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确是个将军。
这厢,祁渊站定收手,长吁一口气,目光微转,瞥见窗边人影一闪,待他回身,只余下一扇轻轻合拢的窗扉。
他未在意,径自走向井台,舀起一瓢沁凉的井水兜头浇下,水珠四溅。
甩了甩湿漉漉的黑发,他心情松快几分,转身回屋,见沈鱼已经起了,便道:“我要去镇上办事,顺便用饭,你若是想,可随我一起。”
听他语气干脆利索,仿佛昨日龃龉从未发生,沈鱼静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眼神已恢复成一潭平静无波的秋水。
“不了。”她慢吞吞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我在家收拾草药。”
祁渊微顿,意外于她如此平静的拒绝。探究的目光扫过她沉静的脸庞,只看到一片疏淡。他压下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只当她余愠未消。
“行,那我给你带些回来。”
他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听着院门关上的声音,沈鱼眼中的平静终于化作茫然的无措。
不过,她并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这种不知所措里,日头渐高,院门外响起了刘婶子爽朗的大嗓门:“沈女郎!在家不?我来取药!”
沈鱼连忙应声,将人迎了进来。
“你家男人呢,咋不在?”
刘婶子一边等着沈鱼包药,一边絮叨开了:“昨儿个他还上俺们车马行去了呢!俺们两口子还以为是沈女郎你让他来送药的!结果这小子说没带,啧,办事不牢靠。这过日子啊,还是要沈女郎你多提点他些了。”
沈鱼包药的手猛地一顿,心头恍惚:他昨天去了车马行?
再想他今日所谓“办事”,以及昨日翻找的籍契……沈鱼的心沉了下去。
原来,他已经在紧锣密鼓地安排离开的事了。
“沈女郎?沈女郎?”刘婶子见她发愣,连唤了两声。
沈鱼回神,强扯出一个虚浮的笑容,声音有些磕绊,“药好了,婶子。”她将药包递过去。
送走刘婶子,沈鱼站在空落落的院子里。
日光刺目。
她早猜到了,他是要走的,而且不会带着自己。
沈鱼也自知配他不上。
只是没想到,他是这般迫不及待……
镇上,祁渊先去记档登记了路引,再用一部分银钱,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兴旺的客栈开了一间上房。
从车马行直接租赁马车是无望了,但是能弄到马车的不止车马行。就像他定下这件上房不为自住,而是为了敲开客栈掌柜的房门。
最终,祁渊押了八十两,从客栈直接买下一架运送食材的半旧的青篷马车。
他盘算着,先离开渭南县,至前方稍大城镇或码头,再换乘更快的车马,或改走水路。
事情办妥,他将马车暂寄客栈后院,买了些热腾腾的肉包和烙饼,匆匆往南溪村赶。
树影婆娑,乡间小路静谧。
祁渊为求快捷,并未行在路上,借林木枝桠穿行翻跃,身形劲瘦灵活。
临近村口,他放缓速度,正欲跃下枝头步行,目光却骤然一凝——一队深衣劲装的人马从村内小路上走出来。
他眯起眼睛,那行人个个身形精悍,牵着矫健的骏马,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四周环境,眼神中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审视。
看方向,却像是从沈鱼家附近出来的。
祁渊心头警铃大作,脚步瞬间加快。
他几乎是飞奔着冲回了小院,一把推开柴扉。
沈鱼正蹲在院子里,将最后一把晒干的柴胡收进竹篓。听见院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她抬头,见祁渊神色紧绷,气息微促地立在门口,不由微怔:“怎么了?”
祁渊几个大步跨到她面前,目光迅速扫过她全身,确认她无恙后,语气沉肃:“方才是不是有队生人来过?他们找你何事?”
沈鱼见他如此紧张,有些莫名,“是来过几个人。他们说是过路的商队,有人在山上不小心被蛇咬了,看到我院外挂着的医幡,来讨了些伤药,我帮他们简单放血包扎了一下。有何不妥?”
她语气平静自然。
祁渊着她的眼睛,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
是他草木皆兵了,以为是冲着他来的。
也是,他已经在外流落半年多,要找他早来了,何须等到此时?
