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借我一壶酒,三千莲客参星斗。
一念通天万法明,点化玉宫齐天圣。”
同扬已拍手叫好:“妙!妙!一念通天,点化孙猴,真乃古今第一人也。不读前面,谁知这是首写荷叶的诗?”
善禾也含笑点头,偷眼去看梁邺,那厮仍旧独立栏杆边,背对他们,独自出神。善禾又念起方才梁邺那愁思模样,收住同扬的话:“我继续了。”
她低头略扫一眼,细眉也微微蹙起:“接下来入秋了。”于是朗声念道:
“秋风乍起凝雨露,霜天暗来换节旌。
枯柄萧疏渐失色,败甲残旗犹自惊。
棹起碎叶划碎影,桨作寒刀刻寒汀。
枯蕊强留当时色,腐草徒记去岁形。
莫怨寒蛩啼旧事,西风卷叶作愁音。
一年三百六十日,当时惘然当时情。
魂散骨枯沉极蒲,不栖泥淖栖雪冰。”
善禾一口气读下来,只觉心惊。抬头,亭中也已寂然。绿珠蹙紧眉头:“没想到下半阙竟是荷死。荷生、荷盛、荷死,倒也是造化之律了。”
同扬却不明所以:“稷臣!好好一首诗,你怎写得这般晦气,要是停在一念通天点化齐天大圣那儿,我自推你为尊了。”
梁邺却转过身,淡声道:“造化之律,有生便有死,生死相依,盛时极盛、衰时极衰,本就是自然之理。”
同扬噎住,他觉得梁邺这话不对,一时却想不出什么驳梁邺的话,急得瞪起眼来。
善禾读着最后那句“魂散骨枯沉极蒲,不栖泥淖栖雪冰”,只觉心底摧枯拉朽地疼。香消玉殒,葬身在一汪碧水中,不教尘土染脏身子,也是不栖泥淖栖雪冰了,临了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走,这是当初她的心境。若非梁老太爷的搭救,这或许就是当初她的命了。善禾指尖收紧,慢慢把诗笺搁下,深望梁邺一眼,抿唇道:“按大爷的话,这诗尚未完。若大爷不介意,我替大爷把最后补上罢。”
梁邺一愣,望向善禾,四目相接,彼此深深望进对方的眼底,千言万语递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好微微颔首,轻声:“好。”
绿珠也不喜欢这结局,听了善禾的话,主动替善禾研墨。三人站在善禾身后,但看她提笔扭腕,一字一字写来:
荣衰岂独在芳池,万物同循造化期。
盛极终随流水逝,衰极尚需暖风医。
莫怜翠减香销际,且看泥深雪覆时。
千丝万缕望明岁,春风招手万古新。
待到嫩芽出幽冥,破开冻雷三万顷。
昂首重立琉璃团,仰天再举青玉盘。
又是一年春回绿,我立清标香满庭。
绿珠率先笑起来:“好了,好了,这真是补上了,初生、繁盛、枯死,如今还有新生。”
善禾抬眼看向梁邺,细声道:“造化之律,生死相依。有生便有死,有死也有生。”她慢慢敛眸:“我也是这会儿才想到,死不是尽头。生命轮回,因果循环。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善禾忽觉心境骤然开阔,灵台清明。
梁邺却道:“死后的生,已是另一世了。”
善禾轻声:“也许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梁邺瞳孔震颤,唇角翕动,哑着嗓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同扬早已听得不耐烦,忙拊掌道:“好了!好了!可莫要再参禅了,什么死啊生啊的,好没意思!依我说,都是虚的。”
绿珠浅笑:“那你说,什么是实的?”
同扬道:“快乐是实的,痛苦是实的,当下这池上阵阵荷风是实的,这座亭子是实的,亭里的我们四个是实的,旁边伺候的丫鬟小厮是实的。”
绿珠娇声笑道:“二爷,你这也是半参透了。”
同扬如听念经一般:“罢!罢!罢!休提这话,我可不敢乱参乱透。我还是那句话,要是什么都看破、什么都放手,倒不如死了算求。”
余下三人俱轻笑起来。
诗会的魁首自是予了梁邺,次为绿珠。同扬教人把这四首从新誊抄裱好,悬于无有园的书画堂。午间齐在膳厅用饭,同扬混惯了风月场,本想叫几个弹琵琶唱小曲儿的姑娘来助兴,却教梁邺拦下了,席间只行了三四回雅令,憋得同扬面红耳赤。好容易散席,拉着绿珠径直回房。善禾席间输了令,饮了好几盏酒。她本不胜酒力,一杯就能醉的,今番却连饮三四杯,早已面皮发烫,眼红骨软,只能由梁邺牵着回房。
梁邺走在前头,一手牵善禾,一手握那云纹匕首。行到一半时,善禾蓦地顿住脚步,呜呜哭起来。
梁邺温声道:“怎的了?”
