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下意识的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了起来,原来是之前关中两个县因为灌溉失利影响了收成,官员请求调拨粮款前往赈济。立刻,事情便交到了户部尚书那里,准备调拨十万石粮食暂解燃眉之急。
商如意原以为事情就完了,但宇文渊却接过话头,商议后续事宜,原来事情的原因是该地水坝受损,无法续水导致天干时灌溉不利,他立刻请旨,让工部派遣得力的官员前往该地整修水坝,户部和工部明日要商议出大致的花费来。
几个人掰扯了一会儿,事情才解决。
商如意忍不住轻叹了一声——还以为赈济百姓就只是调集粮食过去就行了,没想到事情并不简单,她也有些惊讶于宇文渊的细心和周详,看上去那么粗犷的一个人,却如此细致。
就在这时,耳边响起了楚若胭不耐烦的声音——
“哼!”
商如意下意识的转过头去,只见她面色不虞的坐到一旁,愤愤道:“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不知道本公主在这里等着吗?”
商如意看了她一眼,虽然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跟她多话无用,但还是忍不住轻声道:“殿下,受旱的毕竟是大业王朝的土地,遭灾的也是大业王朝的百姓。”
楚若胭道:“这些事晚些说又如何?”
“……”
“本公主的婚姻大事,岂能排在这些小事的后面?”
商如意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但她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只默默的转过头去,继续凝神听着大殿上群臣们奏报的事情,有些的确是小事,不等皇帝传令内侍开口,宇文渊便站出来直接驳回;有些事情,比如关中大旱,比如各地又出现了多少股叛军,这些事情就必须要仔细的处理,而且商如意也发现,宇文渊一直都站在台面上,非常细致详尽的将一切权责划分得清楚明白。
他对这个朝堂,对整个天下,不仅鞠躬尽瘁,也是势在必得的。
再回头看看一脸不悦的楚若胭,商如意的心里有一点说不出的滋味来,因为这个时候,她无法不去回想,想到在江都宫中那个狂放肆意,翩然如仙的身影,他很聪明,他是天之骄子,他有着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远大抱负和志向,可他,也大错特错。
这个世上,有些人和事,无法以好坏去简单定义,但他的结果,却是无解的。
商如意轻叹了口气。
一旁的楚若胭听见这一声叹息,以为她是在担心,随即冷笑了一声,看向窗外阴沉的天色,道:“怎么,还在担心你所期盼的灾祸没有出现吗?”
“……”
商如意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又听了一会儿,几件上奏的事都已经解决完毕,在一阵短暂,却格外沉闷的沉默之后,内侍尖细的嗓音又一次传来——
“还有人要上奏吗?”
这一次,没有人立刻说话。
那沉闷的感觉,一下子从太极殿蔓延出来,充斥进了这个小小的偏殿当中,商如意和楚若胭都下意识的提起了精神,楚若胭更是直接站起身,朝着外面走了两步,就更清楚的听到了那内侍又一次问道:“诸位,还有事启奏吗?”
仍然没有。
这一下,商如意清楚的听到楚若胭的呼吸都屏住了。
然后,终于听见了楚成斐的声音,只是,比起刚刚那内侍尖细的声音,和宇文渊浑厚的声音相比,这个声音要更细弱得多,商如意几乎是竖起了耳朵才勉强听清楚成斐说道:“既然众爱卿都没有事情要上奏了,那么,朕要说一件要紧的事了——”
他的声音刚一顿,商如意就听见了楚若胭倒抽了一口气的声音。
转头看时,她那张原本艳若桃李的脸此刻已经涨得通红,兴奋得连眼角都有些微微的发红了。
而感觉到商如意看向自己,她也冷笑着,看向商如意——
“你等来了吗?”
