后,冯十一的饮食清淡,唯一带些滋味的,便是每日那三大碗苦药。如今难得见着荤腥,偏这羊肉是发物,与她正服的药相冲。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一罐子肥嫩的羊肉,全进了老赵、忠福和下头护卫的肚子里。
见老赵吃的满嘴油光,面色也红润了。冯十一幽幽开口:“吃饱了吧。人什么时候给我弄醒。”
楚伯棠交给老赵大半个月了,因为是蛊毒老赵救不活她也认了。可眼看着人都快死了,老赵却连弄都弄不醒。冯十一烦躁之余,顺带着看老赵也有些不顺眼。
刚吃了羊肉、喝了热汤,身子熨帖了些,心情刚舒展几分的老赵,冷不丁听到这话,还没扬起的唇角瞬间又垮了下来。
行医多年,老赵也是头一回遇到这么棘手的情况。这蛊毒他本就从未接触过,这些时日即便翻遍了医书,也寻不到半分解法。针灸更是不敢轻易下,生怕稍一刺激,那藏在心口的蛊虫便会乱窜,徒增凶险。
见老赵垮着脸,满脸为难,一直默默旁观的郁明轻轻捏了捏他娘子的掌心,低声道:“老赵这些时日,日日挑灯翻医书,眼都熬红了。楚伯棠的情况特殊,急不得。”
冯十一哪能不知道情况特殊。但让她别急,她怎么能不急,眼看着人都要死了。
冯十一横了他一眼:“你们如今倒是好,同出一口气。”
老赵知道冯十一只是发些邪火,所以并未把她这话往心里去。反倒是郁明,听了这话,牵着她回帐后,抱着她又哄又亲。到了后头,窝在他怀里的被亲嘴唇微肿,舌尖发麻的冯十一,终于回过味来。他哪是在哄她,分明是借着哄她的名头占她便宜。
冯十一垂在身侧的手刚搭上他的腰间,还没来得及掐下去,他已捧着一个匣子放到她面前。打开一看,里头装着满当当蜜饯和糕点。
冯十一抬眸看他:“哪来的?”
郁明捻起一块糕点送到她嘴边:“和那些羊一起从暗道送进来的。娘子吃不得羊肉和荤腥,委屈娘子用这糕点先解解馋。”
冯十一张口咬下送到嘴边的糕点,眼神却依旧落在匣子里的蜜饯上。她此番受伤后日日喝药,来时虽带着蜜饯,可最后一颗今晨刚随药吃完,本以为接下来只能硬扛苦药了,他却悄无声息地续上了。
口中满是糕点的甜香,冯十一心里泛起一丝异样:“你掐着时间让人送来的?”
郁明坦然应道:“嗯。”
这暗道本就隐秘,知晓的人寥寥无几,因为怕被人察觉,所以尽量能不用便不用。而郁明原本的计划,只是在粮草被烧后,从暗道运一批羊进来稳住军心。
而她在他的计划外突然来了,受了伤,既吃不得荤腥,又怕苦离不得蜜饯。眼看着她带的蜜饯见底了,他只能让李正引着陈鹏,连带着藏匿在军中的细作提前动了手。随后,才让底下人将这些糕点蜜饯,连同那些岩羊,一并从暗道送了进来。
虽折腾,但为了她,这也算不得什么,而郁明也没打算让她知道这些。
“不过顺道,娘子可还喜欢?”
平日里,这些糕点自然算不得什么。可如今是什么情形!
冯十一垂下眼帘,掩住眸中波动。再抬眸时,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捧着他的脸,狠狠亲了他一口。
这一下亲吻来得又急又快,刚触即离。郁明看着她那依旧带着微肿、透着红润的双唇,眼眸渐渐深沉,正当他俯身打算向她靠近时,帐外忽然传来声音:“将军。”
眼看着他靠近,本打算迎向他的冯十一身子一僵,而郁明眼底的情欲也迅速退去,多了些不耐。
就在他拧眉时,窝在他怀里的冯十一直起身子推了推他。
“你去吧。”
说着,她便要起身,可刚站直身子还没迈步,手腕就被
他牢牢扣住。她扭头看去,只见他扣着她的手腕也跟着起了身。
“娘子陪我一道去。”
冯十一一怔:“你去议事,我跟着做什么?”
因为受着伤,所以来军营后,除了头一回他带着她去医帐看时寅。余下的日子,她几乎就呆在帐中。偶尔出帐多透了会气,忠福还会私下偷偷告诉他,然后他回帐免不得都得念叨她几句。再加上他那不愿她被将士多看的小心思……今日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要带她一道!
冯十一狐疑看他,郁明则牵住她的手。
“不是议事。这些时日,娘子在帐中也闷坏了。老赵说娘子身子好多了,该出去走走了!”
老赵说……老赵说……
老赵的话他倒是听,前两日她自己说身子好多了,他怎么就不肯听?
