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是。”
“……”
宇文渊沉默了下来。
整个两仪殿内,也都沉默了。
唯一还算自在的,便是坐在宇文愆身边的宇文呈。他睁大了眼睛,看看自己身边的兄长,又看了看神情凝重的父皇,似懂非懂的皱着眉头,但再对上对面的二哥宇文晔复杂的眼神,他又冷了面色,竟仿佛有些不耐似得,只等着他的父皇做下最后的决定。
对于他来说,这两个哥哥娶了谁又休了谁,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关心的只是,谁让他开心了,谁让他不开心了。
现在,让他不开心的,就是他的二哥宇文晔,和二嫂商如意。
这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没让他好过过,从小到大宇文晔就待他十分严苛,一点的行差踏错都会招来他的责罚打骂;而这个二嫂,更是令宇文呈看不顺眼,明明自己嫁到宇文家是以那样不堪的方式,却还装模作样,摆出一副“二嫂如母”的架势管教自己,幸好宇文呈也找到了对付她的法子,只是现在碍着她的大肚子,没法再出手罢了。
至于死了的那个神武郡公,其实宇文呈跟他没什么感情,但因为太子的关系,两个人也算是有些来往,他死,他不会流泪,但是因为他的死而掀起一些血雨腥风,却是他所乐见的。
毕竟,有风雨才有动荡,有动荡,人才能得利。
想到这里,宇文呈故意笑了一声,说道:“父皇,你不是一直担心皇兄的婚事吗?如今皇兄既然想要娶那个虞家的大小姐,这也是好事啊。父皇为什么不能像——成全二哥二嫂那样,成全皇兄呢?”
“……!”
这句话一出,整个大殿更是陷入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里。
宇文渊的眉心已经拧成了一个疙瘩,而宇文呈却又抬起头来,对着坐在他们的对面,面色沉冷的宇文晔道:“二哥,你也说句话啊。”
“……”
“难道,你不想看着皇兄迎娶心上人,跟你和二嫂一样,琴瑟和鸣,夫唱妇随吗?”
宇文晔慢慢的抬起头来,却并没有看着一脸戏谑,仿佛等着看好戏的三弟,而是看向了在灯火通明的大殿内,眼神和神情都阴暗得几乎让人分辨不清的太子,即便他目光如炬,可怎么看,也看不清这一刻宇文愆的表情。
宇文渊道:“凤臣,你要说什么吗?”
宇文晔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道:“儿臣,没有什么要说的。皇兄的婚事,自然是皇兄自己考虑清楚便罢,儿臣身为兄弟,只会祝福。”
宇文愆淡淡的垂下眼睑。
宇文渊没有说话,又看了他身边的商如意一眼。
对于这个儿媳——虽然婚嫁之事的确造成了一些麻烦,但并不妨碍他喜欢这个故人之女,更不妨碍这个故人之女在嫁入了宇文家之后,的的确确帮了他们不少,不论是兴洛仓、王岗寨,还是扶风一战,她都以女儿身立下了功劳;她的存在,甚至弥补了宇文渊膝下无女,未能教出一个将门虎女的遗憾,所以家中的许多事,乃至朝中的一些事,他都愿意听听这个沉稳内敛,又聪慧过人的儿媳的意见。
可眼前的这件事——
虽然他看得出,这个向来沉静稳重的二儿媳此刻面色苍白,神情惘然,似乎对这件事也有些无措。
甚至惊惶。
毕竟,她曾经险些嫁宇文愆为妻,这是他们再掩饰,再闭口不提,也存在过的过往。
而宇文渊虽然能征善战,是个勇悍的武将,但并不妨碍他心思缜密,能不动声色的就察觉周遭的人,尤其是自己的儿子的一些幽微思绪。
宇文愆一直不肯娶妻,甚至,明明和虞明月走得那么近,已经超过了寻常的男女的来往,几乎将两家连为一体,却始终不肯谈婚论嫁,就算不全是因为商如意,但只怕多少也跟她有些关系。
但今天——
宇文渊在心里轻叹了口气。
而听到他这一声叹息,商如意掌心的冷汗更是涔涔而出,几乎沾湿了两个人的手掌——她心里很明白,走到今天,一些事情早已经无法挽回,虞家父女在大岩寺对自己动手,惹恼了宇文晔;即便江太后当时就看出了宇文晔的心思,那样提醒,即便自己也开口劝解,可宇文晔还是在龙门渡动了手,令两位郡公一死一伤,这一来,也彻底的激怒了宇文愆。
这对兄弟,终究还是对上了!
说起来,这件事走到今天,也许是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可有这样的结果,却似乎是早就注定,所有的阴差阳错,不过是往这个结果快走一步,慢行一步罢了。
当然,这些不仅她商如意能想到,宇文晔能想到,连坐在大殿之上,神情凝重的宇文渊也都想到了,所以他才会再三的询问。而这些询问,无异于阻挠。
却都无用。
宇文渊将凝重的目光慢慢的从商如意的身上收回,再看向宇文愆,眼中的阴翳却比之前更深重了许多。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道:“三天后,朕会下旨,为你和虞家长女赐婚,待到神武郡公的丧事完毕,朕就为你二人主婚。”
宇文愆立刻站起身来,对着他长身一揖:“多谢父皇,成全!”
