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鱼想说些什么,可是思来想去,朝堂上的事情祁渊自有计较,她何须做扫兴的人,于是终究什么也没说,低头数着茶水在杯中漾起的细波,心下莫名微软。
眼下茶馆里人越来越多,热气蒸腾,喧闹不已。沈鱼不欲再多待,她从袖中摸出一吊远超过茶资的铜钱,轻声招呼店小二:“多出来的,劳烦给风老先生送去。”
店小二忙不迭应了,又问:“贵客可有什么想听的段子?小的可以一并带给风老。”
沈鱼思忖片刻,摇摇头:“不必,只是念他一把年纪说得辛苦。”
祁渊侧身,语带慵懒调侃:“在川鹤舫时,你听得目不转睛,如今倒淡定了。”
沈鱼也松快低声,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无奈和清醒:“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人在京城,还是自己体会的好。”她饮下最后一口茶汤,“走吧,出来也有些时辰了。”
祁渊注视她片刻,少女五官线条柔和却透着一股韧劲,他终是轻笑一声,率先起身:“好。”
衣袂翩跹间,沈鱼与祁渊并肩踏入门外那片流转的澄澈秋光之中。
重回街道,景致依旧,沈鱼的心境却悄然不同。她期待着水落石出、医馆重开的那日,也惦记着那些或许正需要她的普通百姓。
然而,命运的转机有时来得猝不及防。
就在他们刚回到祁家门前,尚未跨入大门时,已见湘绿与祁澜竟一同从门内快步迎出,神色皆是激动异常,这景象着实稀奇。
湘绿脸颊绯红、几乎语无伦次:“女郎!二公子!灵芝她、她……”
沈鱼心头一跳,忙问:“她怎么了?”祁渊的目光也瞬间锐利起来,看向祁澜。
祁澜抢着道:“她眼下神智清醒,说话也有条理许多,似乎是好了!”
沈鱼和祁渊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两人立刻快步穿过庭院,径直走向灵芝休养的房间。
湘绿疾步跟在沈鱼身侧,边走边急急解释:“今儿晌午奴婢歇晌,睡得沉了些,迷迷糊糊总觉得有人轻声唤我名字,睁开眼一看,竟是灵芝坐在床边看着我!她、她问我‘湘绿,我怎么会宿在剪竹园?’奴婢又惊又喜,不敢随意问她话,怕惊着她,再引出什么不好,只能按捺着,眼巴巴就等着女郎你们回来!”
祁澜也跟在一旁,补充道,语气复杂:“我只在窗外看了一眼,灵芝瞧见我,立刻又嘤嘤哭泣起来。”
沈鱼在厢房门前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绪:“湘绿随我进去。大公子,二公子,暂且委屈在外稍候片刻,待我仔细问问情况,有何进展,再出来与二位细说。”
祁澜自然没有异议,连连点头。
祁渊凝视着她,低声道:“量力而行,不必心有压力。”
沈鱼深深看他一眼,随即推门而入。
屋里飘着药香,灵芝靠在床头,眼皮发红,瞧着刚刚落过泪,虽然仍带着惊惧与疲惫,却已是清醒的模样。
见沈鱼进来,灵芝的目光随之移动,竟主动开口:“沈……沈女郎。”
沈鱼缓步走近,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声音放得极柔:“你知道我是谁?”
灵芝点点头,眼神感激:“知道。这些日子……虽然浑浑噩噩,但谁照顾我,谁给我治病,模模糊糊是有印象的。多谢女郎救命之恩。”说着便要挣扎起身行礼。
沈鱼连忙示意湘绿扶住她:“刚好转,别多礼。”
沈鱼走到案台边,点燃一小撮精心调配的安神香,“既然记得一些,那、之前的事情呢?比如,你和少奶奶一起去云山进香祈福的事?”
