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旸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衣,长发散落,正半坐卧在那里。
看着他悠然自得的样子,好像他所在的地方,不仅仅是中原的中心,也不仅仅是大业王朝的中心,似乎更是整个天下的中心。
所以,他才会用那么自信满满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疆域,哪怕已经听到了商如意刻意的脚步声,知道大殿中多了一个人,他也并不抬头,只说道:“你来了。”
“……”
商如意想了想,却并不开口。
不仅没有开口,她甚至继续往前走,沿着脚下西域的疆土一步一步的走向中原,过了陇西,再到大兴城,然后过华阴,过上阳,终于慢慢的走到楚旸的面前。
楚旸似也有些诧异,抬头看向她。
但立刻,那双细长的凤目中流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好像商如意这几下足以令朝臣们震怒,让她灭九族的僭越之步,却是踩到了他的心里。
他微笑着道:“好。”
商如意也并不问他,自己这几步“好”在哪里,只轻声问道:“陛下在看什么?”
楚旸道:“你还记得,上一次你来这里,朕跟你说了什么?”
商如意甚至都不用回想,心一沉,轻声道:“陛下,要再征辽东。”
楚旸点头道:“不错,如今兴洛仓已经收回来了,粮草的问题解决,朕就可以再征辽东!这一次,朕一定要拿下辽东城!”
“……!”
商如意的心微微一颤。
她原以为,楚旸在今天召他进宫,必定要跟自己说起大理寺,宇文晔的那件案子,可他却只字不提。
难道,他完全不关心宇文晔的案子?
第239章 言无常信,行无常贞
商如意不敢轻易开口,只能静静的侍在一旁,而楚旸,竟然真的没有提宇文晔一个字,只专注在地图上。他伸手点着地图上的东都,再展长臂,指向东北方的辽东城,口中念念有词——
“之前好几次,都输在粮草不济上,因为都是直接把兴洛仓的粮草运过去,路途遥远,中途消耗甚大,以至于抵达前线的粮草十不存三。”
“……”
“这一次,得再做一手准备。”
“……”
“粮草分两路运输,河北河南同时开运……”
商如意沉默着听了一会儿,这个时候慢慢蹲下身,沿着他手指的方向看着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路线,地名。
楚旸又抬头对着她道:“不过这一次跟上一次,还有不同。”
他竟真的将商如意当成朝中的臣子一般,跟她诉说,甚至商议起来。
而商如意也平静面对,甚至开口问道:“什么不同?”
楚旸的手指从洛阳斜划出一条线来,道:“这一次,河南这边的粮草不再走陆路运往辽西,而是从莱州出海,直接运抵辽东。”
“……”
“这样一来,耗用减少,两路粮草也更能确保前线将士的供给。”
商如意的心微微一动。
这,的确是个办法,而且,是个好办法。
她忍不住抬头看向楚旸,却见对方也看着她,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浮着得意的笑容,好像一个小孩做了一件大人意想不到的事,迫不及待的就要摆到所有人面前,让所有人看。
他说道:“如何?”
商如意喉咙梗了梗,轻声道:“这是个好办法,陛下英明。”
听她这么一说,楚旸更兴奋了一些,他猛地起身,在洛阳到辽东这片土地上来回走了好几趟,口中喃喃道:“只要粮草解决了,我大业王朝甲胄百万,何愁拿不下辽东城?拿不下牟子奉那个两面三刀的卑劣小人?”
“……”
“到那个时候,解决掉辽东,天下大定,就可以——”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又看向了西边。
刚刚,商如意来的地方。
即便半蹲在原处一动不动,可商如意的心却在这一刻剧烈的跳动了好几次。虽然她不明白,到底是为了自己刚刚那些话可能造成的影响,还是为了眼前这个内心火热,要为天下付出一切,也要天下为他付出一切的人,但,她明白,楚旸要走的这条路,注定是荆棘丛生,会让人鲜血淋漓,甚至——
她的心突然被刺了一下。
再抬头看向眼前这个男人,即便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可她仍然无法将眼前这个谪仙一般俊美的男子和新月公主的父亲,和大业王朝至高无上的皇帝联系在一起,不论是岁月还是上天,都太偏爱他,甚至,宠坏了他。
但,宠溺的代价,往往是沉重的。
商如意好像看到了一个人,在辛勤的播种,虽然不知道,这个人种下的到底是荆棘还是鲜花,可她看到,这个人是微笑着种下的。
她更看到,这个人的前方,是一个无底的深渊!
