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夫人,时寅姑娘交给我吧,我来背她。”
眼下虽有接应的人马,可冯十一对这些人都陌生,更遑论意识不清的时寅;老赵能顾好自己已属不易,自然没法背人。这么算下来,岑成确实是唯一的人选。可他自己身上,也还带着伤。
冯十一看着岑成,没说话,郁明先开了口:“你还受着伤,不用勉强。”
岑成摇了摇头:“公子放心,我没事。”
话音落,他已走到时寅身前,缓缓蹲下了身子。面对半蹲在自己面前的身影,面容艳丽的时寅眼神空洞,一动不动。最后还是老赵上前,轻轻引着她,让她趴到了岑成宽厚的背上。
时寅本就受了伤,在军营里膳食普通,她意识不清时吃得又少,整个人清瘦了许多,此刻趴在岑成背上,显得格外娇小。
冯十一见此情景,眉峰微蹙,转头对老赵道:“到了地方,记得给她弄些药膳补补。”
这些日子里,清瘦的又何止时寅一人。
郁明轻轻摩挲着她的指骨,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轻声道:“庆州有家百年酒楼,菜色都是世代相传的秘方,外头吃不到。等到了庆州,我带娘子去尝尝。”
冯十一虽不挑剔军营的吃食,却也没断了对美食的念想,尤其是喝了这么多日苦药后。可再想念,她也没失了理智:“算了,此行本就该低调行事。庆州又是你的老家,认识你的人肯定不少。等安顿好老赵他们,还是早些离开为好。”
郁明笑道:“不去酒楼也无妨,我让人把菜买回来便是。”
他其实很想带她好好逛逛自己出生长大的地方,可正如她所说,庆州认识他的人太多,这一行,着实没法抛头露面。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让她受委屈。
牵着冯十一的手迈入夜色,郁明一边走,一边跟她细数庆州的各色美食。本是想跟她闲话解闷,却没料到,这些对清淡饮食许久的人来说,诱惑力竟如此之大。
黑夜里,一声清晰的“咕咚”吞咽声响起,随后传来一道无奈的声音:“能不说了吗?”
短暂的沉默后,一声轻笑在夜色中响起。
他没再继续说美食,倒不是怕勾着她,而是得专注看路。虽说暗道避开了最险峻的路段,可余下的路依旧难走。而就是这么一条最易行的路,还是当年的斥候们在风天雪地里,用双脚、甚至用性命蹚出来的;那些被放弃的、不断试错又折返的路,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队历经艰辛闯出来的斥候,没战死在敌军手中,最后却死在了自己人的算计里。
冯十一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看着身旁的男人,他正扶着她,眼神专注,嘴唇轻抿,手臂绷得紧实,心中还是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不说这些日子的折腾,单看眼下这条斥候用命趟出来的路,若是他依旧能安然窝在竹溪镇,没有半点反应,她恐怕早就不想要他了。
男人可以温柔,却不能没有血性。
虽说她自己能力不俗,从不需要靠夫君庇护,可这并不代表,她能接受自己的夫君是个孬种。
而自离开竹溪镇后,他虽步步算计,展露了许多她从前没见过的模样,可对她,她却始终温柔。此番重伤,虽说她暂时没法用那身所依仗的功夫,可待在他身边,冯十一却没有半分焦虑,反而格外安心。
因为心底深处,她比谁都清楚:只要有他在,他绝不会让她出事。哪怕拼上自己的性命,他也会想办法护着她。
这些话,他从没说过,可冯十一却无比确信,他能做到。反倒是她自己,未必能做到他这般地步。
她看着他,不知不觉出了神,脚下的路也没再留意。忽然,脚下一滑,她还没反应过来,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紧紧扣进了怀里。
明明已经将她稳稳护住,郁明的声音里依旧带着紧张:“没事吧?”
冯十一转过头,感受着他圈在自己腰上,格外坚硬的臂膀,轻轻摇了摇头,淡然回道:“无事。”
不过是一时没留神脚下打滑,却让他在接下来的路上始终绷着心神,目光紧紧落在她身上。冯十一沉默地任由他护着,直到翻过一处山凹,远处隐约透出的点点光亮,才将她的视线吸了过去。
“那是?”冯十一问道。
郁明回道:“快到山下了,那些是挖路援军的扎营点。”
一场雪崩,厚重积雪将道路封得严严实实。萧关本就地处严寒之地,即便已到三月,积雪也没有半点消融的迹象,想挖通道路本就不易。而这些星星点点的光亮与所谓的“援军”,除了挖路,更在暗中设下防线。他们要防的是,等路挖通后,从另一头出现的不是镇守萧关的靖北军,而是攻破萧关的突厥大军。
这般谨慎,是用当年的血换来的教训。
当年同样遭遇雪崩,可无论朝堂还是西北百姓,都坚信萧关内定能安然无恙。毕竟镇守萧关的是靖北军,领军的是战无不胜的靖北大元帅。所以,大雪封路时,没有援军赶来,更没有军队在另一头帮忙挖开积雪。最后是他拖着重伤的身子,带着残部一点点挖出通路,带着父兄的尸身,从满是鲜血与尸体的萧关中走了出来。
望着远处的灯火,郁明眼中闪过一丝幽光,轻声道:“这些援军能来,是娘子的功劳。”
冯十一疑惑地看向他:“我?”
