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文。”梁邺信口问道,“哪个‘文’?文墨的文,还是闻说的闻?”
妙儿两目茫然,求助似的看向坐在梁邺怀中的善禾。
善禾刚想开口,忽而意识到自己不应当表现出对妙儿的熟悉,半张的嘴僵在那儿。梁邺感受到她的异样,斜目看她:“你知道?”
善禾转了转心思:“不,不知道。只是我想起来那会儿碰见她兄妹时,看她兄妹二人的衣着打扮,家中应当没钱供他们念书识字的。我猜,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个闻字。”
梁邺转头看妙儿:“是么?”
妙儿怯怯点了点头。
梁邺慢慢眯眼:“那你方才何故不说,何故要看薛娘子?”
善禾暗暗绞动着手,心跳如鼓。
妙儿唇角下瘪,泪水已虚虚地浮在眼眶里了:“我……我怕大爷嫌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得,要赶我走。”
她忙朝梁邺磕头:“大爷,奴婢能干活,奴婢从小儿就帮家里干活!求大爷收留奴婢!”
善禾暗中观察梁邺神色,斟酌着字句:“大爷只是随口问你话。没人要赶你走。”
梁邺继续问道:“家在何处?”
“城南的老台子村。”
“我记得往城南去,路上好像有一棵顶大的梧桐树,前朝所栽,有几百年了罢?”梁邺似乎来了点兴趣。
妙儿眼睛转了转,小心翼翼道:“奴婢……奴婢不记得是否有这么一棵梧桐树了,好像、好像是有的吧?奴婢也不知道。”
善禾只觉掌心浸了一层薄汗。
梁邺轻轻“呵”了一声,声气疏懒:“成敏——”
“不过,”妙儿忙抬起眼,“奴婢与哥哥进城来,倒是遇到过一棵老银杏,也是前朝所栽。奴婢和哥哥两个人怀抱它,都抱不全。”
梁邺审视着妙儿的脸,良久,方道:“是了,是我记错了。应是株老银杏。”他又问:“家中几口人?”
“哥哥还有阿娘。”
“父亲呢?”
“早死了。”
“何故卖身为婢?”
“阿娘重病,没钱抓药了。”
梁邺点点头,接下去又随意问了几个问题,都是好言好语的,甚至温润和气,不似方才冷淡,妙儿也都一一答出来,好像她真在此地住了十来年,真有个病弱的母亲和走投无路的阿兄。梁邺便从随身荷包中取了几只金银锞子,丢给成敏:“你按她说的,去她家中一趟,把这些予她兄长给她母亲抓药治病罢。天可怜见,若非走投无路,岂会走到卖儿鬻女的地步。”成敏答应着去了。
妙儿见了,忙忙又给梁邺磕头,口中不住地感激:“多谢大爷!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侍奉大爷与娘子,一定竭力报答大爷与娘子的大恩大德!”抬头时,额头已泛起红,两颊也多了两道泪痕。
善禾见她如此,不由眼热鼻酸,同梁邺道:“大爷,就让她跟着我罢。如今彩香和彩屏每日在我这里,倒把爷那边的正经差事耽误了。她跟着我,一来能分担彩香、彩屏的事,还能帮我照顾晴月,二来我也可以闲暇时教她识字、教她规矩,日后也算有个伴。”她故意咬重“日后”二字。
梁邺轻笑着:“这丫头什么都不懂,跟在你身边,反倒累了你。”
善禾攀住他的手臂,倾过上身,附在他耳畔,轻轻道:“她不跟着我,就是跟着卫嬷嬷了。她是我买回来的,跟了卫嬷嬷,我怕她多受气。”她推了推梁邺手臂:“成吗?”
