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善禾与晴月登了大船,早有丫鬟替她俩抱住包袱。吴天齐又撑开一柄青油纸伞,与善禾并肩而立,调笑道:“如何?我这膏梁纨袴,比你那前夫可还强些?”
“他哪比得上吴坊主纨绔样儿。”善禾望着庄伯被押走的背影,蹙眉,“庄伯怎么办呢?他年纪大了,平素对我也好——”
“诶,你放心。”吴天齐瞥眼舱室方向,“明儿就放他回他那破船上去。今晚上吃喝不短,睡榻不缺,保证比他在梁家过得还舒坦。待会儿给他灌碗安神汤就行。”
几人慢步行至舱室正厅。米小小正坐在厅内自斟自饮,见吴天齐轩轩然进来,瘪了瘪嘴:“你又坏我米家名声……”
吴天齐哼笑道:“放屁!我不是你米家人?我名字不在你米家族谱上?这会子分起你我了?”
“你又急!”米小小提了酒壶,自退回内室,“我睡去了,你们叙话。”实是避嫌。
善禾与晴月看得目瞪口呆。
吴天齐笑:“男人啊,在自家娘子面前伏低做小不算什么,只要在外头不窝囊就行。怕的是在外头窝窝囊囊像缩头乌龟,在家里耍爷们威风的,那才真真教人恶心。”
言罢,吴天齐自去桌边,提了壶早就温在炭盆上的锡壶,斟下三盏热腾腾、浓酽酽的姜茶,推一盏给善禾,一盏给晴月,自家先呷了一口,笑:“我原不爱吃酒。咱女人家,受了寒气喝些姜茶,方为保养之道。”
她信手摘了销金冠,见善禾晴月局促站着,指了指舱内铺设锦褥的矮榻:“莫拘束,快坐!”一壁又吩咐道:“妙儿,取两套干净衣裳来!”
待善禾、晴月入座后,吴天齐倚着靠背,斜眼笑道:“上次你这小丫鬟来求我,我不大听得懂。你与那梁二爷,究竟怎生回事?”
善禾双手捧住茶盏,怔忪片刻,怅然道:“我与他原说好祖父百年之后就和离的。”
吴天齐撑着头,惑道:“那你怎么弄得这般狼狈?”
“他不肯。”善禾吸了下鼻子,“他不想和离了。”
吴天齐忽而生了莫大兴趣,倾身向前:“哦?莫不是……他对你生了情意?”
善禾错开眸子,面上一赧,颔首道:“他自己……是这般说的。”
对面默了一瞬,忽而爆出轰然大笑。吴天齐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泪花都要洒出来:“这霸王……哈哈哈哈哈……我是真不敢想……他可曾求你留下了?哈哈哈!”
善禾与晴月皆怔住。
彼时妙儿捧了两套村妇布衣走来,吴天齐一壁揩眼泪,一壁忍笑道:“失礼失礼,你们先更衣罢。我是实没想到,这梁二也有今日这般田地的。”
早有丹霞画坊的婢子帮忙伺候更衣,吴天齐立在一旁端详善禾,又吩咐妙儿道:“把梳妆匣子捧来,给薛娘子篦一篦头。”
善禾早被她笑得心头着恼,带了些愠色道:“吴坊主,有什么,您直说就是。我与梁邵虽不是两愿和离,但也犯不着您这样取笑。”
吴天齐收了脸色,略作个赔礼,笑道:“真真对不住,实是我从前很听过梁二爷的一些传闻,委实想不出他为情所扰的形容。”
晴月也困惑了,问道:“二爷从前是哪样的?”