宇文渊看着他,又道:“在这三天里,你可以随时反悔,只要你开口,朕都会收回成命,你的婚事,再议不迟。”
“……”
宇文愆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是。”
明明是解决了压在心头最大的一件心事,可宇文渊却丝毫感觉不到快乐,相反,比董必正的死更沉重的不安压在了他的心上。他看着自己的这个太子,沉声道:“愆儿,你刚刚说,过去是你自误。”
“是。”
“这一次的决定,希望不是你——自误。”
宇文愆抬头看着他,道:“儿臣,绝不后悔。”
第817章 这才是他的“自误”
夜深人静。
当太子和两位亲王与一位王妃终于离开两仪殿的时候,大殿内的灯火总算熄灭了,整个皇宫仿佛也一下子陷入了一种沉闷得令人窒息的黑暗里。
一直到回到千秋殿,商如意那一口气,也未能缓和。
在简单的沐浴更衣后,默默的上了床,刚躺到宇文晔的身边,就听见他沉沉的出了一口气。
商如意立刻抬起头来,借着大殿内最后一盏烛火发出的微弱的光芒看着他阴沉的面色和冷峻的眸子,轻声道:“事情,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
宇文晔微微挑眉,低头看向她:“什么?”
商如意道:“太子迎娶虞明月,就是为了对付我们。”
“……”
“之前,从江都回来那一路上的暗杀上,还有扶风之战,还有后来的瘟疫……虞明月虽然有知无智,可毕竟,她能知道许多要紧的事情,这对我们来说——”
这对他们来说,也已经足够致命了。
甚至于,这一次,若非商如意因为楚若胭的事而想要去见江太后,若非宇文渊因为江重恩投降的事龙颜大悦,允许了她去大岩寺礼佛,他们都未必能那么快破解江重恩可能假意投诚,实则诱杀皇帝的计划,再及时赶到龙门渡,那虞明月可能已经因为这一次的事,而立下大功了。
这一次,他们属实赢得侥幸,却也付出了太大的“代价”。
宇文愆和他们,几乎彻底撕破脸了。
相比起商如意的忧心忡忡,宇文晔反倒非常的平静,他低头看着她,淡淡道:“你以为,他们两一个不娶,一个不嫁,就不会对付我们了吗?”
“……”
“那我们之前经历的那些,又算是什么?”
商如意一怔,再一想,无话可说。
从江都回来那一路上的暗杀上,还有扶风之战,还有后来的瘟疫……的确是虞明月动的手,那个时候,她也并没有嫁给宇文愆。
宇文晔轻叹了口气,道:“没有什么女人,可以彻底的操纵、改变一个为权势而活的男人。”
“……”
“大部分的男人,只会在利用女人的时候‘捧’女人,周幽王可以点烽火,可以戏诸侯,但他不可能为了褒姒去烽火戏诸侯。这种事情,男人编了来哄女人,女人听了大可不必沾沾自喜,以为自己真能红颜倾国,红颜向来只能拿来背祸罢了。”
“……”
“没有这一次的事,皇兄也早就跟我们势不两立了。”
“……”
“而神武郡公的死,不过是给了他一个再好不过的理由——虽然这个理由的确让他痛苦,但结果,却是早就该发生的。”
“早该发生的?”
前面的那些话,商如意倒是也心有所感,但最后这几个字,却是令她有些意外。她看向宇文晔:“你的意思是,太子一定会迎娶虞明月,只是早晚问题?”
宇文晔点了点头。
商如意慢慢的皱起眉头。
他们兄弟的对立,她知道是早晚的事,但,连娶虞明月也是早晚的事……
她想了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又回想起刚刚在两仪殿内,宇文愆那句虽然看上去平静无波,实则痛入骨髓的“自误”二字,心中隐隐好像明白了什么,轻声道:“他说过去这些年‘自误’了,并非指他没有成家立室,而是这些年来,他一直云游在外,没有培植一点自己的势力?”
宇文晔嘴角微微勾起一点,道:“你总算想通了。”
商如意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若非他提醒,她似乎真的没有,也不会往这一方面去想——放眼朝中,虽然在宇文愆重返红尘,并且兵不血刃的拿下长安城之后,就有不少人站到了他的身后;册封太子后,他和宇文晔在朝中的势力更是泾渭分明,可是,他身后的,不是他宇文愆的势力,而是“太子”的势力,这些人是因为他成为了太子,对于“太子”有所寄望,才站到了他的身边。
可一旦“太子”失势,或者,他失去这个“太子”的身份,那些人都会立刻离他而去。
而跟他不同的是,宇文晔的身后站着的,是他自己的人。
这些人,是他这些年来出生入死,一道经历了无数艰难困苦的心腹死党,有穆先,有程桥,有晏不坏,有代俊良,有裴行远,有申屠泰……甚至,还有跟着商如意来到他身边的沈无峥。
这些人,在是秦王的势力之前,更是他宇文晔的势力。
也就是说,董必正的死让宇文愆明白了,在他外出修行,云游四海的这些年,他在朝中,一点自己势力都没有培植,神武郡公是他的母家,也是他最大的支持,而董必正一死,虽然董家的人也许还会帮他,但势力已经大减,不要说为董必正报仇,他甚至可能连这个太子之位都感觉到了岌岌可危。
毕竟,神武郡公一死,朝中能正面和宇文晔对上的势力,已经不多了。
他唯有再找一个助力,而这个助力,也只有另一位郡公——
吴山郡公。
所以宇文晔才会说,迎娶虞明月是迟早的事,因为哪怕董必正还活着,只一个神武郡公对太子来说也是不够的,而在神武郡公死后,宇文愆立刻迎娶虞明月,不仅是一种表态,也是安抚他身后的那些势力的一个手段。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气:“原来,这才是他的——自误。”
宇文晔淡淡道:“如果你想要更明白权力,就得放下儿女情长的短浅目光,否则,你永远会被困住。”
商如意轻轻的点了点头。
她又道:“那,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宇文晔看着她,似笑非笑的道:“你好像,特别害怕。”
商如意沉沉的出了一口气:“我当然害怕,我不想受伤害,也不想身边的人受伤害。”
“……”
“之前我哥说,太子如果要报复,会做两件事——伤人,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