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月愣了愣,反抗停滞一瞬:“什么?”人已被按倒在条凳上,手脚皆被捆住。
一直缩在梁邺身侧、不发一言的善禾忽而起身,冲将上去趴在晴月身上,抱着她,善禾哭道:“对不起,是我累了你。”
很多很多事的对不起,不仅仅是今天。这份对不起往前回溯,善禾蓦然觉得,两年前薛家被抄,也是对不起——害晴月丢了大丫鬟的差事,离了自小生长的金陵,跟着她一直辗转流落到密州。
成敏举高的木桨僵在半空。
卫嬷嬷同彩香、彩屏道:“把娘子拉开。”
二彩只好走上去,揪住善禾的衣袖,都不敢使全力,彩香轻声在她耳畔说:“娘子快别犟着了。这会儿好好认个错,让大爷开恩罢。”
善禾不说话,只死死抱着晴月。
梁邺沉眸:“把她拉开。”
彩香与彩屏只好使力去扯,晴月也哭着让善禾松手,偏偏善禾攥得太紧,什么话都不说,所有力气悉数用在护晴月上。
卫嬷嬷皱了皱眉,转头看梁邺。梁邺冷着脸,长叹一气:“罢了,交给嬷嬷了。”转过身去,不愿再看。
卫嬷嬷得了令,老目中闪过一丝狠戾,她道:“哥儿早该如此。当日你家老太爷就是太心软仁善,才把梁家走到如今地步。三姑爷病逝后,梁家这么多年都没再出个能立得起来的子孙,好不容易才盼得哥儿你有出息。若依着哥儿外祖家的规矩,不说别的,就像薛娘子这样的倔强性子,也早被驯服软了。”
从前她绝不可能在梁邺面前说这话,只是这些年看梁邺一步步走到京都,看他与梁老太爷逐渐迥异的行为处事,看他越来越像如今的施家家主,卫嬷嬷心里感到一丝欣慰:梁邺身上,更多留的是施家的血。
他既有梁家人的天资博学,又有施家人的冷心冷情,这才是能位列鹓班鹭序、致身青云的人啊。卫嬷嬷自觉她那年少早逝的三小姐,终于能瞑目了。
卫嬷嬷走上前,好声好气先说一句:“请娘子起身。”
善禾本就不喜她,索性把脸埋在晴月肩窝,轻声宽慰她:“别怕,有我在……”
话音未落,她腕子忽被人扣住,攥着手腕的力道越来越大,善禾感觉自己骨头都快被人捏碎了。她吃痛呼出声:“啊!”
卫嬷嬷拧着她的腕子,见她五指渐渐松脱了力,忙对彩香等人道:“还不把娘子拉开!”
彩香、彩屏得令,立时抱住善禾,将她从晴月身上拉开。
善禾挣扎着要扑回去,可此时已有另两位丫鬟得了卫嬷嬷的话,抱住善禾身子,不肯她动弹。四五个人,辖制着善禾,如深渊吞噬掉她所有的反抗。她被人拖到距离梁邺几步远的地方,反抗全都被压下。
啪的一声,木桨落在晴月腰臀间,晴月凄厉的惨叫撕破长空。
善禾浑身一个激灵,紧接着是不住地发抖。
她失声道:“天哪!晴月!”她眼前黑了又黑。晴月在这空档儿里又生生受了两杖,臀部的衣物已血染殷红,刺目惊心。
善禾忙喊:“够了!够了!成敏你住手!”
成敏仿若听不见似的,又一桨落下。
晴月痛得厉害,头也抬不起来了,耷拉在条凳上,进气也弱下来,只大口大口出气。她开始哭,对着善禾,喊的却是母亲:“娘——我疼——”
善禾睁着一双猩红泪眼,反抗骤然停滞住,眼泪断线般滚落。
晴月又忍痛道:“姑娘,小姐!你别看啊!”
第五下重重落下来。
晴月叫得更惨。她声音彻底弱下来了,口中似乎咕嘟着吐出血泡:“小姐……”
她已被巨痛吞噬了:“小姐,你放弃罢……”
“你从了大爷罢……求求你……”
“你从了他罢……”
“——我疼啊!”
善禾如遭雷击,她筑在心底的最后一道墙终于彻底坍塌。她眼望着成敏高举的木桨,失声痛哭道:“住手!”
她哭得太过凄惨,成敏也愣住了,去看卫嬷嬷,等卫嬷嬷示下。卫嬷嬷两瓣干唇蠕动,正要开口,却听得善禾泣声道:“梁邺,我错了,我错了……你放了她罢……”
卫嬷嬷最终把话咽回肚里,没开口。
善禾挣扎着:“你们放开我,放开我!我与大爷说话!”