灵芝眼睛一红:“约莫记得个大概,知道是怎么上山的,知道……知道少奶奶出事了,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山的……是灵芝没用,糊涂了这么久,醒来还是……”她语无伦次,满是自责。
“刚刚好转,记忆有所缺损是常事,别心急。”沈鱼声音温地安抚,“接下来我慢慢问,你慢慢想,能记起多少是多少,实在想不起来的也不必勉强,日子还长,总会慢慢清晰起来的。”
灵芝攥紧了湘绿的手,重重点头。
安神香味道沉静,沈鱼极有耐心地引导着,问题细致而有序。
灵芝断断续续地述说着,时而哽咽落泪,时而蹙眉苦思,但话语持续着,将那些破碎的记忆片段一点点拼凑起来。
沈鱼凝神静听,虽然许多地方灵芝仍表述得含混不清,情绪也时有激动,但足够让沈鱼逐渐拼凑出陆梦婉出事当天的大致情形。
那日陆梦婉的马车行至半山腰时,被后面赶上来的柳家马车赶上了。
柳家马车上坐着的并非只有柳宁枫一人,竟是柳宁枫与其兄驸马柳宁箫二人。行至接近山顶、马车无法通行之处,两行人便一同下车步行。
柳宁箫主动与陆梦婉走在前头,似乎在聊祁渊在洪曲失踪的事情,柳宁枫则放慢脚步,与跟在后面的灵芝闲聊。
灵芝哽咽道:“那一段路陡峭,我想上前扶着少奶奶,可柳宁枫问东问西,偏不放我,我一个分神的功夫,就听见前面少奶奶一声惊叫!我猛地抬头,看见少奶奶人已经不在石阶上了!只有、只有石阶边的木栏杆上,挂着一缕她的衣衫碎片!”
“我当时魂都飞了!哭着喊着扑过去……拉着柳宁枫的袖子问我家少奶奶怎么了……可、可那柳宁箫却猛地隔到我和他妹妹中间,脸色……脸色很可怕地盯着我,说:‘你家少奶奶如何了,问我妹妹作甚?我看这有一缕她的衣服,你既如此忠心,不如跳下去找找?’”
灵芝浑身发抖,眼中充满恐惧:“我、我从没见过有人能那样……用那么轻飘飘的口气,说出那么恶毒的话!我当时怕极了,我怕他不仅要害了少奶奶,还要把我也推下去灭口!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先推了他一把,然后转身就跑!那柳宁箫果然想来抓我……我拼命跑,一路跑到山下马车停着的地方,胡乱上了马车……后来、后来我就发了高烧,再醒来……就有些不清醒了……”
安神香缓缓燃尽。沈鱼面色凝重地推开房门走了出来。
门外,祁渊与祁澜立刻迎上前。
听完沈鱼的转述,尤其是柳宁箫那威胁的话,祁渊眸中厉色一闪而过,立刻吩咐群儿加派人手,沿着云山临近山顶那段峭壁下方仔细搜寻。
经此一番周折,竟真的在一处极为偏僻,被灌木杂草掩盖的山崖下,找到了陆梦婉的遗骸。
半年多的风吹日晒雨淋,昔日佳人早已化作一片白骨,唯有身上残破的衣衫纹样依稀可辨,尤其是腰间佩戴的那枚与祁澜一对的环佩,虽蒙尘却依旧莹润,在枯骨间闪着光。
祁渊又让人以此处为中心扩大范围搜查,竟又在一处松动的浮土下,找到了一枚被半掩埋的玄色犀角坠子!那坠子质地坚硬,雕工精湛,下缘还系着两羽极为罕见的、鞘黑色翎毛,是西地才有的猛禽身上拔来的,多用来做贡品。
“西地……”
祁澜激动万分:“那可不就是柳如晦驻守的地方,弄来这些珍奇玩物给柳宁箫带着再正常不过。”
这下人证物证骤然齐聚!祁澜悲愤交加,恨得双目赤红,当场就要研磨写奏本,要狠狠参奏驸马柳宁箫谋害人命!
祁溪闻讯立刻带着关长风赶来。
祁溪虽也悲痛,但更为冷静:“眼下虽有证物,但灵芝证词尚需斟酌巩固,这坠子虽独特,却也无法直接证明定是柳宁箫当日掉落,当日柳宁萧能放灵芝回家,事后必然有所准备,我们贸然上奏,若被对方反咬一口,说我祁家攀诬驸马,反而被动!”