“……”
商如意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没有,除了天空更阴沉了几分之外,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的神色也发沉,道:“看来,长公主殿下才是真正的天之骄女,连老天,也是帮着殿下的。”
“哼。”
楚若胭轻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太极殿往这边走来,楚若胭立刻敛起心神,抬头看向大门,只见一个穿着蟒袍的内侍双手揣着一柄拂尘,急匆匆的走到偏殿门口,一见到她便叩拜道:“长公主殿下,将军夫人,陛下传召两位上殿。”
楚若胭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她的脸上浮起了掩饰不住的欣喜的笑意,立刻抬脚便往外走,刚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商如意:“走吧。”
商如意原本是跟在她的身后的,听见她这么说,倒也从善如流,直接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并肩前行。出了偏殿,两人跟着那内侍往前走去,不一会儿,便到了太极殿。
此刻,压在大兴城头顶上的那片厚重的云层仿佛又往下压了几分,当商如意刚一走到大殿门口,正准备一脚迈进去的时候,一声沉闷的雷声从云层之上传来,一瞬间响彻了整个苍穹,在大兴城内震荡回响。
大殿内分列两边的文武群臣也都因为这一声闷雷,惊得不由回头看了一眼。
然后就看到大殿门口,两个窈窕的身影缓缓走进,一者端庄,一者娇艳;端庄者,虽妆容素雅,却难掩周身的贵气,更有一股威仪随着头顶滚滚闷雷迎面袭来;娇艳者,绫罗遍体,金玉满头,姗姗莲步中流露出万千风情。只这一眼,仿佛看尽了天下女子的风采,甚至,已经有人忍不住发出低叹了。
而楚若胭从小到大,早就习惯了这样惊艳的目光和叹息声,所以,她毫不在意周围人的视线,抬起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瞳看向了人群中那个最英俊挺拔的身影,可是,乍见的惊喜,却在发现宇文晔只定定的注视着自己身边的人的时候,一瞬间丧失殆尽。
而此刻的商如意,却在雷声中微微战栗着。
和从小就被楚旸抱着坐上朝堂,因为她一声啼哭就能斥退百官,对这种情况早已游刃有余的楚若胭相比,她虽然准备了那么久,还是无法抑制的生出了一丝胆怯——这是她第一次走上朝堂,两边的文武官员,上百双的眼睛,带着或凝重,或轻佻,或不知所措,或轻蔑鄙夷的眼神注视着她,令她的每一步都愈加沉重起来。
直到,她对上了那双深邃平静的眸子。
虽然什么都没说,可一看到宇文晔的脸,她的脑海里就立刻回响起了刚刚在含光门外,他对自己说的话——
今天,你可以说任何你想说的,做任何你想做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有什么结果,我都会为你兜底……
这一刻,她一下子有了底气。
于是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就看到了端坐在朝堂之上的皇帝楚成斐。那小小的身躯虽然坐得那么高,可御案已经将他遮掩了大半,甚至还没有放置在案头的那卷明黄色的圣旨更引人注意。
一看到那圣旨,商如意的气息顿时沉了一下。
而这个时候,她和楚若胭已经走到了大殿中央,两人都对着皇帝叩拜下去:“拜见皇帝陛下。”
楚成斐看着自己的长姐一来,原本有些不自在的神情立刻放松了许多,笑着道:“姐姐,你终于来了。我要宣读你的圣旨啦!”
这时,整个太极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样寂静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氛当中,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沉沉道:“陛下,微臣有事启奏。”
第521章 天道无常,福祚轮转
这一刻,众人的目光全都齐刷刷的聚焦到了突然走出班列的那个清瘦的,连身形的轮廓都透着几分清苦的人身上。
正是之前流放南方,前些日子才回到大兴,官复原职的老臣裴恤。
商如意对他,倒是闻名已久,这位左光禄大夫不论形貌、气质,连眉宇间散发出的那种忧国忧民的愁绪都与沈世言如出一辙,只是,他的头发更多花白,脸上的皱纹更多一些,后背也有些佝偻,显然,这一年多的流放生涯在他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一看到他,楚成斐小小的脸上立刻浮起了一丝阴霾,而群臣的脸上也都露出了各异的神情。
只见裴恤站在大殿中央,对着楚成斐抬手行礼,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楚成斐已经皱着眉头不悦的道:“裴大人,刚刚问了半日有没有人上奏,你都不说话,这个时候你还说什么呢?你下去吧。”
“陛下,”
裴恤面不改色,甚至将有些佝偻的后背挺得更直了一些,昂然道:“老臣刚刚没有开口,是在斟酌言辞,因为——老臣要留神,莫要落到与治礼郎一般的罪过。”
一听到“治礼郎”三个字,朝堂上又是一片哗然。
连宇文渊也有些诧异的看向了他。
楚成斐立刻不悦的道:“这个人危言耸听,祸乱朝纲,想来,裴大人应该不会学这种人欺君罔上。你还是下去吧。”
说完,挥了挥手。
可裴恤仍然站着不动,道:“老臣思虑良久,仍然开这个口,就是因为老臣已经决定,哪怕今日落得与治礼郎同样的结果,也一定要把话说完。只要说完了这些话,就算陛下将老臣打入大牢,斩首示众,老臣也无怨无悔!”