谁能拉住他呢?
就在她沉默不语的时候,楚旸从兴奋中慢慢抽回心神,也感觉到一阵异样的安静,他低头看着那仍旧蹲在远处,不声不响的商如意,似乎在沉思着什么,于是慢慢走回到她身边,蹲下身来,静静的看着她似乎平静,但又显得极为复杂的神情,道:“你在想什么?”
“……”
商如意抬起头来看向他。
两个人的目光对视,似乎在这一瞬间,商如意的内里又被什么东西撕扯了一下,这一扯,心口立刻感到了一阵钝痛。
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说道:“陛下,为何一定要打下辽东城?”
一听这话,楚旸的眉头拧了起来。
商如意知道,这种问题,他一定已经听过无数遍,甚至到了一听到就被冒犯的程度,但她还是轻声说道:“如意知道,牟子奉两面三刀,更狼子野心,他在辽西修筑长城,跟突厥的阿史那刹黎暗中勾结,对我朝不利。”
楚旸道:“知道,你为何还问?”
商如意道:“陛下之前数次征伐,皆以失败告终,即便这一次获胜,在这一个战事上的投入,已经远超打下一个辽东城的获益,陛下不能不算这笔账,因为,天下都在算这笔账。”
“……”
“而且,这还是获胜的前提。万一,这次又失败了呢?”
“……”
“陛下为何不能以别的方法,来解决辽东的问题,解决牟子奉呢?”
楚旸沉默半晌,冷笑道:“勾利国,言无常信,行无常贞,唯利所在,无所不倾,小人也。”
“……”
“若他离得远,朕不是不能放下,可他与我大业王朝毗邻,那就不一样了。”
“……”
“有这么一个东西悬在东北,就像一个毒瘤一样,不仅滋扰边疆,更会不断的偷盗,窃取我中原的物资,文化,更甚者,若等他们坐大,未来,一定会威胁到中原王朝。”
“……”
“所以,朕非灭了他们不可!”
商如意的心忽的一颤。
中原王朝——
他说的,甚至不是大业王朝。
也就是说,哪怕不是大业王朝,而是别的王朝统治中原,勾利国的那群人,在未来,也一样会对这里造成威胁?
这,会是真的吗?
商如意的神情有些疑惑,一时间静默不语,而楚旸慢慢凑到她面前,几乎已经快到贴上她的脸:“你在怀疑朕?”
商如意一回神,发现他已经近在眼前,急忙低下头避开了那专注的目光:“如意不敢!”
楚旸笑了笑:“你怀疑,也无妨。”
“……”
“因为朕是天子,朕跟你们看到的,不一样,而朕要做的,也非你们所能想。那是影响千秋万代的大业,霸业!”
“……”
“朕修运河,使南北货通,朕修长城,抵御突厥的野心,朕筑东都,可以不必再听陇西那些老家伙的陈腐滥调,朕打下辽东城,就能一劳永逸的解决东北边患,使得中原王朝,乃至千百年之后的中原人民都永享太平!”
“……”
“这些,难道不对吗?”
“……”
商如意沉默着看了他许久,其实这些话,在上一次在听鹤楼相见的时候,他就说过类似的,而此刻,他又将这些话重复了一遍——可以想见,在这段时间里,他一定又受到了朝臣们无数次的上书劝谏,也受到了不小的压力,才会在她面前又一次的倾吐心声。
可商如意并没有不耐烦。
相反,这似乎是她第一次,不仅认真的听他说话,更认真的,跳出自己在那场大病之后的身份与所知,去听他说话。
她听不出他有哪里不对,可她知道,他仍旧是错了。
若他无错,也就不会——
想到这里,商如意的心又是一沉,而外面突然一阵寒风吹过,虽然整个宫殿里被地下的暖泉熏蒸得暖意融融,可还是有那么一缕寒风蹿了进来,吹得她一阵战栗。
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沉默半晌,她轻声道:“陛下说的,都是至理。”
“……”
“如意也承认,陛下为大局的考虑,是天下臣工都无法企及的。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一次,如意的夫君才会那么奋力的夺回兴洛仓,为陛下的大业助力。”
楚旸点了点头。
但下一刻,他回过神来,目光骤然冷下来:“你想说什么?”
商如意斟酌一番,还是轻声道:“陛下,如意的夫君,为了这一次收复兴洛仓,可谓不辞辛劳。放眼军中,很难再找到如他一般身先士卒,舍生忘死的将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