“领头的霍家军,是贵妃的舅族。”郁明解释道。
霍家军本镇守陇右道,与萧关相隔甚远,此番能离开凉州赶来应援,背后定然有贵妃推动。而贵妃会这么做,一来是萧关与赵靖川安危相连,不容有失;二来,也是为了兑现与冯十一的交易。
如今赵靖川已找到并送回京城,贵妃自然要履行承诺。
而郁明半点也不欣喜,甚至因此对贵妃与赵靖川都满是不满。先不说她此番受了多重的伤,更让他恼火的是,他们竟把主意打到他娘子身上,让她涉险。虽明知这是贵妃的主意,他还是忍不住迁怒赵靖川。
若不是赵靖川没用,被人算计,他娘子何需跑这一趟,受这份罪?
郁明心中的怒意藏得极好,在冯十一面前依旧温和。见她视线还落在远处,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下山吧,马车里备了娘子喜欢的吃食。”
被勾了一路,又走了这么久,冯十一本就又饿又累,一听这话立刻提了劲:“那赶紧走!”
雪崩将山间积雪都冲到了山下,越往山脚走,积雪越厚。都三月了雪还不化,冯十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忍不住嘟囔:“跟这些雪比,江南的雨都顺眼多了。”
郁明听到她的抱怨,唇角悄悄勾起一抹笑。可等走到山脚下,本该隐蔽藏着车马的地方,看到立在车马旁的一众不速之客时,他脸上的笑意瞬间消散,温润的眼眸也骤然变得锋利。
身侧的冯十一,还有随行的护卫们,眼神也一同冷了下来。
天边已泛起微光,初升的日光洒在护卫们出鞘的刀身上,映出凛冽的寒光。而在那片寒光之后,一道青裙人影从人群中翩然走出,开口唤
道:“十一堂主。”
这声久违的称呼,配上陌生的脸庞,让冯十一原本凌厉的眼神转为审视:“你是何人?”
“我名唤青白,我的主上是……郑九娘。”
青白?郑九娘?
冯十一明知时寅如今什么都记不得,还是下意识朝她看了一眼。
在苏州时,时寅就跟她说过,郑九娘放在江南、执掌青衣阁情报网的人,名字便叫青白。可眼前这人,只说主上是郑九娘,而非青衣阁。这意味着,她自认是郑九娘的私属,而非青衣阁的人。
这二者对冯十一而言,区别极大。如今已知褚十三的身份,也知晓青衣阁本是楚家之物,她对青衣阁的观感早已差到极点,甚至想再去闯一次青衣阁,杀个痛快,更别提面对青衣阁的人。可若是郑九娘的人,情况便不同了。
郑九娘大概率是被褚十三所杀,这说明她定是对褚十三造成了威胁,而她的亲信,在青衣阁中定然难以立足。
这般一想,冯十一看向青白的眼神,稍稍敛去了几分冷意:“你来做什么?”
她没问青白如何找到他们。西北本就是青衣阁的老巢,其情报网在此经营多年,能寻到一些行踪并不奇怪。
可郁明却不得不在意,他凌厉的目光扫过身侧的护卫,领头的护卫也立刻意识到是己方暴露了行踪,引来了这些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青白迎着冯十一的目光,往前迈了几步,停在一个既不产生威胁、又能让对方听清话的距离:“郁公子,十一堂主,放心,你们的行踪没有旁人发现,我们都已掩盖好。”
这话并未让冯十一与郁明舒展眉头。青白顿了顿,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十一堂主,这是九娘让我交给您的。除此之外,九娘还有一事相托。”
冯十一看着那封信,没有动。郁明递去一个眼神,立刻有护卫上前接信,送到冯十一身侧。可她既没接,也没要看的意思,只冷着眉眼问:“什么事?”
青白却没急着回答,只道:“十一堂主要不先看信,看过之后我们再聊。”
一个个怎么都这么磨磨蹭蹭?
风裹着寒意吹过,远处的日光越升越高,刺得人眼睛发疼。冯十一眯了眯眼,拧着眉心,语气添了几分不耐烦:“让你的人让开。”
话音刚落,不等青白示意,立在车马前的人便自觉往两侧退开。随着人群散开,车马露出来的同时,也露出了倒在地上、显然被敲晕的守车护卫。
看着地上的人,冯十一神色淡淡,郁明的脸色却难看到了极点。
李正等人被留在萧关,此行他只能用舅舅手下的人,却没料到竟这般无用。
郁明面色紧绷,冯十一却似未察觉,拉着他便往最大的那辆马车走去。护卫们紧紧相随,跨过地上的护卫后,冯十一先跃上车,又示意郁明上来,随后才朝拿信的护卫伸出手:“把信给我。”
接过信,她又看向不远处的青白,丢下一句:“你……等着。”
说完,冯十一便钻进了马车。坐定后,冯十一没有急着拆信,而是看向面色紧绷的他。
“青衣阁在西北经营多年,情报网根基深厚,再加上郑九娘一直暗中扩张,被她的人盯上,其实不算意外。只是……这些护卫实在不够谨慎,不能再用了。”
不冯十一开口,郁明心里其实也已打定主意,要换掉这批护卫。但他没多言,只道:“护卫的事不急着议,娘子不如先看看这封信?”