冯十一心里嘀咕同时,愈发觉得她方才的话没说错。他如今和老赵就是妥妥站在同一战线。
而冯十一还没表达自己的不满,就被他裹上披风牵着出了帐。
他牵着她,没有往平日议事的军帐去。而是往军营东面去。
起初,还能见到一些巡防士兵。可越走,所见士兵越少,营帐也越稀疏。最后,他牵着她立在了一处偏僻营帐前。
营帐外不见一人,掀开帐帘,营帐内四周却立着十几个提着刀,眼神警惕的黑衣身影。而这些黑衣身影,冯十一一眼就认出,正是李正手下的一众护卫。而营帐中,除了这十几个黑衣护卫外。还有几个被捆得结结实实,嘴里被塞着布团,在地上徒劳蠕动的士兵。
冯十一看着地上的那几个士兵刚拧眉,一个黑衣护卫走上前,双手呈上了一个层层包裹的油纸包。
“将军,这些都是在他们身上发现的。”
郁明没动,他身后的亲兵跨前一步接了过来。而立着的郁明,目光扫过地上那几个士兵,眼眸冷得像淬了冰。
就这么,看了几眼。他没说一句话,转身便带着她出了营帐。他们刚迈出营帐,身后便传来拳头砸肉的声音还有闷哼声。
听到声音,他脚步未顿,牵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而目睹方才景象,又听到声音的冯十一本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可侧眸看去,只见他嘴唇紧抿,下颌紧绷,周身都透着一股低气压,她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很快,他牵着她进了老赵的营帐,而冯十一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亲兵放下东西便退了出去,帐中除了昏迷的楚伯棠,再无旁人。老赵没有顾忌,仔细查看了油纸包里所裹的白色粉末后,面色凝重沉声道:“这是断心散,毒中剧毒。就这么一包,若是倒进河里,哪怕被水流稀释,顺着河道下去,也能毒死沿岸近百里靠河而居的百姓。更别说直接下在酒水、汤羹里了。”
闻言,冯十一一愣,她身侧的人则是面色一沉。
而老赵继续道:“虽是剧毒,但制此毒所需的断心草却极难得。能弄出这么多量……”
老赵话到即止,没有再多言!
而深知是怎么回事的郁明也没打算让他再说下去。
“这毒你能销毁掉吗?”
老赵一愣:“能是能,不过……留着许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冯十一身为杀手,背后阴人阴惯了,一听就知道老赵什么意思。郁明也瞬间明白,他沉吟片刻,看向老赵:“先妥善保管吧!”
从老赵帐中出来,回到大帐,冯十一再沉不住气,直截了当地问:“这些毒,原本是要下在今日的羊汤里的,对吗?”
郁明点头:“是。”
时隔十年重返军中,踏回萧关这片土地,面对满军旧部、旧人还有熟悉的景致,郁明本以为自己会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怅然。可真置身其中,他心头却只有层层的防备。
他相信,这么多旧部旧人里,大多数人依旧心怀赤诚。只是眼下的局面,容不得他有半分松懈。
而事实,也印证了他的防备并非多余。
如今这军营中,不仅藏着各方派来的细作,就连当年一同浴血的旧人,也变了心。
明面上的粮草,勾出了一批藏不住的鬼魅。这供全军分食的羊汤,又钓出了急于动手的魑魅狂魉。层层叠叠的暗处呢,又还藏着多少妖魔?
郁明面色深沉,冯十一的脸色也不善。
她一直知道当年就在此处死了三万人。不过之前只是听个数,直到如今身在其中,每日听着士兵们震彻军营的操练声,她才真切有了实感。
他说过,如今营中只有两万人,比当年还少了一万。而这两万人,若不是他早有防备,真让那包毒药入了羊汤……
冯十一原觉着自己是个狠人,可如今看来,她实在算不得什么!
到了晚间,冯十一去老赵帐中针灸,看着老赵垂眸认真下针的模样,忽然开口问:“老赵,其实我也算是个好人,对吧?”
换作平日,老赵定会翻个白眼,阴阳怪气地噎她几句。可今日,他显然也被那包毒药惊到了,闻言抬眸看向冯十一,语气异常认真:“你是个好人。”
这辈子,无论冯十一变成什么样,手上沾了多少人命,在他心里,她不仅是好人,更是恩人。
冯十一本是随口一问,被他这么严肃地回应,反倒有些不自在。她嫌弃地“啧”了一声,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赵便打断她,轻声问道:“朝堂里有人想杀光靖北军,是吗?”
冯十一一怔,方才还带着嫌弃的眼神瞬间变了,满是审视:“你怎么不觉得是突厥人干的?”
老赵撇撇嘴:“这断心草长在岭南深山里。突厥人要是真能弄到这么多断心草,制成这么多断心散,哪还用费心思天天来攻打?直接下毒不就完了?再说了,你真当以为在京中那些时日,我什么都没看出来啊!”
看了老赵良久,冯十一收回眼神,轻笑一声:“你倒是能猜!”
老赵哼一声:“你以为我是你啊,一根筋!”
话刚出口,老赵就急忙捂住嘴!
他这张破嘴,怎么就憋不住呢!
老赵捂着嘴,缓缓抬眼,果然对了上了冯十一那张扯着冷笑,眼眸中满是冷意的脸。
就在冯十一将动之际,老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后退几步不说,还抬起手晃了晃手中的针。
“别动啊,还扎着针啊!”
本欲动怒的冯十一看着老赵指间那明晃晃的针,动作顿住,随即对着他灿烂一笑:“有本事,你就把我扎在这一辈子!”
扎她一辈子,老赵自然没这胆子。但想办法控住她一会儿,让她散散火气,他还是能做到的。
冯十一顿住动作后,干脆闭眼假寐。而老赵则一边偷偷瞥她脸色,一边懊恼地拍着自己的嘴,同时手也没闲着,往她的药炉里添了几味降火的苦药。
等会儿针一拔,再灌她一碗苦药,然后在她喝药时他趁机就跑。
灯烛越燃越短,眼看就到了该拔针的时辰。做好打算的老赵把熬好的药倒出来,深吸一口气后,便往冯十一身边挪,而本在假寐的冯十一也睁开了眼,一脸兴味地看着他慢吞吞挪过来的样子时,意外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