彩屏本不打算放,彩香暗暗瞪了她一眼,于是八九只手一齐放轻了力道,善禾很快逃脱桎梏。
她踉跄着跌到梁邺脚前,双手攥着梁邺玄色袍角,两膝跪下,声泪俱下:“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大爷,您放了她罢……我再不会了,我以后一定听话……”
她额头抵住双手,整个人蜷跪在他面前,不住地颤抖。善禾的泪水很快打湿他的袍角:“求求您……大爷,求求您……我一定听话,一定乖顺,我一定不会忤逆你……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别罚她……求求你,行吗……”
头顶,是男人沉稳如钟的声音:“你早如此,晴月何必吃这么多苦?”他把人从脚前捞起来,掰过她的脸,面朝晴月:“你看看,她身上的伤、身上的血,皆系你不听话的缘故。”
善禾的脸被他大掌扣着,说话动作皆有限。她木木地点头,口中不停重复:“我会听话的……会听话的……”
于是,梁邺蹙眉同卫嬷嬷道:“嬷嬷,小惩大戒,倒也罢了。但是规矩不可废,十下杖刑,一次也不能少。”
善禾猛地抬头。
梁邺含笑捏了捏她的脸颊:“可是薛娘子心疼晴月。成敏,你轻点力道,混过去罢。”
成敏应了声“是”。
梁邺又道:“彩香,扶薛娘子回屋休息。嬷嬷,这里交给您了。”
善禾便被彩香、彩屏二人夹峙着拥回屋内,梁邺厌烦此等场景,也沉着脸色回了屋。待得梁邺一走,成敏把木桨丢给成安:“我轻不下来,成安,你来罢。”
接下来,卫嬷嬷又对此间所有丫鬟小厮训诫立规,让众人观完行刑,才把他们遣退了。
善禾坐在榻沿,两眼空茫,绞着手指,凝神听外头动静。可是只能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却没有晴月的哭声了。她忙忙同彩香说:“彩香,她不哭了,你去看看啊。”彩香叹了口气,径自出去。
独留彩屏在屋。她捧了靶镜、取了木梳,给善禾篦凌乱的头发。
镜中,彩屏见善禾静静流泪,瘪嘴:“老是哭,大爷见了又得不痛快。娘子好歹想想大房的好,多笑笑啊。”
善禾忙用手背拭泪:“嗯,我不哭了。”话毕,泪又流下。
彩屏再叹。
善禾看见靶镜中彩屏脸上的几道红痕,不由问:“你脸怎么了?你也被罚了吗?”
彩屏冷笑:“跟人打架了,她给我脸上挂彩,我把她头发薅了。”
“哦。”善禾道,“那他们没罚你么?”
“怎么没有?一个月月例呢!”
“没打你?”
“大爷从不动刑的,至多罚些月例罢了。”她忽然意识到今日晴月被打,善禾是在执拗这个“被罚”。她不由问,“娘子今儿犯了什么错?怎么就到这地步?”
善禾木然道:“我……彩屏,你知不知道一句话,‘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哦,我明白了,娘子是以大爷之道还治大爷之身了。”彩屏噗嗤一笑,“哎,我也不知道如何说。但彩香有句话是不错的,活着才是顶顶要紧的。就像这次蘩娘——”她意识到失言,忙噤了声。
善禾握住脸:“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没办法接受我这样子活……”
彩屏蹙眉:“接受不了的结果,娘子你今天也看到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人接受得了自己的活法呢,不过是捱日子罢了。譬如我,还想托生公主娘娘呢,可还不是困在后宅里头为奴为婢?难不成我就想着去死?”
善禾慢慢说:“是,我知道……我会努力接受的……”
彩屏一笑,俯下身贴在善禾耳畔:“诶,二奶奶,您别难受。大爷那般的人物门第根基,他还巴巴儿地要您,您也不亏呢。”
善禾一愣,双眼睁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彩屏又站直身子,继续给善禾梳头,嘴边含笑:“我说糊涂话了,娘子别介意。”
善禾微微颔首。
头发梳好了,脸还花着。彩屏便又去打了水,把白巾子绞干,给善禾擦脸。擦去泪珠,脸仍素着,两只眼红肿似桃儿,面色也惨白得厉害。彩屏扶善禾坐到妆台前,给善禾描春山、敷粉面、点绛唇。菱花镜里,很快又是一张黛眉朱唇芙蓉脸了,清丽温婉,就是眼梢含着一段愁情。
彩屏有意哄善禾开心,本欲说笑解颐。只是刚说了没几句,善禾忽而抬眼看她,平声道:“那个卫嬷嬷,从前怎么没见过?”