吴天齐自妆匣中拈了只桃花簪,插入善禾云鬓间,轻笑道:“霸蛮得很,天不怕地不怕,但也有点侠气。”
妙儿正替善禾系腰带,这厢也抬起头来,笑说:“坊主,您别卖关子,知道什么,快快说来。薛娘子想不想听我不知道,我是最乐意听这些的。”
吴天齐便不矜着,大马金刀往太师椅上一坐,靴子踩在脚踏上,姿态闲散,先抿了口茶,方悠悠说来:“要说这‘霸王’的诨号,约莫是六年前叫起来的。那会儿我刚嫁到密州来没两年,就听得这样一件趣事。说是当日南庆大街有穷人卖女,那女儿生得清秀俊丽,举止袅娜,竟同时教司法参军的小儿子以及前密州司马的外甥相中。这两个纨绔,平素就是密州城里掐尖要强的主儿,互不相让,当街争抢起来,又吆喝家丁厮打,连巡街的衙役也不敢管,只敢远远干看着。”
“赶巧儿这梁二爷打马路过,问清事态原委后,二话不说,一人一记窝心脚,踹得那两人倒翻在地上。但他也不是一味冲动的,知道这两人有些根脚,便直接把梁家老爷子的名号搬出来。那两人本不服,但见他家世不俗,功夫又在他们之上,身后还背着青霜剑,只好作罢了。”
善禾垂眸,轻声:“匹夫之勇。”
吴天齐一笑:“还没完呢!那穷人便揪着梁二不肯他走,哭嚎着怪他把买主打跑了,他女儿卖不出去,要梁二买。那会儿梁二才多大年纪?于是把自己身上,小厮身上搜刮出二十六两三吊钱,一分钱不多、一分钱不少——真真笑煞人了,连零头都不晓得抹掉——都予了那穷人。后来才知那不是穷人,其实是个拐子。待要追时,早溜得没影儿了。”
一时间屋内丫鬟们都笑,有说梁邵蠢的,也有说他勇的,还有说他心底善的,独善禾垂眸不语。
妙儿道:“这算什么霸王?分明是少年郎路见不平。”
吴天齐抿口茶,润了润口齿:“你别急,中间事多着呢,有一年密州做马球赛,城北富绅沈万全的小儿子手脚不干净,纵马伤了别家小厮,梁二看不过去,当众一箭射落沈万全的幞头,硬逼着他当街教养子孙。饶是这些都没彻底把他梁二爷‘霸王’的诨号叫响。直到四年前,那会儿梁邵是十四岁罢?”她望向善禾。
善禾颔首:“是,四年前他正是十四。”
吴天齐笑开:“四年前的平康坊品箫事件,才彻彻底底坐实了他霸王的名号。”
“品箫?”妙儿蹙眉问。
吴天齐眯眼嗤笑:“是,品箫,也叫吹.箫。你别装乖儿,你在我家学画,看了那么多春宫,你不知道品箫?”
一时间厅内皆是倒抽凉气之声。莫说妙儿,便是善禾、晴月以及地下一起子丫鬟们也都是粉面飞霞了。此间拢共七八个女子,最小的也有十四岁了,而况还是在丹霞画坊见识过那些画的,自是早知人事。
善禾绞着手,清凌凌的眸子里含了层水气,她咬唇颤声道:“他竟与人吹.箫?!”
吴天齐往椅背一靠,眯了美目,唇边噙抹意味深长的淡笑。她望着善禾,却不言语,分明是拿乔的模样。
第29章 善霸王怒惩断袖徒,失妻……
有面薄的丫鬟害臊,寻个由头躲了出去。吴天齐不以为意,只笑吟吟盯着善禾:“品不品箫,究竟我不曾见过,不过是听亲眼见过的人传的闲话罢了。”
霎时间五脏肺腑皆震颤,善禾忍着恶心,捂着胸口,不觉又想起方才梁邵搂抱她的模样,心中又愤又臊。她把茶盏往几上一搁,咬唇:“我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吴天齐把笑敛去,冷声:“哪样的人?瞧,我话还没说完,连你也先入为主,将他定了性,枉你还当过他枕边人呢。他那‘霸王’的诨号就是这么叫起来的。”
善禾一怔,细细咀嚼话中滋味。她抚着胸口,好容易把头脑冷得清醒了,才慢声道:“是了,人言可畏,此话不虚。连我都差点错信了。”她踌躇片刻,一壁不想再听下去,一壁又实在好奇,终究是抬了眼:“所以,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吴天齐屈指转着茶盏,挑眉同晴月道:“晴月,你家二爷模样如何?”