梁邺目光在她面上盘桓,良久,绷直的唇线勾起弧度:“罢了。你身边也该有自己的人。”
梁邺侧过脸,见妙儿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完全不敢拿眼看他们。他温声道:“日后你就跟着薛娘子罢。有不懂的规矩,先去问彩香、彩屏。薛娘子仁善,你只管一心一意伺候着,做得好,爷自然赏你;做不好,罚是不消说的。”
妙儿忙不迭应下。
梁邺又道:“还有一样,在我这里,忠心是最重要的,若教我发现你有异心,不说你,就连你的家人——”
妙儿忙把头磕在地上:“奴婢只管报答大爷与娘子恩情,别的一概不知。”
梁邺点点头,让她自去寻卫嬷嬷与彩屏。
暮色四合,残阳如血。雅间开了席面,善禾与梁邺面对面坐着,刚用了几口,成敏风尘仆仆赶回来。梁邺面不改色,夹了块糟肉搁在善禾碗中:“你身上太瘦,饭也用得少,以后得多吃些,保养的药也不可停。”善禾点点头,答应了一声。
成敏垂头禀报着:“回爷的话,才刚去了妙儿姑娘家中,与她所说分毫不差。”
善禾低眸细细咬着那块糟肉,心中百转千回,生怕哪里出了错。
“不过——”成敏犹豫道。
梁邺挑眉道:“不过什么?”
善禾举箸的手暗暗一顿,旋即又恢复如初。
成敏继续道:“不过妙儿的兄长是读过书的,他们父亲在世时,送她兄长去读过半年书塾。”
“这倒不算什么。”梁邺神色松弛下来,“她家还有什么亲戚么?”
“没有,小的适才又跑了府衙一趟,赶巧碰到欧阳大人下值,就请欧阳大人帮忙查了查。妙儿姓的那个‘闻’是闻说的闻,仅存的亲戚是她父亲的弟弟,也就是她二叔。只不过这闻二叔早年去岭南贩海货,至今也没回来过,不知生死。”
梁邺点点头:“辛苦了。你也去松泛松泛罢。”
善禾握着象牙箸的手,已全是冷汗。
待得成敏离开,善禾强笑道:“大爷午后不是说欧阳大人位列侍中么?如今怎的又在康州了,可是有公干?”
梁邺正垂眸斟酒,闻言淡淡抬眼:“康州司马欧阳同甫,是侍中老大人的长子。”
善禾轻轻“哦”了一声,兀自用膳。梁邺也无他话,敛眸吃饭不语。堪堪将饱时,窗下忽响起一阵哒哒马蹄,马背之人扬声高喊:“官府办案!闲杂人等回避!”其动静甚大,善禾不能不注意到,她偏了脸去看,只见一阵飞扬的黄尘和迅速消失在黄尘中的人与马。收回目光,梁邺不动如山,已将碗内菜馔皆用光了。
待得晚膳将毕,众人拾掇着回船。梁邺亲手替善禾戴上幕离,又替她把发髻小心地拢好,二人这才一前一后地下楼去。路过一楼大厅时,仍有几桌茶座开着,正聊到方才长街打马之事,当中一人说道:“好像是赵大人家出事了!他家那三郎把人打死了!”
另一个纳罕道:“怎的突然打人了?”
“那倒不知。据说死的那人家里也有些势力,要状告这赵三郎呢。赵三郎下月订亲,只怕也要推了!”
“哟!那确实严重。”
善禾只觉熟悉,脚步也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手忽地教人攥住。那厮一点一点掰开她的五指,强硬着与她十指相扣,他弯了唇瓣:“善善如今也爱听这些乱嚼舌根的话么?”
第50章 梁邺失眠,爬善禾床。……
善禾的手被他攥得生疼,她悄悄扭动手腕,换个稍稍舒服的姿势,方道:“你怎知道是乱嚼舌根?”
梁邺一笑:“官府办案,尚不知如何了局,这起人就说得信誓旦旦,浑似亲见亲闻一般。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他说时云淡风轻、胸有成竹,好像了如指掌似的。善禾到底没问,他今日特特在此地下船,口称拜访欧阳司马,究竟做了什么事,她不晓得,也无意知悉。若是好事,他不与她说,显见没她的份;若是不好的,她这会子问了,反倒惹他猜疑,也没意思。
故此,善禾只回了句:“大爷说的是。”她想起白日里在瑞裳遇见的那位赵太太,想必便是众人口中赵三郎之母。暗忖人生际遇着实易变,不过一日光景,赵太太便从为儿议亲的喜气里,直跌入人命官司的愁云惨雾,真个是造化弄人。而她仅仅是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却把赵太太这一日的喜与愁看个饱了。
归船之后,梁邺径直回了自家书房,连带着把成敏与成安也叫走了。卫卫嬷嬷急着去查点留守船上奴仆可有躲懒,一转身亦不见了踪影。善禾身边就剩下彩屏、妙儿、怀松、怀枫。善禾将他们领到自家屋中,取了早间梁邺予她买东西的银两,一人赏了十两纹银,方道:“怀松、怀枫,你二人吃了酒,今夜也不必守着了。回去好生洗沐,早早安歇才是正理。”于是二怀抱着银两叩谢善禾后,便喜笑颜开地退下了。
善禾又对彩屏道:“你去烧点热水,我也要沐浴。”彩屏应声去了。
一时屋内只剩下善禾与妙儿。四目相接,善禾嘴角向下一瘪,两行泪迅速滚落云腮。妙儿忙扶善禾坐在床沿,自己则跪在脚踏板上,装作给她揉腿的样子。妙儿轻声道:“娘子,您哭吧,不碍事的。待会儿彩屏来,就说您听我讲我阿耶、阿娘的事,您心疼我才哭的。”
善禾抽噎着点头,好容易收了点泪,她忙同妙儿说:“我要走,带晴月一起,能走么?”