关长风认同祁溪的看法,也劝祁澜:“此事已过去半年,报仇不在这一两日。不若我们再暗中收集更多铁证,务求一击必中,彻底将柳家按死,方可告慰梦婉在天之灵。”
祁渊却面色沉静,语气斩钉截铁:“我支持大哥,现在就上书。”
沈鱼不由看向他。
祁渊冷静分析:“一来,大哥骤闻找到大嫂遗骸,悲痛愤懑之下即刻上书陈情,合乎人之常情,纵有冲动之处,陛下与朝臣亦能理解,反显得真切。若过于冷静,倒显得反常。二来,”他声音更沉:“我们搜山动静不小,柳家定有察觉。给自己留时间,难保不是也给柳宁箫留了准备后手的时间,不如趁就此发难,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祁澜看着祁渊连连点头,双目含泪叫了一声:“二弟……”
祁溪见祁澜如此悲恸失态,心下亦是一软。关长风却眉头紧锁,狐疑地看着祁渊:“你素来最是沉稳,深谙谋定而后动之理,带兵打仗亦讲究一击毙命。为何此次……反而如此急切?”他的目光在祁渊和一旁的沈鱼身上转了转。
沈鱼被关长风那探究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出声转圜道:“不如……我们折中一下?暂且不以奏章形式直达天听,而是先去大理寺报案,请官府正式介入勘查?如此一来,事情照样会传入宫中,陛下必然过问,届时再上折子详陈冤情与发现,岂不更顺理成章,也更显稳妥?”
一席话落,众人安静片刻。
祁澜思忖后率先道:“沈女郎此法甚好!你我诸人官场浸淫久了,竟忘了这百姓申冤的正途!多谢女郎提醒!”
祁渊也颔首,赞赏目光近乎直接地落在沈鱼面庞。
关长风看着祁渊那副因沈鱼一句话而缓和下来的神色,又瞥见沈鱼微微泛红的脸颊,心下顿时了然几分——只怕他这个妻弟,除了要为嫂子伸冤,还存了要借此东风,将沈鱼身上那桩悬案一并彻底解决的心思。
看着祁渊那副神色,关长风心知是劝不住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转而与祁澜仔细商议起报官状辞的写法与细节,务求言辞恳切严谨,让柳家挑不出一丝错处。
这厢,祁家诸人对沈鱼治好了灵芝、从而协助找到陆梦婉的尸身而感激不已,灵芝更是唰地跪下非要对沈鱼磕头。
“快别如此,”
沈鱼温声道:“你能好转,是你自己心志坚韧,熬了过来。或许……也是冥冥之中,少奶奶保佑,借你之口,道出冤情。你要谢,便谢少奶奶,也谢谢你自己当时的机敏。我想,大概正是你与柳宁箫推搡挣扎间,无意中将他的坠子扯落,才留下了这至关重要的物证。我们今日才能聚在这里,商议如何为她讨回公道。”
灵芝听到此处,想起旧主惨死,自己半年浑噩,如今终于有望沉冤得雪,不由悲从中来,伏在湘绿肩上放声痛哭,将积压了半年的恐惧、委屈与悲伤尽数宣泄出来。
沈鱼轻轻抚摸着灵芝因哭泣而颤抖的背脊,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一旁的祁渊。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之间,竟莫名生出些让人心悸的暗流。
沈鱼知道,这桩状书一旦递交上去,便如打开战场的第一支弓箭,后头面临的风暴只会更加险恶,驸马身份特殊,此番对簿公堂乃至御前,必将掀起惊涛骇浪。
但是,此刻,在祁渊目光注视下,沈鱼竟感觉不到丝毫畏惧与慌乱,只有一股同心并力的暖流缓缓涌起。
第51章
状书递交了上去,果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柳宁箫嘴硬腰杆直,他在灵芝逃跑后就已经想好的了一套说辞,打死不认那坠子是自己的,还反咬祁家是不是想混淆视听,来掩盖医馆的丑事。
朝堂上,祁澜一反平日儒雅随和模样,顶在前头言词锋利、步步进逼,几乎有舌战群儒之势。
祁渊更是早已料到柳宁箫会祸水东引,不慌不忙地将自回京以来所搜集到的各色证据——包括柳宁箫与陆家、甚至与二皇子周琦之间相互勾结的来往一一呈于御前,通过关长风条分缕析、逐一陈述。
多家势力明争暗斗,弹劾奏折如雪片般飞至御前。
皇帝此前虽削去柳家部分权势,却并未打算将其连根拔起,一时未作决断,只放任他们继续相争,将所有压力转嫁于大理寺。
大理寺主簿只得日夜勤勉查案,连续多日早出晚归,战战兢兢,丝毫不敢抱怨。
公主府内,柳宁箫却暴躁异常,只觉自己委屈得很。
陆梦婉的事情是当初柳宁枫心中不忿,找他来想出口恶气;南溪医馆是周琦的手笔,他只帮忙找来了王力那一对狗都嫌穷的夫妇;至于祁渊洪曲之败,更是陆家主动出手,柳家仅代为传信。这一切明明是别人与祁家有怨,借他柳家之手行事,为何如今矛头竟全指向他自己?