晴月猛地被她揪出来,先是一怔,而后回忆梁邵模样,道:“二爷自幼习武,身量比寻常郎君高壮许多。”
吴天齐一笑,添补道:“而且丰神俊逸,模样不俗吧?”此话虽接的是晴月,实是问与善禾听。
善禾敛眉低眼,冰冷的手背熨了熨发烫的脸颊。
吴天齐继续道:“四年前,梁邵十四岁,便已经比同岁的小郎君生得高壮了。据说他有两把趁手的兵器,一为青霜剑,一为红缨枪,少年郎风姿绰约,秉性豪爽,又能把一杆红缨枪耍得猎猎生风,非但惹得女娘们倾心,连许多世家子弟都争相与之结交。那会儿密州刺史名唤裘宏远的,现今已是兵部尚书,专管大燕军政。裘宏远有个三公子,人皆唤作裘三郎,彼时十七岁,只比梁邵虚长了三岁。那个裘三郎生得纤弱,面薄骨软,素有龙阳之癖。自从见过梁邵耍了一回红缨枪后,当即就把他视作至交好友,连平日一起玩耍的那些儿郎们都冷落下了,一心只要结交梁邵。梁邵那时年少懵懂,且素来不在此等事上挂心,便只把裘三郎当作寻常朋友。而况梁邵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四海皆友,自然不曾提防裘三郎的龌龊心意。”
“直到裘三郎作生辰宴,邀了梁邵往平康坊吃酒。席面上除了梁邵,尽是裘三郎素日狎昵的浮浪子弟,都知道裘三郎的心思。席上,他们一壁轮番劝酒,一壁用言语暗暗勾缠梁邵。及此,梁邵都没品出裘三郎的深意。裘三郎见梁邵在此事上木讷,反得了邪趣儿,直直开口问梁邵:‘要不要吹箫与你听?’梁邵猛一下没反应过来,还真当是丝竹雅事,乐颠颠回说他祖父书房里有一支上品的紫竹箫,若裘三郎喜欢,下回带出来请他赏鉴赏鉴。裘三郎以为终于得手,喜不自胜,当即就趴过去要解他腰间汗巾子。”
听及此处,善禾心中大震,万没想到世间还有这般无赖,万没想到这般无赖还托生在这样钟鸣鼎食之家!与晴月相视一眼,二人脸上臊得几乎都要滴血。可吴天齐偏偏停在此处,把人心思勾起来。善禾忍不住问:“后来怎样?”
吴天齐慢条斯理又喝了口茶,方继续说:“后来?梁邵的身手你不知道?他们那雅间是临水的,梁邵一脚就把裘三郎踹入水中。索性那池子不深,淹不死人。梁邵自家也跳入水中,按着那厮痛殴。到这,还不算得什么,毕竟是裘三郎有错在先。偏偏有了后来的事。”
晴月忙问:“还有后来的事?”
吴天齐挑眉,笑道:“虽说梁邵身手好,但也知这是刺史公子,把人打得挂彩就住手了。可那裘三郎吃了这般大亏,非但不惧,还扯着嗓子骂梁邵。他那种浮浪轻薄人,骂人的话自然也是不干不净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梁邵见他如此,反倒笑了,揪着裘三郎领子,好声好气同他说:‘此间人多,我臊得慌。你既想同我成双作对,子时三刻,城北过了三步桥有间茅屋,我独自候你。记住,只许你一人来。有别人来,我可就走了。’裘三郎□□入脑,真个就以为先前是梁邵害臊与他玩闹,自然连连应承。到得子时三刻,裘三郎如约而至,果见梁邵在此地等他。他以为终于要心想事成,结果梁邵一拳把他撂倒在臭水沟里,紧接着拳风如雨,临走时还塞了团沟渠烂泥入他口中,把他捆着丢在沟子里,凄风苦雨过了一夜。裘家人寻到裘三郎时,人是活着,但脸却已打烂了,据说现在额头还有疤,寻了太医院也无济于事,这辈子都消不掉。”
善禾惊疑不定:“这是真的?你怎生这般清楚?”