祁渊神色缓和下来。
沈鱼敏锐地反观着他,心头泛起一丝微弱的涟漪。
她迟疑了一下,轻声问:“你……刚才是在担心我?”
祁渊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僵硬。
他迅速移开视线,下意识地否认,“担心?我只是怕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误了我的事。”
树影沙沙,云影漫移。
沈鱼唇角勾起一丝自嘲的弧度,低下头,继续整理竹篓里的草药,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无波。
“嗯,我想也是。”
第26章
之后的三日,小院笼罩在一层微妙的薄冰之下。
沈鱼几乎将自己缩在厢房一隅,捣药、看书,刻意避开那道身影。
祁渊则或是出门不在,或是独自于院中沉默地逗着黄将军。
虽夜间仍同住一屋檐下,二人之间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墙,保持着微妙的互不打扰。
祁渊有时觉得,沈鱼在刻意躲着自己。
被忽视的感觉反叫他不禁有些不习惯。
刚刚恢复记忆时的慌乱和羞怒早已平复,如今被冷落数日,祁渊静下来再想,也会觉得自己同沈鱼置什么气?
她不过一个贪图温暖、涉世不深而又行事大胆的孤女。
只是沈鱼总不理他,他也不知如何拉下脸同她说。
那日沈鱼仰头拼着把性命给他也要争口傲气的模样还在眼前。
倘若他主动,岂不显得他理亏,更涨这小娘子的气焰?
且两相沉默间,他始终猜不到沈鱼在想些什么,可对方清冷冷的眼睛似乎总能将他看穿。
这奇怪的感觉更叫他张不开嘴。
如此挨到第三日,晌午,天穹低垂,铅云密布,闷窒的空气仿佛凝滞,一丝风也无。
村口树下,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停当,客栈小二笑容满面,手执缰绳与祁渊交割剩余待付的银子。
祁渊检查了车辕轮毂,拍了拍略显瘦削但精神尚可的马匹,将车缓缓拉回沈家小院。
他入院子的动静不小,可房中人却始终不露面。他知道,她是还在躲着。
此刻,祁渊立于院中,指执着绳子两端裹缠树干,手指翻飞,盘错有致的绳结在他指尖成型,一如他这几日逐渐厘清的思绪。
他已想定,虽不是上上策,但此去一行还是要带沈鱼。
至于京中可能的非议……只要她肯配合,他自有万全之策。
祁渊想,这没什么好不答应的,他会有对二人都有利的说辞。
而厢房内,沈鱼正对着一张粗糙的草纸怔忡出神。
自遥遥望见祁渊拉马车进院子的那一刻,她便掏出这张纸,研了墨。这会儿笔尖悬在纸面上方,迟迟未落。
她知道祁渊要走了,大张旗鼓,毫无留恋。
心底某个角落,一丝连她自己都唾弃的期待萌生,“他会带自己一起走吗?以什么身份?”
这念头甫一升起,便被更强烈的自尊狠狠压下。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沈鱼目色也沉沉。
她指尖无意识婆娑着粗糙的纸面……
罢了,总要给自己一个彻底死心的由头。
她深吸一口气,绣鞋踢起裙裾,步出房门。
祁渊手中绳结恰好落定最后一扣,抬眸,正见那抹纤细的身影行至院中。
一个意态疏离,一个步履迟疑,两人在沉闷的天光下相遇,同时开口:
“你……”
祁渊收声,下颌微扬,示意沈鱼:“你先说。”
他等着她询问。
沈鱼抬眸,视线落在那道颀长身姿之上,阴郁天光衬得他更加遥远,不可触碰。
她压下喉间的滞涩,“要走了吗?”
祁渊颔首,“明日启程。”
那句“那我呢?”在沈鱼舌尖滚了滚,还是咽下。
难堪的冷遇她之前已尝过,实在没必要再经历一次。
她轻轻点了一下头,再无言语,转身便回了屋,落笔已没有犹豫。
祁渊微诧于她的平静,转念一想,该说的早说了,她必是打定主意要跟着,自然无需多问。遂也回房打点行装。
左不过两三件衣服,祁渊动作很快。
瞧他收拾行李,沈鱼也无声加快手笔。
她先一步来到祁渊面前,眼眸轻扫衣柜,空旷的柜子中,只剩一个小泥人孤零零的站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