柳宁箫在富丽堂皇的府宅中焦虑踱步,恨不得抽剑乱砍发泄一番,可一摸腰间只挂着空落落的玉佩悬绳,更加愤懑起来,扬手就打断一根枯黄的枝条,又用那残枝暴力地抽打着花圃中本已衰败的秋棠。
侍女们远远望着驸马乖戾模样,面容惶恐,无一人敢上前。
直至长公主周琢一声冷斥从廊下传来:“闹够了没有?这般泼皮无赖的模样,成何体统!”
柳宁箫动作一顿,狠狠又抽下最后一朵将谢的秋棠,将手中残枝猛然掷到一旁造景典雅的池塘中,池中锦鲤四散奔逃,柳宁萧依旧背身对着周琢。
周琢款步来到他身后,望着一地花汁碎叶,烟眉深蹙,毫不掩饰地嫌弃道:““我怎就嫁了你这样的人?”
柳宁箫猛然回头,一双因怒气而泛红的眼睛瞪着周琢,戾声道:“你现在便去求你父皇,说我官司缠身、德行有亏,求一纸休书休了我便是!然后去找你的好表哥祁渊去,你看他如今可还愿意要你!”
周琢闻言不怒反笑,笑声清冷:“柳宁箫,说这些气话有何用?既然当初敢做,如今却只会对女人大吼大叫,这就是你的本事?”
柳宁箫胸口剧烈起伏,恨不得给她一掌,或将她狠狠羞辱——可她终究是金枝玉叶的公主,皇上最宠的女儿、太子皇子们最护的妹妹。她若有不顺心,必让他百倍难受!
说起来,祁渊失踪的那段时间,他和周琢也算过了半年相安无事的舒坦日子,可自从那该死的祁渊回京,周琢对他是愈发看不顺眼,愈发不耐烦了!
柳宁箫一腔邪火无处可发,干脆一振袖,意欲出门上酒楼寻些乐子。
周琢却冷喝一声:“站住!本公主的话还没说完,驸马若走,便是忤逆不尊!”
柳宁箫斜睨着她柔美却冰冷的脸庞,恨得牙痒,却终究侧身站定,鼻孔出气般哼了一声,等她发话。
周琢绕到他面前,绣着金线的裙摆扫过地上残花,她却浑不在意,娇小玲珑的身量,气场却丝毫不输于身高体壮的柳宁箫。
她冷声道:“柳宁箫,你若是还想做这个驸马,就把你和你那两个妹妹之间的腌臜事情一五一十告知于我,我兴许还能看在这夫妻名分上保你一场。否则,再往后就不是我要不要休驸马,而是你这个驸马还当不当得成!”
柳宁箫眼下面对周琢已然是破罐破摔,嗤笑道:“我柳宁箫已经落到如此境地,公主却还不想着休夫,是觉得我这个驸马用起来很舒服?”这般污言秽语一说出口,衬得他粗犷面容愈发丑陋不堪。
周琢袖中纤手攥得死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暗自庆幸还好她早知柳宁箫的德性,提前屏退了所有下人。
她面不改色,只淡淡道:“驸马粗鄙,本公主用不惯。要保你,也不过是看在夫妻一场,不愿损了皇家与自己的名声。若你执意自寻死路,便是我亦救你不得。”
说罢,她漠然转身,迤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