“……!”
一听这话,就知道,他又要冒死进谏了。
楚成斐小小的脸几乎都皱成了一团——当年他的父皇楚旸就最讨厌这些犯言直谏的朝臣,不过,他的任性有足够的权威来支撑,可楚成斐跟楚旸毕竟不同,他年纪还小,没有震慑群臣的威压,更没有与他们斗智斗勇的能力,只要大丞相不开口,群臣几乎可以任意拿捏这个小皇帝。
而此刻,听到“治礼郎”三个字后,宇文渊就站定不动,连眼睑都垂了下去。
显然是不打算开口了。
楚成斐有些慌,可这个时候也来不及说什么,那裴恤已经上前一步,对着神情慌乱的皇帝说道:“陛下,前几日陛下因为治礼郎的谏言,将他下狱。微臣苦思,不得其解——陛下传召他进宫,咨其以往年之事,治礼郎诚然已告,何以遭此横祸。”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虽然这件事早已闹得沸沸扬扬,有的知道内情,有的不知道,但所有人都没想到,裴恤会一把撕开了这灯笼纸,将一切说了出来。
楚成斐的脸色立刻变了,可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被人这样质问,不仅想不到如何应对,也有一种本能的畏惧,而裴恤更是不等他开口,又接着说道:“臣常听闻,君贤则臣直,臣直而罪,则君不贤也。”
“……”
“陛下,治礼郎所言若有理,陛下当择而从之,若——”
“裴大人!”
一个带着明显怒意的声音一下子打断了裴恤的话,众人诧异未退的目光再一次惊愕的看向了那个窈窕娇艳的身影,只见楚若胭面带怒意的站起身来,对着裴恤道:“你身为左光禄大夫,何以如此不知轻重?治礼郎的话若有理,陛下会将他打入大牢吗?根本就是他危言耸听祸乱朝堂,你还在为他说话?”
裴恤立刻对着她行礼:“长公主殿下,老臣并非为治礼郎说话。”
“那你是在干什么?”
“老臣是在为他,鸣不平!”
这话,不仅仅是朝堂上的应对,甚至已经明显带上了对峙的意味,周围的群臣都忍不住发出了声声低呼,而商如意跪在地上,心跳也如头顶滚滚闷雷一般沉重了起来。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了起来。
回头一看,却是宇文晔,他不动声色的从班列中走出,站到了自己的身边,但这个时候也没说什么,只静静的看向裴恤。
他这是——
商如意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裴恤,忽的有些明白了过来。
这些天,他虽然一直在生气,可仔细回想起来,就只是生气而已,除了带着自己去了一趟刑部大牢之外,好像什么都没做,但这明显不像是他的个性和作风——这件事不仅关系着宇文家的未来,更深切的关系着他的未来,他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放任不管,只由着自己和宇文渊去做主?
裴恤一家,早就与他交情深厚,裴恤更是亲身经历了前几日楚成斐惩治沈世言的事,他最清楚来龙去脉,也只有他,在此刻发难最为有效。
“鸣不平?”
这三个字,令楚若胭更添几分怒意,狠狠道:“你可知道,他口中妄言,是欺凌君主!”说到这里,楚若胭的眼神一冷,忽然道:“你与沈世言——本来就是一丘之貉,之前就曾经罪犯欺君被流放岭南,这一次皇帝登基大赦天下,让你们回来,你们不但不思将功赎罪,反倒结党营私,借着什么孛星现世的由头祸乱人心!”
说到这里,她咬牙道:“你们,根本就是欺君罔上的乱臣贼子!”
她这一句话,立刻吓得众人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