郑九娘这般大张旗鼓地等着他们,想来这封信里的内容,还有她托付的事,绝不会简单。
冯十一也不拖沓,当即拆开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不过寥寥几页,却让她的脸色几番变幻。一旁的郁明没有出声打扰,只静静等着。直到冯十一看完信,将信纸一折,掀开车帘便下了马车,快步走向仍立在原地的青白。
郁明紧随其后。待冯十一在青白面前站定,他便听见她开口问道:“青衣阁现在是什么情况?”
郑九娘素来行事不疾不徐,她手下的人也承袭了这份沉稳。面对冯十一的问题,青白面色淡然,语调平稳地回道:“按九娘的吩咐,我已经通过各个情报据点,把解药都送出去了。阁中明面上的杀手,大多服了解药后就四散遁逃了;情报据点的人也撤了,如今多数情报网,已经没用了。”
听到青白的回答,冯十一沉着脸。而没看到信件内容的郁明则露出讶然之色。
捏着手中的信,冯十一追问:“所以……九娘到底让你托什么事给我?”
信中内容很多,唯独没写明托付之事。听到问话,青白的视线掠过冯十一,最终落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虽说是托付给您的,实则准确而言,是托付给郁公子。”
给他的?
冯十一回头与郁明对视,两人眼中皆疑惑。
青白没有再卖关子,径直道:“从江南那些死士据点里,青衣阁一共转走了五百多个孩童,如今都在我手上。九娘本想让我亲自把孩子交给郁公子,但我还有别的事要做,没法留在江南,只能先把他们藏在江南。还望郁公子想办法妥善安置,保他们平安,别再让人把他们带走……”
方才分开的目光再度交汇,这一次,疑惑尽数褪去,只剩几分震惊。视线刚触到便错开,冯十一面色沉重地沉默着,而尚不知全貌的郁明,神色里多了几分郑重:“我会尽我所能。”
得到答复,一直神色淡然的青白暗自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抹笑意。她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出:“这是藏孩子的地点。劳烦郁公子和十一堂主费心,那些孩子就交给你们了……”
才刚把萧关和靖北军旧部托付出去,转眼就被塞了这么多孩子。可郁明没觉得是负担,也没推脱,伸手接下了信。他立在原地,虽没多言,那模样却让人笃定,他定会把事情办好。
冯十一看向眼前眼中露出释然的青白,问:“九娘还让你去做什么?”
青白淡淡一笑:“看您二位的行程,想必是要上京吧?上京途中会经过庆州,您二位应当会在庆州逗留几日……”说话间,她的视线扫过岑成背上的时寅,最后落回冯十一身上,“若事情顺利,我想在庆州再与您见一面。到时候我会在城中的青山小筑挂一盏明灯,还望您能来。”
不等冯十一回应,她又自顾自道:“江南藏孩子的地方,我还备了几份那些用来控制孩童的秘药,希望……对时寅能有用。”
青白一行人来得突兀,走得也干脆。说完事,便带着人利落离开了。
待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冯十一才带着郁明重新上了马车。刚坐下,不等郁明开口问,她便把手中的信递了过去。
比起冯十一逐字逐句仔细读,郁明一目三行,很快就看完了信的内容。相较于冯十一读信时变幻的神色,他的反应格外平淡,只在读完后轻叹了句:“可惜了……”
可惜什么?自然是可惜郑九娘这个人。
这封信是郑九娘在京城写的。
她不像冯十一这般洒脱粗犷,心思本就细腻,加上多年执掌青衣阁情报网,更是多了几分敏锐。当日冯十一随口跟她玩笑,说实在不行就拿楚伯棠凑数,她虽当场动怒反驳,可楚伯棠那张脸,还是在她心里扎了根,也让她多年来藏在心底的疑问愈发清晰。
之后她便私下留意楚伯棠、打探楚家,甚至深挖楚家旧事。这一挖,不仅挖出了真相,也解开了她多年的困惑:当年在阁中救过她、待她满是善意的人,后来为何会对她那般冷淡轻蔑?
不是他变了,不是他眼里和心里有旁人。而是他压根就不是那个“他”。
那个被冯十一戏言,让她凑合凑合的人,才是真正的他,被她深埋在心底的那个……他
知晓真相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这些年究竟在做什么。她在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帮着伤害他、胁迫他的人壮大势力,亲手把他推向更深的深渊。而胁迫他的人,也坦然借着她的情意、她的信任,一步步利用她。
她本就不喜青衣阁,也不愿呆着青衣阁,更不愿做那些事。而她却还是留下,做了这么多……
骤然得知真相后,她震惊、愤怒、不甘,可冷静下来后,只剩一个念头:毁了这一切,毁了她为那个人做的所有事,毁了把所有人拖入深渊的青衣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