妙儿仰头道:“白日里头看娘子的样子,我还以为娘子应了梁大爷呢。”
“我不能不应!我不应,晴月就得挨打!我也少不得受他折辱!”
妙儿抿唇道:“走,能走,就怕娘子被收服了,不肯跟我们走。”
善禾眼前蓦然现出晴月挨打的模样,牙关收紧,她恨恨道:“他口口声声说爱我、要我,却那样待我、那样待晴月。若将真心交付这等豺狼,那我才是自甘下.贱!下辈子堕落到畜生道,我也不配为人!”
妙儿忙伸手掩住她嘴,一笑:“好,好,万莫说这些晦气话。坊主送我来时,米掌柜还说,薛娘子性子软,这梁邺又是那等人物,说不定娘子就心甘情愿留下了,让坊主和我们别多事。坊主却说,薛娘子是看上去柔软,实则心里头刚强着呢。米掌柜不信,跟坊主打赌,说我要是真给娘子救出来,来日给我说亲事,他认我作干女儿,要给我备三箱子丰丰厚厚的嫁妆,当小姐出嫁呢!今天白日里头看到娘子靠在梁大爷怀里,我慌死了,我不是哭那什么卧病在床的老娘,我是哭我那三箱子大嫁妆!娘子,你可得好好儿的,千万别真的从了他。我的嫁妆会不会插了翅膀飞走,可全看娘子了!”
一番话说得善禾又哭又笑。
妙儿见她笑,稍稍放心下来,取了帕子把她脸上的泪花一点一点按掉,轻声:“娘子,你听我说,这事急不得。梁邺心思缜密,今日午后他盘问我身世,就看得出来了,他极是谨慎之人。上次坊主救得娘子,被这梁大爷查到,坊主暗地里吃了好些亏。如今坊主的意思是,娘子你先假意从了他,处处都装起来,一则你自家也好过些,二则让他掉以轻心,这才有走的余地。到时候我们再寻个机会,一走了之,杀他个措手不及。这些日子,坊主悄悄托人到金陵给你做假身份,到时你脱胎换骨,咱们立马就回金陵去,他一时半刻保准找不到你。一时半刻都找不到了,时间一久,他更找不到。过个几年,他娶妻生子,定然就把你给忘了。”
善禾点点头:“我自家也是这样想。如今顺从他,不过是权宜之计。幸好你来了,否则真像溺在水里的苍蝇,死也不知怎么死的,只好这样捱着,连岸都摸不着。”
正说着,门口响起彩屏由远及近的笑声:“娘子,热水好啦。”话落,彩屏才出现在门槛外。
善禾已收拾好情绪,敛眉理衣,搭着妙儿的手走过去。
沐浴过后,善禾换了套簇新睡衣,卧在床上,横竖睡不着。今天白日发生的事太多,先是她报复了卫嬷嬷,再是梁邺发怒发疯,她不得已,终究只能从了他,最后是妙儿来救她,带来这许多好消息。这一整日,她的心绪跌宕起伏,时而觉得自家下半辈子彻底晦暗,像走入死胡同里,时而觉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绝境之下竟现出一条生路来!
善禾侧卧着,面朝床壁,脸枕着手,不觉长叹一气。
她所求不过是个踏实安稳的日子,缘何要让她遇见这样难缠的人与事?
身后床褥子凹陷一角,善禾发现时,腰腹已环了那人铁箍般的手臂。灼烫热气喷洒在她后颈处,梁邺哑了嗓子唤她:“善善,睡了么?”