善禾不说话,只低头抹泪。
梁邺用手背轻触她脸颊,叹道:“怪我。早知你不胜酒力,合该我替你喝的。”
善禾一下子拍掉他的手,抽抽噎噎道:“你惯会说这些好听的话。我醉了,你才说你该替我喝的。我被你揉圆搓扁了,你才说你要好好待我。你早干什么去了?”善禾低眸,闷头往前走去,叹道:“大爷,你什么时候娶主母呢?我累了,好累,等主母进门,你就放了我罢。”
梁邺怔在原地,一时间额角青筋绷起,疾步追上去,把善禾掰过来,但见她泪眼婆娑,两颊泛红,直教人怜惜。梁邺箍住她的腕子,半是疼惜半是恼怒:“喝了点黄汤,又开始说混账话了,是罢?”
善禾早瘪了嘴角:“嗯,嗯,不栖泥淖栖雪冰……你也知道不能陷在泥淖里,那你怎生又把我拖进你这泥潭……你只要你自个儿好,你从来不管我的!”
话音刚落,善禾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已教梁邺打横抱起来。眼前一阵晕眩,胃里也翻江倒海。梁邺已然是怒焰滔天,紧绷着下颌,话也不多说一句,只抱着她疾回住处,步伐也快了,颠得善禾胃里难受。她揪住梁邺胸前衣襟,哭道:“你没良心!才刚绿珠说我是你贵妾,你怎不驳她?我不做妾!我不做妾!我不做妾!我跟你说了我不做妾!你是聋啊还是哑啊?你才是哑巴呢!你还骂我是哑巴,你才是哑巴!”
梁邺双唇抿作一条直线,更是把脚步加快。
善禾见他这样,喊道:“你也装哑巴了,是罢?是罢?是罢?”说着就挣扎着要下去,谁料梁邺大掌收紧,她整个人又被卷到他怀中。善禾忽觉心口好一阵翻涌,紧接着“哇”一口,把午间那些吃进肚里的酒馔齐数吐到梁邺衣襟上,直吐了半个身子。
梁邺脚步一顿,低喝一句:“安分点!”旋即继续闷头往前走,比方才脚步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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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梁邺为什么选荷叶呢?因为荷叶=禾邺
梁邺的诗停在荷死,善禾的续诗停在新生。
下章有个老面孔要来了。
第69章 吐了他一身酒
回了住处,梁邺小心将善禾搁在榻上,扬声喊人进来伺候。丫鬟们手忙脚乱,又是煮醒酒汤、又是拧来湿热巾子、又是取二人的干净衣裳,屋内顿时忙作一团。
善禾躺在榻上,捂着发闷的胸口,嘴边、胸前污渍淋漓,眼泪也忍不住滚下来。她抽抽噎噎地哭着,口中亦是不住呢喃。
梁邺凑到善禾唇边,方听见她一会儿说胃里难受,一会儿又说头疼,竟是浑身哪哪都不爽利。梁邺捏着巾子,一壁给她擦嘴角,一壁恨恨道:“好,好,好!疼死你才长记性!知道自己不能喝,就傻乎乎全喝了?也不知道问我?就你是个实心眼儿,那两个都是惯在场上混的,你玩不过他们,又不能喝,不知道让我帮你?我还当你海量呢,一杯接一杯地灌!现在知道自己难受了!”
梁邺把这污了的巾子丢入铜洗中,丫鬟忙把新绞的递过来,梁邺便接了,再给善禾擦脸,擦完脸,又给她把胸前污渍擦干净了,口中仍不休:“你还累上了,哪日教你干过活,哪日不是把你当正经娘子伺候的,你自甘卑贱,放着主子身份不要,偏要往丫鬟堆里扎,你好意思喊累?我告诉你,你要我放手,偏不能够!爷就守着你,爷就不教你如愿!你这辈子都得跟着我,好也罢、歹也罢,爷飞黄腾达了,有你穿金戴银的日子,爷落魄了,你也得跟着我一块‘不栖泥淖栖雪冰’去!”
