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朝温家的方向飞驰。
到了贴封条的温府,温画缇没看见来接人的囚车,便花银子找小吏打听。那小吏说,囚车一早来,把人接走了。
“一早?”
温画缇急得又拉住小吏问:“一早是多早?往常不都是辰时才来接人吗?现在还没到辰初啊!”
小吏无奈道:“天还黑的时候囚车就来了,现在人都出城了。娘子来晚了。”
温画缇闻言大惊,猛地往城门赶去。
哥哥和小妹要流放之地都在北方,温画缇坐着马车一路北上。
先风风火火出去城门,沿着河道而走。
她记得小时候,卫遥就跟她说过,那些被流放的囚徒得走三个月,为了方便取水,队伍都是沿河流走。
马车内,温画缇拉开竹帘。一边心烦意乱吹着风,一边在计算——
虽然哥哥和小妹是坐囚车出城,但出城后就是步行。
这次被流放的罪臣家眷共有三十余人,一行人步伐不一,浩浩汤汤,应该也走不了多远吧?她乘着马车,最多一个时辰就能追上人!
果真如温画缇所想,马车追了接近一个时辰时,她看见前方正有三十余人在赶路,还有穿褐衣的狱卒拿鞭赶人。
她给长岁递了个眼色。
长岁便从马背跳下,几步追上,塞两锭沉甸甸的银子给狱头儿:“这里可有温家的人?我主子想跟他们说两句话。”
“温家?”狱头儿似乎纳闷了一下,“不知道你指的是谁,你去队伍里看看吧,不要讲太久,我们还急着赶路。”
长岁致谢,往队伍里走去。
长岁常年不是待在范桢身边,就是跟着温画缇,因此他与温画缇的兄长和小妹也见过很多面了。
长岁的目光在三十余人的行队中一遍遍扫过,却没有看见那两张熟悉的面孔。他脸色微变,快步走到马车边,“娘子,他们不在。”
温画缇心提起,骤然下车,亲自把队伍里的人一个个看过去,果真没有他们!
她焦急地看向狱头儿,“人呢?怎么没有温家的人?”
狱头儿也不明所以。
本该不用再搭理她,但看见她穿的绫罗绸缎,戴的簪环首饰非富即贵,又不太敢得罪,便招来同僚高个子的狱头儿问道:“咱们队伍少人了?”
“噢,是少了两个人。”
高个子的狱头说,“你后面才赶过来的,不知道。早上出城门时上头传来旨意,要把温家的两人并到西行的队伍里。”
温画缇塞出一锭银子,又问,“他们要流放到哪里?”
“西北的赤炎山。现在,人正往陇西道走呢。”
高狱头儿看在银子的份上,好心给她指了一条道:“小娘子您穿过前面那片田圃,一直往西,或许能很快追上人!”
“好,多谢。”
温画缇连忙召长岁回来赶马车,一路往西而行。
车里她气得把改旨意的皇帝痛骂一通,骂得狗血淋头。这可把旁边的椿岚吓得不轻,心想,好在皇帝隔着千里听不到,不然娘子就该跟温家的人一同流放了......
天气说变就变。
赶路到傍晚,天色渐沉,拢着黑压压的乌云,欲有大雨倾注之象。
没料到赶路会这么久,大家有些口渴。
椿岚拿着水囊到河畔边取水,望见河面漂浮的衣物时,骤然惊呼:“娘子您看,河上飘着两件囚衣!是有人落水了吗!”
温画缇心头不安,也下了马车踱步过去。长岁去林子里找了根长竹竿,把囚衣从河面勾过来。
这两件囚衣血迹斑斑,被撕咬的破烂不堪。当她看到囚衣上绣的“温”字时,手筋的力气突然一松。
天下起哗啦啦的雨,温画缇捧着两件囚衣,由椿岚掺扶,失魂落魄地登上马车。
车舆外,长岁收拾缰绳说道:“娘子,雨下得实在太大,路不好赶!现在天色将晚,必定赶不回京城了!小的刚刚进竹林,有看见一座破旧的山神庙,经久未修,竹竿也是那儿找的,没有人住,先去避雨可行?”
温画缇有些失神,直到椿岚摇了摇她的手臂,她才迷迷糊糊嗯了声,“去吧。”
......
温画缇没什么知觉,由椿岚扶着她走进山神庙后,她的身体便像一块松松垮垮的布,从椿岚手里滑出,流躺草席里。
窗外狂风呼呼地刮。椿岚找来两块木条,将窗户顶住。而后就听见地上的人极小声,迷惘问道:“你觉得我哥哥和小妹身亡了吗?”
椿岚隐叹一声,心里也为她难过。
怎么可能还活着?