彩屏见她有好奇心,心里不由地宽慰些。有好奇心,说明有好好活下去的希望。就怕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无所谓,那才并非长久之象。于是,彩屏转了转眼睛,搜索枯肠,把她所知的关于卫嬷嬷、关于早已病故的施太太的事,细细讲来。其实故事中的人,她几乎没见过,连卫嬷嬷在今天之前,也不过是几面之缘。不过她是梁家家生子,兼之她本就是爱说爱笑的性子,是八卦队伍里的急先锋,因此她说起来就好像自己亲历一般。
彩屏絮絮开了口:“卫嬷嬷,是大爷二爷的母亲、也就是病故的施太太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
“施家,世世代代生活在京都,阖府上下,人人都是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不说主子,就说他家出来的奴仆,走起路来也趾高气昂像只雄赳赳的大公鸡。现有例证——”
善禾听到“雄赳赳的大公鸡”一词时,略略弯了唇瓣。
彩屏见她终于有点笑意,心中得意,继续道:“单说一件,娘子嫁来咱们家,做了近两年的管家奶奶,可与施家有多少往来?”
善禾一怔,这才想起来,施家似乎永远活在账册单子里,而且仅仅是从前的账簿。自她嫁入梁家,施家与梁家已有两三年连节礼都没通过了。
善禾摇摇头:“似乎没有过。”
彩屏笑了,她说话也不忌讳,直接道:“那是自然。施家现今家主、施太太的嫡亲兄长、两位爷的亲舅舅,那会子来了四五封信,很看不上咱二爷的婚事,不肯二爷娶您呢!”
-----------------------
作者有话说:下章搭配红烧肉食用[眼镜]
第44章 梁邺又来咬耳朵了。……
那厢彩香看完晴月,愁眉苦脸地走进来,叹道:“不是致命的伤,成敏手上是有分寸的,没下死手,就是疼得厉害,这会儿人晕过去了。船上本有郎中,已给她看过伤、也开了药方子。我喊了两个小丫鬟去伺候她,药也上过了。”
善禾一听,忙道:“彩香,能不能劳烦你,帮我去看顾看顾她?”她起身去翻自己带来的包袱:“你等等,我还有几件首饰,你拿去带着玩。”
彩香按住善禾的手,拉她回妆台前坐下,为难道:“娘子,若是卫嬷嬷不在,不用娘子说,我也要去看她的。从前在府上,我们与晴月也很投缘。现在卫嬷嬷来了,您也见过她是什么样的人,我若去了,没得留话柄,只怕她又要拿这些事作筏子立规矩,怪我拿着一等丫鬟的分例,去伺候一个小丫鬟。”
善禾恨道:“她怎么就这么厉害!”
彩屏瘪了瘪嘴:“咱们家从前就老太爷和两位爷,家里规矩自然不紧,娘子您又是……哎,不提。卫嬷嬷规矩是厉害些,但据说京都勋爵人家里,府中规矩比施家严苛的,尽有好几家呢!如今卫嬷嬷巴巴儿地盼着大爷飞黄腾达、直步青云,肯定要下狠手料理咱们大房的。娘子你这身份,那必然是头一个吃瓜落的,只盼着大爷能帮帮你。要是你再跟大爷置气,日后只怕还是今天这样的场面了。”
彩香点点头:“正是此话。听我爹娘说,从前老爷和太太还在京都时,府里规矩不少。是老爷、太太病故,两位爷回密州后,规矩才松了。反正现在她来了,咱们还是收收魂才好。”她凑近前来,看了看善禾梳妆后的脸,笑:“这样才好,娘子本是姿容姣美,就该打扮起来。”说话间,她又取了只金累丝簪子,插入善禾乌鬓中。
彩屏追上话:“我们才刚也说到施家的事,我正要讲给娘子听。”
彩香顾着给善禾插戴,皱眉:“你这嘴巴,日后还是紧着点罢!要是再挨罚,我可不会给你说好话了。”
彩屏咕嘟一句:“你小瞧人,下次未必就是我挨罚你说好话呢,说不定就反过来!”
彩香一笑:“那我可阿弥陀佛了。”
二人说个来回,唯独善禾坐在中间,那张打扮得清丽的脸上,两弯春山折了,两道秋波瘦了,她盯着面前的胭脂,脸色还愣愣的,分明是想着方才的事,还没缓过来。
二彩无不叹息,却也没法子,给善禾梳妆完毕,皆福身告退,善禾也只是木木地点头。
到晚膳时分,彩香端来食盒。三菜一汤布在桌上,善禾摸着象牙箸,心口突突地跳。她担心梁邺会过来。
可直到她用完晚膳,梁邺也没来。倒是卫嬷嬷捧着一方雕漆方盘过来,说是大爷赏她带着玩的。
一对金镯,一对金耳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