吴天齐冷嗤道:“当日赴宴的,还有我吴家的一个子侄,那两年正好来密州投奔亲戚,客居我家了。呵。不成器的玩意儿,成日里就知道巴结裘三郎。若当日梁邵把他也揍一顿,我是必定要请个诗人好好表赞梁邵一番的,诗题就叫‘善霸王怒惩断袖徒’。”
善禾见她这般神色,知她所言不虚。心下黯然,眼前又浮起往日梁邵模样,怅然道:“那此事如何收场?裘三郎之父可是密州刺史。”
吴天齐道:“闹成这般模样,自然难以善了。裘宏远官运亨通,裘家如日中天,而梁家只剩了个早已致仕的梁老太爷勉力支撑,必定是梁邵要吃亏的。但所幸此事粗鄙龌龊,且那裘三郎正在议亲,裘家也不愿张扬出去,只教梁邵亲自登门赔罪,连礼都不收——呵,他家平日里没少收礼,也不缺这点子排场。梁老太爷只好拿出家法来处置梁邵,本是做做面子,打一打就过去了。偏生梁邵不肯低头,梗着脖子直嚷自己没错,抵死不肯登裘家门。气得老太爷在床上歪了三天,后头都是梁邺管教他。”
言及此处,吴天齐勾唇一笑:“听梁家原先灶上的婆子嚼蛆子,说当时梁邺问他:‘你知道你打的什么人?’梁邵也不怯,只说:‘谁是含鸟小囚儿,我便打谁。’梁邺没法子,只好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梁邵看不得他哥哥为这种腌臢事折节,才不情不愿跟过去,到底是服软了。”
善禾怔住,心中翻搅不歇。怪道那日梁邵说甚么“男子汉大丈夫也有贞洁德操”,怪道梁邺如此在意梁家清誉,铆足了劲儿势必要科举高中,原来都是早有根因。
吴天齐讲完这一段,抚着杯身不语,单单眯眼看着众人。晴月与妙儿等丫鬟们面面相觑,皆怔得说不出话来。
吴天齐笑了笑:“好了!天晏了,该就寝了。妙儿,你领薛娘子和晴月姑娘去她们的寝室罢。”
听她这般说,众人也只好起身回屋。善禾心底怅惘着,木然跟着妙儿,却听得吴天齐在身后唤了声她的名字:“薛娘子,还有几句话,我只同你一人讲。”
*
却说卯正时分,东方亮起鱼肚白,紧接着一抹朝霞晕染天际,瞬息铺陈开来。
梁邵于窄榻上悠悠醒转,只觉得头脑晕眩,迷迷蒙蒙地不知置身何处。
他躺了一会儿,待神思凝聚,方猝然忆起昨夜之事。梁邵猛地起身,身上薄毯、掌心红麝串子皆应声而落。他望了望空荡荡的舱室,处处皆有善禾的痕迹,处处皆没有了善禾,一时悲凉之情溢满心头。
梁邵怔怔呆坐片刻,而后弯腰捡起红麝手串,麻木地套在腕间,只觉心口突突直跳,恨不能跳脱这副残躯,随着善禾一起去。可若是自己跟过去,她应当亦会苦恼的罢?她原就是要摆脱他,才费尽心机出此下策撇他而去的。若他去了,她又该重新谋划了罢?一念及此,梁邵顿觉五脏六腑俱焚,倒不如再饮一碗掺了蒙汗药的茶水,彻彻底底昏死在这,总好过面对这世事的煎熬。
他抬手揩了揩清泪,煞白着脸色站起身,跌跌撞撞行至桌案旁,恍惚间瞧见镇纸下压着薄薄一张和离书,轻飘飘搁着,却重似千钧,生生把他与善禾的夫妻缘分斩断了。
再凝目一瞧,和离书上的字迹竟分外熟悉起来,有善禾的、他的,还有梁邺的!——从前他与梁邺一块儿读书,梁邺苦练过的每一种字体他都格外熟悉。
攥着和离书的手颤得愈发厉害,梁邵下意识咬紧下唇,几欲出血。怪道呢,善禾足不出户,她一人如何觅来蒙汗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仿他字迹写下和离书、又是如何瞒天过海把和离书送去府衙钤印?唯有他的好阿兄有这般缜密心思!