善禾没动静,装作睡了,梁邺却忍不住更贴近了她。到今日今时、此地此刻,他方晓得何谓“食髓知味”了。
月色如水,长夜漫漫。他按约定并不在晚间去寻她,可孤身躺在架子床中,一闭眼,竟全是白日里在他身下承欢的善禾。
横竖睡不着,他将这些日子与善禾的相处细细回味起来。这一回味,才恍惚发觉,自家早已深陷沉沦。从第一次抱她,以至于此后每一次不能不抱她;从第一次吻她,以至于此后每一次也不能不吻她。前时他还预备将最终那次留待放榜之时,可今日尝过她的滋味,他竟再也忘不得。甫一闭眼,全是她,处处是她,时时是她——眼前是她,怀里是她,睫毛下是她,头发丝是她,掌心是她,胳膊腿儿皆是她。
他不能自抑,索性坐起来读书。摊开,纸上密密麻麻的的字,歪歪扭扭,竟也幻化成了她!
梁邺再也按捺不住。早前与她说好晚间留她独自休息的承诺,也被他抛诸脑后了。去他娘的承诺罢!他只想要她。
善禾知道是梁邺,有些怨怼地叹口气:“你都是白日里来的。”
“嗯……”他闷闷地应了一声。唯有此刻抱着她,方才灼心的空虚才渐渐被填满。他闭上眼,把脸埋进她散着桂花香的墨发上。墨发阴凉,贴着他的脸,直伸入绸衣下,丝丝缕缕地撩拨他滚烫的肌肤。
梁邺又将她搂得更紧:“抱一抱,行吗?”
善禾无奈嗯了声:“大爷早些就寝罢。”阖目,却想起方才沐浴时的事。那会儿她教彩屏回房休息,那丫头也乐得清闲,浴房只留她与妙儿。善禾便将这些时日以来,梁邺如何逼迫她、如何羞辱她一一道尽,妙儿听了,也不觉堕下泪来,恨恨地骂了他好几句。
善禾却已平淡了:“最重要的,是我的奴籍。如今捏在他手里,只要他想,直接去金陵官府请州兵捉我,我跑得再远,也是个私自逃跑的官奴,到哪儿都得藏着,见不得人。光这一件,就生生把我拴在这儿。”
妙儿转了转眼睛,忽道:“那要是娘子的奴籍,在娘子自己手上呢?到时他没有奴籍文书,哪怕他亲自到了金陵府,他有什么凭证证明他是娘子的主家?当初签下娘子奴籍的,是梁老太爷,不是他梁邺呀!当初与娘子拜堂成亲的,是梁二爷,也不是他梁邺呀!他一个大伯哥,有什么理由越过梁二爷教人来拿你?就算有,他手上没有文书,如何请得动官府的兵来捉娘子?”
善禾眼中渐渐放出光来:“是呀,只要我把奴籍捏在自己手中,他便无可奈何了。”
只是,如何取得自家的奴籍?
直接问梁邺要,自然是不可能的。
“所以娘子要装起来。当初,梁邺不还让娘子骗二爷么?他说的那什么‘骗人当有八分真,二分假’,现在娘子就把他教的手段,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通通使在他身上,那也是他活该!待娘子取得了他的信任,坊主那边想必也筹谋完了,娘子就把自己的奴籍一起带走,可不就一切顺遂了?若娘子担心他追上来,咱们拿了奴籍,作速回密州去,娘子就去求梁二爷,让他出面把这文书更易。我瞧那梁二爷,为人倒是真挚些的。”
善禾听了有理,二人如此商量着,慢慢议定计谋来。
这当下善禾感受着腰间越来越紧的力道,身后越来越烫的身躯,连那昂藏蠢物似乎也大了大,直抵着她。
善禾咬咬牙,终究把心底的羞愤与屈辱按捺下去。她又想起彩屏的话:“大爷那般的人物门第根基,他还巴巴儿地要您,您也不亏呢。”是啊,梁邺这样的人物门第根基,说起来,还是她高攀。既然他把她当不要钱的妓.子玩弄,那她反客为主,也是他应得的报应。
故此,善禾抚上腰间箍着自己的手,微凸的青筋在指腹下如沟壑蜿蜒起伏。善禾的手从他手背慢慢游到腕子,再到手臂,力道又轻又柔。
那厮明显浑身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