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她动作,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整个大殿的目光,从御座上的帝王,到在侧侍立的勋贵,再到屏息凝神的太监宫女,都落在了她身上。
不同于外面宫人们或好奇或鄙夷的偷看暗瞥,这些目光中充满了俾倪、审视、估量。
无形的压力让沈鱼手心微微沁出汗来,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大殿内静可闻针,唯有冕旒珠串偶尔相碰的轻响。
终于,御座上的人悠悠开口:“你便是沈鱼?”
出乎沈鱼意料,这声音并非想象中的雷霆万钧,反而带着一种久居云端、俯视众生的淡然。
沈鱼微颤的声音在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回陛下,民女沈鱼。”
“何方人氏?”帝王的声音不疾不徐。
“祖籍渭南。”沈鱼努力让自己的吐字清晰。
“如何与祁卿相遇?”
“民女于山中采药,偶遇重伤昏迷的祁大人。”
“哦?” 御座上的声音似乎带上了一丝兴味,“他的伤势当时如何?”
沈鱼定了定神,如实道:“伤及肺腑,伤口极深,且失血过多,人已昏死在天寒地冻的荒野里,危在旦夕。”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民女以也是侥幸保住了大人性命。”
“你医术师从何人?”
“家父沈岁覃,生前是一名郎中,后虽不幸早逝,却留下许多医书手札。民女自幼翻阅,耳濡目染,略通皮毛。”提起父亲,沈鱼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
皇帝似乎沉吟片刻,问题暗藏机锋:“一个陌生男子,重伤濒死,你为何敢救,不怕引火烧身?”
这个问题,连祁渊也微微侧目,看向沈鱼。
沈鱼顿了顿,坦然道:“回陛下,民女见他……长相不俗,身形高大,想着若能救活,或可……或可挟恩图报,换些银钱度日。”
这话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市侩直白,脸颊微微发热。
御座上静了一瞬。
随即,一声短促的、听不出喜怒的笑响起:“呵……倒是实诚!”
这笑声不大,却打破了殿内凝重的死寂,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玩味。
皇帝的目光转向祁渊,语气听不出情绪:“祁卿,她既图报,你可给了?”
祁渊躬身,声音平稳无波:“救命之恩重于泰山,但有所求,微臣力所能及,无有不从。”
沈鱼心头微微一晃。
她唇角轻勾,暗想他刚醒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不过,眼下他竟已经如此说了,便是不可改的承诺。
其间转变为何,沈鱼来不及细想,只心中生出几分感动,又生出几分担心,不知道祁渊身为人臣在帝王面前公然说出这种话,是否会惹得天颜不悦?
她不敢抬头,只眼角的余光小心向上瞥去。珠帘缝隙间,一张保养得宜却难掩岁月痕迹的脸映入眼帘,眼神深邃,此刻正带着一丝淡笑看着她。
那笑容居高临下,看不出喜怒。
沈鱼心头一凛,却奇异地没有退缩。
皇帝的目光重新落回祁渊身上,语气沉凝了几分:“祁卿,此番洪曲遇险,九死一生。对那背后谋害之人,心中可有头绪?回京又有何打算?”
祁渊姿态恭谨,却字字千钧,清晰回荡在大殿中:“回陛下,臣遭此大难,首要之责在于自身。臣于治下洪曲,有失察之过,御下不严,方给宵小可乘之机。致使险酿大祸,惊扰圣听。臣不敢推诿,恳请陛下责罚,自降品秩,以儆效尤。”
他主动请罪,姿态放得极低,随即又话锋一转,“所幸事发之时,副将施节临危不乱,率众死战,已守住洪曲关隘,未使敌寇得寸进尺。其人忠勇可靠,老成持重,臣以为,洪曲军务可暂交其署理,必能保无虞。”
沈鱼听在心里,脑中转得飞快,祁渊这是以退为进,自请降罪自解兵权,来试探皇帝对他的态度,也暂时保全了洪曲的稳定。
皇帝沉默着,手指盘过珠串,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咔哒”轻响,如同在丈量臣子的忠心与过失。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终于,皇帝缓缓开口:“祁卿能有此自省之心,甚好。准你所奏。即日起,革去洪曲都指挥使一职,暂领……”
“京畿巡防营”几个字尚未出口,殿门外骤然响起一阵吵嚷和宫人劝阻的低语。
皇帝眉头一蹙,不悦之色瞬间布满眉宇:“何事喧哗?”
乔内使脸色一变,快步趋至殿门处,侧耳倾听片刻,旋即小跑着回来,躬身回禀:“回陛下,是……是公主殿下,听闻驸马同祁大人一同入宫,特来看看。”
听是公主,皇帝声色缓和几分,“是琢玉啊。让她进来吧。”
众人都望着殿外嘈杂处。
只有沈鱼悄然望向祁渊。
这位传说中祁渊的旧日情愫、身份尊贵的公主,竟就这样要出现在眼前了?