下一瞬,喉头腥甜翻涌,噗地一声,一口鲜血自心头喷薄而出,直直喷洒在和离书上,把墨字洇漫得不成样子。五感六觉俱失,唯心窝生疼,似被千刀万剐,梁邵抚着胸口弓腰蹲下去,整个人倚着桌腿儿颓然喘息。
地面溅染了数点殷红。梁邵喘着粗气,阖目一壁想着善禾的离去,一壁想着梁邺暗中推手相助,唯独把他当个木头烂泥一样瞒着!心中更是气血翻涌。待得血渍渐涸,梁邵方稍稍平静下来。
抬眸,眼前不知何时多了双皂朝靴,似乎已然立了许久。
梁邺撩袍蹲身,举了帕子要给梁邵擦拭唇角血渍,长叹道:“何必如此。”
梁邵面无神色,偏头躲开,唯有两拳攥紧,咯咯作响。
梁邺正要说什么,梁邵却干净利落吐出个字:“滚。”
霎时间眸中厉色骤现,梁邺阴下脸来,唇线绷直:“为兄此心,皆是为了你们好。”
话落,旋即一记拳风闪过,迅疾如电,擦着梁邺面颊,直直砸在桌腿之上。梁邵睁一双猩红眼,目眦欲裂,后牙咬紧:“我与善善,用不着你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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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这周上了个榜,要求一周更新2w字,所以可能会日更啦[眼镜]
存稿箱压力好大[爆哭][爆哭][爆哭]
第30章 他心悦弟媳,却从来不敢……
梁邵这一记拳砸下,只听得桌腿“咔嚓”一声裂了条细缝。
梁邺纹丝未动,垂眸哼笑道:“这般大的气性,怪道留不住她。”他拾了落在地面的和离书,叠了又叠,叠成方正一块,方站起身,信手将其轻轻丢在桌案上。
梁邺绷着脸色,居高临下地睥睨颓然跌坐在地的梁邵,眸光愈沉:“收好了,阿邵。这是你与她,此生最后的联系。”
梁邵浑身一僵,猝然抬起眼,眸中愤懑渐散,混着血丝与清泪的星眸凄凄地盯住梁邺,他慢慢瘪下嘴角,声气里溢满委屈和酸涩:“为什么?你是我阿兄啊,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骗我……我心悦她,我只要她,你明知道的,我同你讲过的,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眉心凝郁的戾气缓缓消散,梁邺望着梁邵的脸,血与泪模糊着的脸,一霎那,他恍惚看见十四年前牵着自己的小梁邵,亦满脸是泪,仰脖泣声地问他,为什么阿耶阿娘变成了小盒子,为什么旁人说他是没爹教没娘养的孩子,为什么大家都说梁家人快要死绝了。梁邺忽而觉得自己心口泛起针扎似的痛,十四载光阴流转,从前的小梁邵与现今早已长成的少年梁邵渐渐重合。他见不得弟弟的泪,从前如是,现在亦如是。
可是,他亦心悦善禾,他亦想要善禾啊。
此念如毒蛇,缠绕心间两载有余,他却从来不敢吐露分毫。
从最初的最初,从梁老太爷把善禾带到梁家的那一日,他见到薛善禾的第一眼,他的目光很难再从她身上挪开。比梁邵更早,比梁邵更久。
小梁邵因为失去父母而慌慌无助,那时的他亦何尝不是如此?可是,没有人给他擦泪,没有人给他安慰。漫长的岁月,他独自埋首在那些经文中,他也知道书中有蠹朽之处,但他不敢像梁邵那般由着性子把书卷抛开,他知道只有把蠹朽吞掉,再吐出锦绣来,梁家才能重振,祖父才能舒心顺遂地安度晚年,他与梁邵的子孙才能不必过他们从前那般凄惶的日子。直到善禾出现,他终于感受到一丝同龄的、不功利的温暖与安宁。哪怕她对他的好只有那么一点点,哪怕她对他的好是得了梁老太爷授意的缘故。但他真的很需要、很需要这份好,并将它与支撑梁家、护佑梁邵的责任一起,支撑他走到京都、踏入朝堂。
因为是兄长,所以处处应当让着弟弟;因为是长房长孙,所以合该肩负门楣兴衰。梁邺明白这个道理。
只是午夜梦回,他也嫉妒过梁邵,也恨过梁邵,为什么他不必肩负起梁家复兴的重任?为什么他可以处处闯祸不计后果?为什么他拥有了善禾却不知珍惜?到后来梁邺麻木了,他以为这就是他的命,他甚至妥协了,再不去做那些无谓的挣扎,连想都不敢去想,他容忍自己把那两个小倌儿留在兰台轩,当个薛善禾的影子养着,他强迫自己放下那些徒劳的执念,而是往京都去,往权势之巅去。
偏偏善禾主动找上他,她那般楚楚可怜地跪在他面前,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眼睛,那般哀哀切切地央求他:“我想与阿邵和离,求兄长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