丫鬟取来两套干净衣裳,梁邺丢了脏巾子,伸手给善禾解衣带。
善禾睁了睁泪眼,朦朦胧胧看见梁邺又在剥她衣裳,心底阵阵委屈,以为他又发淫.兴了,抬脚往他胸口踹去,骂道:“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一激动,胃里便又翻江倒海起来,撑着榻沿就要吐,丫鬟忙捧着痰盂过来接,却只呕出几口苦水,烧得心口酸涩。
梁邺受了她这一脚,更是气得额角青筋蹦跶,攥了善禾脚腕子重重按回榻上。他立时站起身,朝丫鬟们道:“退下!你们都退下!让她自生自灭去!”说罢,阔步去了厢房,自让人伺候着更衣梳洗。
却说善禾瘫在榻上,眼前尽教泪水氤氲了,慢慢地眼皮也沉重起来,竟昏沉睡过去。醒时天已昏暗,阵阵清风自雕花轩窗吹进来,把博山炉中袅袅升起的一线白烟吹到鼻尖,是佛香大莲花的香味,云淡风轻地就将那乱蓬蓬的心绪抚平了。
她支臂起身,长长吐纳出一口浊气,才发现自己早换了一套清爽衣裳,发髻也解开了,脸也擦干净了,像没醉过似的,也没骂过梁邺那些话。
可善禾终究记得自己醉酒时骂梁邺的那所有话,记得自己吐了他半个身子,记得自己踹了他一脚,脚趾上还沾了她自家吐的浊物。她不该哭的、不该骂的、不该那样对待他的,毕竟她这些日子一直谨守分寸、处处完美,偏偏酒后现了原形。
头还隐隐地痛,善禾抬手扶额,试图回想那会儿梁邺说的话,却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零星片段。索性不去想,就这么枯坐在榻上,也挺好。
善禾盯着博山炉上那缕不绝的白烟,袅袅升空,而后消散,把静心安神的香气漫在空中。
她懊悔起来,长叹一气,不由觉得此刻的她,又变回那个能与梁邺论生死、能给梁邺续诗的薛善禾了,可醉时的她,却似欧阳同扬附体,竟说些荒唐话。思及此,善禾又觉得欧阳同扬这般及时行乐、恣性妄为的人,未必没有几分智慧的。这世上哪有人真的能“不在五行之中、跳出三界之外”呢?贪嗔痴恨爱恶欲才是冗长一辈子的实,而生死反倒是一瞬之虚。前朝末代皇帝软弱无能,百姓名不聊生,割地割城,军政疲软,若高祖皇帝不“实”,自可从容豁达地道一句“世道艰难,乃我辈苦修之业,饿、苦、寒、痛皆为虚妄”,不必起兵、不必攻入京都,自然也便没有如今我大燕的千秋万代了。毕竟熬一熬、忍一忍,一生的苦难就过去了。
正怔忪间,不期外头廊下响起交谈之语。
先是梁邺由远及近的声音,带着轻微喘息:“醒了罢?”
再是廊下丫鬟的声音:“没呢,里头没动静。梁大爷,这里是风口,您刚泡完,免得受冷风,还是先回厢房罢,奴婢去看看薛娘子。”
梁邺道:“不必,我去看看她,这就走了。”
于是一阵笃笃足音,从廊下行到窗下。善禾慢慢转过脸,见他立在窗外,凝眉望向她。她瞧见梁邺唇线渐渐抿紧,而后绷成一条直线,眸色复杂。
他推门进来,瞥眼善禾身上盖的毯子,硬声问:“醒了?”
善禾怔怔的,也许是才刚想得太多,神魂一时回不来,只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子,才向他点头。
那厢梁邺把手背贴到善禾额头,话音一连串落下:“还难受么?头不疼了罢?不想吐了罢?”
善禾只是摇头。
梁邺撩袍坐在榻沿,冷笑道:“你能耐了!又吐又骂又动脚的,阿邵都没你这般能耐!”话音未落,他陡然僵住,匀了眼风去看善禾神色。
善禾在听到“阿邵”二字时,也依旧是淡淡的。她轻声开口,嗓音有点哑:“对不住,我以后再不喝酒了……”
梁邺抿着唇,却不言语了。
暮色四合,傍晚的风夹了一半暑气、一半清凉,扑进屋中,拂过梁邺披在身上的锦袍,又打着旋儿把善禾垂落的三千青丝吹得翻飞。
“你怎的了?”善禾望着他微蹙的眉,慢声问。
他顿了顿,方道:“没事。”梁邺伸手替她将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而后霍然起身,“你歇着罢,我去了。”
“去哪?”善禾细声问。
“玉清泉。无有园最好的温泉,同扬和绿珠已在那儿了,绿珠方才还问起你。”
善禾登时想起同扬与绿珠那般放浪模样,慢慢睁圆眼:“共泡啊?”
梁邺嗤地一笑:“好几个池子,都隔断了。绿珠一个人泡没趣儿,这才问你的。”捏了捏她颊边肉,“善善,你这脑瓜子里都想的什么?”
“哦。”善禾臊红了脸,“那我一块儿去。”
梁邺道:“你歇歇罢。”
“躺久了身上反而不爽利。”
梁邺只好依她,唤婢子取了件披风来,给她系好,口中道:“不许下水。”
善禾点点头:“这我知道的。”
“你知道你还能把自己灌醉?”
善禾没吭声,垂头跟着他一径儿往玉清泉去。绿珠早靠在池边润石上,捧只雕花银碟子,葱白指尖正剥葡萄、荔枝吃,旁边教水浸得润润的浴石上已堆起小山似的葡萄皮、荔枝皮。见善禾披着件缎袍进来,绿珠朝她飞了飞眉毛:“呀,你来啦?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善禾只把两脚放进温泉中,慢慢凫水晃荡。
绿珠剥了只葡萄,递到善禾跟前,眉眼弯弯笑着:“薛娘子,你也是密州人么?”
善禾接过葡萄,摇摇头,思忖了一下,又点头:“我生在金陵,后来才到密州来的。”
“呀!金陵人?赶巧了,我家离那儿也很近。”绿珠已重新剥了另一只葡萄,放入口中,左颊鼓起一个小圆,“薛娘子,下午我听他们说,你也是外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