她屏住呼吸,观察祁渊的神色。
他依旧保持着躬身听旨的姿态,甚至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公主这个名字只是掠过耳畔的一缕清风。
这厢,沈鱼看得认真,谁料下一刻,一直不动如山的祁渊却忽地眸子微转,与她对视。
沈鱼怔住。
祁渊目不转睛,似在问她,在看些什么。
沈鱼几分心虚。
她垂了眼帘,避开祁渊视线,与众人一道往那儿殿门处望去……
第35章
殿门再次开启,光华涌入,阳光如金,平铺地面。
公主周琢踏金而来。
樱草色蹙金宫装瞬间点亮了幽深大殿,满头步摇曳曳生姿,裙裾翩跹。
“父皇!”
她声音清越如莺啼,径直走向御座,“儿臣听说驸马入宫了,还带着祁二哥哥一起?儿臣挂念祁二哥哥,实在等不及想来看看!”
随她轻快自面前而过,沈鱼闻到一阵甜暖香风,轻轻皱了皱鼻子。
皇帝眼底掠过一丝纵容,“你这丫头,消息倒灵通。来得正好。”
周琢得了许可,立刻旋身走下御阶,快步来到祁渊面前,“祁二哥哥,当真是你回来了!”
祁渊垂眸,低声道:“劳公主挂念,臣幸得陛下洪福,平安归来。”
沈鱼也轻轻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公主。
离得近,那美更加迫人。
云鬟雾鬓,肤光胜雪,眉目流转间天然一段风流旖旎,顾盼神飞,直叫人心旌摇晃
得祁渊温声回应,周琢眼底几乎瞬间溢上一层泪水,“之前听到消息说你弃战而走,还有幸灾乐祸之人说你曝尸荒野,我是如何也不肯信的!”她语气满是后怕与愤懑,纤纤手指绞紧了丝帕。
祁渊微微抬眼,眸光似乎在她含泪的眸子上轻动了一下,又很快敛去,“只可惜公主先前托臣在洪曲寻访的那块儿冰魄石髓,臣此番遇险,未能寻得,更未能带回。辜负公主所托。”
周琢一愣,含泪眉目轻眨,些许茫然,“冰魄玉髓?”
她努力回想一瞬,面露恍然,随即破涕为笑,“祁二哥哥竟然还记得这个!那冰魄石髓不过我读书看到,此物仅在洪曲深山内才有,甚是稀奇,这才问祁二哥哥若是顺路便讨来,眼下祁二哥哥能平安回来比什么石髓玉髓都好!”
沈鱼心底无声笑了笑。
能让祁渊记挂如此,看来感情是不一般。
不过,这公主似乎贵人多忘事,倒显得祁渊颇有痴念。
只是如此公然表露,让这柳宁箫如何想,岂不尴尬?
沈鱼顾不上细想这公主与祁渊之间如何,反而颇有兴味的看起了柳宁箫。
果不其然,那驸马柳宁箫适时上前一步,“公主天真烂漫,一时兴起的讨要,祁兄却一心记挂着,虽未得,心意已是难得。”
这话说得没问题,可是从柳宁箫嘴里说出来,就成了最大的问题。
沈鱼暗自咋舌,没想到进宫还能看到这样一场大戏,不知祁渊又当如何应付?
这时,一直在旁未有言语的男子忽然出言解围道:“哥哥记挂妹妹而已,柳驸马这也要醋,看来和琢玉感情越来越好了。”
“皇兄!”
周琢俏脸稍红,又对祁渊道:“柳宁箫他就是说话讨厌,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祁二哥哥可不要放在心上。”
祁渊淡笑点头。
柳宁箫面色更加不愉,却也无法再说什么。
沈鱼暗叹一出好戏没唱起来,她正狭促看着柳宁箫与祁渊,那泠泠声音又响起:“诶?这位姑娘是?”
那被周琢称作皇兄的男子又道:“这位是沈鱼沈女郎,祁渊在外身负重伤,得她所救。”
周琢下巴轻点,问沈鱼:“你救了祁二哥哥,又随进京来,是想要父皇赏赐什么吗?”
她笑得一派纯然,却让沈鱼忽然颇有压力。
她得了祁渊的承诺已是心满意足,何曾敢再要皇帝的恩赏?
此刻若是顺着话要了,不免显得自己贪心势利,但若是什么都不要,又好像不识抬举、故作姿态。
要或不要,似乎都不妥帖。
御阶上,一直笑看的皇帝启唇:“琢玉,不要冒冒失失,沈鱼一介布衣,你这样问,会吓着她。”
周琢歪头一笑,脚步轻快又到皇帝身畔撒起娇来。
沈鱼则始终恭谨低着头。
她无意去揣测公主是烂漫太过还是刻意为之,只想这话题赶紧过去,不要再徒生是非。
然而,祁渊却忽然道:“说起来,沈女郎确有一求,若能得陛下金口,比臣一人之力要来得方便许多。”
沈鱼讶然看向祁渊。
一时间,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皇帝示意祁渊说下去。
祁渊微微侧身,目光在沈鱼身上落了一瞬,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随即转向御座,“沈女郎医术了得,不甘困于乡野,此番进京,除了为臣做证解释来龙去脉,还有一愿,是想在京中开医馆,悬壶济世,实现一番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