椿岚分明看见,长岁把囚衣打捞上来时,一件囚衣口袋里还有手绳。
那手绳椿岚见过,是五天前娘子给小妹编的平安绳,系着一粒小小的金豆。金豆刻写小妹的名,这是错不了的事。
长岁不是也说过吗,这条河其实不是河,而是一片江,江里有许多土龙,曾经就有不少打渔的小舟被吞吃掉。
因此她在取水之前,长岁特意让她小心些,离得远点,在浅水处取就可以了。
椿岚觉得,温家兄妹二人极大可能是在江边取水时,一个不慎葬身鱼腹了。
她虽然这样想,却不敢这样说给温画缇听。
她只能宽慰道:“娘子勿要多想,刚才雨稍停,长岁不是叫顺儿去帮娘子继续追人了吗?娘子只管等消息就是!”
温画缇点点头,闭上眼。
赶了一整天的车,她此刻十分疲倦,又没有精神,很快躺在草席里眯了一觉。
山神庙外的雨势又渐渐变大,突然一声惊雷将她从梦中惊醒。
第7章 山神
昏暗的山神庙,夜晚什么光都没有,只有长岁用火折子点的柴火。
这趟出来,温画缇以为只是去送家人,所以没有多带人就匆匆上路。
现在待在她身边的只有三位,长岁、椿岚,以及去找人的护卫顺儿。虽然人手不多,但长岁的功夫很好,她一点都不怕。
其实远谈不上害怕,她现在已经没知觉什么叫害怕了。比起这个,她更焦急她的家人是否还活着?
椿岚见她惊醒,忙从柴火边坐过来,“娘子可饿了,奴婢去车上取些干粮?”
温画缇摇摇头。
睡一觉醒来,头已经不疼了,就是心硌得慌,没有食欲。
“顺儿还没回来吗?”
话刚落下,有人在敲山神庙的门。长岁忙过去查看,确定是顺儿后才放人进来。
“追上人了吗?”
她迫切问道。
顺儿累得气喘吁吁,因为半路突然下雨,身上淋了些水渍。他一边擦着,一边同温画缇禀报。
原来顺儿追出去,两刻钟的时候才追上队伍。这批囚徒向西而走,顺儿特意花银子朝狱头儿打听,果然是罪臣家眷,要流放去赤炎山。
可是顺儿把人脸一张张看过去,却没看见温家的两人。后来他问狱头儿,才知道这对兄妹在江边取水时,一条土龙正暗中朝他们游近。先是小妹被咬住半截身子,后来哥哥为了救小妹也豁出去。
千斤重的土龙,本来就极难险中脱身。两人又扣着手铐脚铐,只能被活生生拖入江中。
顺儿小心翼翼地说完,所有人都觉得娘子会崩溃,嚎啕大哭出来。
可是并没有,整个庙里静得只剩雨声。
温画缇垂着眼眸,又慢慢躺回破旧的草席中,就好像听了件习以为常的事,并不让人有所波动。
“娘子...娘子?”
椿岚有些担心地靠近她。温画缇一条手臂盖在眼眸上,另只手朝她摆摆,声音疲倦又有些低微,“我无事,你要累了也先休息吧。”
椿岚见她还肯说话,不免放心了些。点点头,“嗯,娘子若饿了就叫奴婢,奴婢去马车拿干粮。”
长岁也说:“娘子先睡一觉,明早醒来若无雨,我们便能回京城了。”
温画缇又嗯一声。
庙外雨沙沙,纷纷落进她的心头。
虽然常有人说她矫情,但她很少会哭。以前在学堂被人欺负时,她宁可忍着疼,抑或破口大骂,也不想在仇人跟前掉眼泪。在某些方面,她跟卫遥倒是相似的。
不知不觉,她的眼中渗出灼热水光,只有手臂能感受到。
温画缇想,现在长岁、椿岚和顺儿怎么也不说说话?她现在很想听到别人说话,热闹的声音。
她挪开手臂,透过微烫的水光,悄悄眯眼一看——哦,原来椿岚和顺儿太累了,已经随便卷了块草席闭眼睡下。只有长岁,还像跟木头似的守在门边。
温画缇忍不住笑,这世上怎么有会守门的木头呢?
噢,这根木头,还是她夫君留给她的。
夫君......
温画缇在心头喃了喃,突然想起,她夫君已经不在了。
他们也曾在山神庙拜过姻缘,那是一个春天,范桢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走进山神庙。他平时走路很快,只有跟她走的时候,才是慢的。
他执着她的手,带着如火苗微跳的希冀看向那山神像——
“别人都说姻缘该在月老庙求,我却不以为然。缇娘,山神化雨化雪,孕育万千生灵,我们只要拜过山神,我们的姻缘也将由它孕育出来。”
那时候她听着娇羞又欢喜,现在只觉得悲从胸来。
什么山神,什么孕育姻缘!
为什么她和范桢都虔诚拜过它,却还是没有结局!
温画缇此刻再看向这座庙宇正前方的神像——天色黑暗,她只能借着一点柴火的光,描绘出它有多高多大。
可是这神像修得再高再大又有什么用呢?它们又不是神,何曾听到过她的心声?
她想要范桢活着,想要她家人活着,想要一切爱她的人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这点卑微简单的祈求也不能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