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人笑着:“是了,大人你不记得我,也难怪。我从前在密州府衙里做提刑,与令弟梁邵做了两年的同僚,他肯定记得我呢。大半年前他破了月坨村的案子,把功劳让给我,梁大人你也忘了吗?”
张大人回忆着当时的情形,感慨道:“多亏了梁邵,这两年,是他暗中把许多功劳记给我,这才有了我的今日。此恩不可不报。前夜闻您至京畿县,本欲拜访,奈何昨日公务缠身,始终不得空。昨夜听得噩耗,幸而寻得您,也算偿还梁邵恩情了。”
非但是梁邺,善禾也震惊着瞪大了双眼。原来因缘际会,早是命中注定。善禾全想起来了,那个午后,他们从梁老太爷下葬礼归来,张提刑亲自上门,站在马车下邀梁邵赴践行宴,而后便是梁邺中举的喜讯。
那会儿,梁邵孤零零站在马前,慢慢地抚着马鬃,静静地听别人的好消息,失落与悲望全浮在脸上。她与梁邺各站一边,心疼地望着梁邵。也是那会儿,善禾下定决心,一定要跟梁邵和离,一定要让他实现抱负。
原来、原来……
梁邵曾经种下的善因,如今在她与梁邺身上结果子了。
第75章 提大刀梁邺复仇
善禾与梁邺坐着张县令的马车回京都时,半道儿遇见了赶来救他们的施元济和成敏。等到了苍丰院,施茂桐、周太太、施明蕊俱坐在正厅焦急候着,文阳伯孟府亦遣人来探。闻梁邺负伤而归,没多久,施太太并孟持锦、孟持盈俱坐着马车亲自赶来慰问了。
因梁邺伤势较重,施茂桐便递了自己的帖子往宫里请太医。这么一来,到午间时,莫论皇帝,泰半个朝堂都知道探花郎梁邺于无有园遭袭重伤,几近殒命京畿县。翌日早朝,天子震怒,下令封禁无有园、无极场,敕大理寺、刑部共查无极场,更特遣大理寺、刑部与御史台五臣专司此案。门下侍中欧阳文晟教子无方,入养心殿请罪。陛下并未治欧阳文晟老大人的罪,反倒宽慰他许久,只是一转头,欧阳同扬却教大理寺给拿了。
京都城的勋贵一时人人自危,因这无极场牵连甚广,大半个京都权贵多少与之有所勾连。东宫亦受波及,太子门下两宾客被查出与无极场有涉,皆下大理寺狱。众人这才慢慢反应过来,皇帝这一番动作,不仅仅是替梁邺讨公道,大抵是早盯上无极场,如今趁机发难罢了。
外头闹得轰轰烈烈、震天动地,苍丰院内却一派祥和。晴月能下地走动了,卫嬷嬷关禁闭出来了,连荷娘也安分许多,一心只做自己分内的事。因梁邺与善禾的伤,仆人间的龃龉在此刻轻如鸿毛,众人皆扑在负伤的梁邺与善禾身上。来往探望的宾客,每日的换药熬药……光这些,就够他们忙活的。
善禾与成敏的伤轻一些,在床上躺了一旬便能下地。梁邺的伤则较重,太医让其至少静养两个月,也不许有人打扰。当天晚上,善禾沐浴完毕,就径直去了晴月与妙儿住的屋子。三个人躺在大通铺上,刚吹了灯,正要说些体己话儿,彩香站在门廊下,轻轻叩响门:“娘子,你睡了么?”
善禾支臂起身:“没睡。有什么事吗?”
彩香犹豫道:“大爷唤你过去。”
善禾把眉一蹙。白日里已然说定,梁邺、善禾皆需休养,梁邺房里的守夜轮值从今日起由彩香、彩屏和晴月轮替。于是,善禾迟疑道:“今晚上不是你守夜么?”
彩香答:“大爷说……娘子不在,他睡不踏实。”彩香复述着梁邺的话,脸也慢慢臊红,“爷说他一闭眼就想到昨夜的惊心动魄,手也抖,心也跟着突突跳,哪哪都不爽利,恐怕只有娘子在身边陪着,才能安睡。”
梁邺没有抹掉善禾救他的所有事迹,不过一天的功夫,施府、孟府皆知道善禾是他梁邺的救命恩人了。他当着施茂桐、周太太、施太太的面,把善禾如何急中生智将他藏在莲池里,如何拖来板车,如何与老汉周旋,一五一十说得明白。是薛善禾救了他,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地救了他,没有委身任何人,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梁邺的事,倒是他拖累了善禾很多。施茂桐赞了善禾一句有勇有谋,周太太、施太太面色有些僵,不过临了,还是赏了善禾许多东西。
这当下善禾听了彩香的话,知道自己躲不过,只好起身,随她往主屋去。
梁邺倚着靠背,捧了卷书正在读。甫听得门廊动静,立时游目望去,一双眼粘在善禾身上,看她垂头进来,看她走近,看她在床沿坐下,看她拧着眉嗔他:“我都睡下了。”你还把我喊起来,还让我来陪你。
梁邺却不说话,只望着她笑,熠熠含光的星目,温温和和的笑,很有些柔情缱绻。
他拍了拍床内侧:“那你睡在这里,我不闹你。”
善禾叹口气,越过他,爬到床内侧,翻了身背对他睡下。
梁邺看了会善禾的背影,心底又满又实在。他噙着笑把脸转回去,继续读书,才看了三两行,自家又忍不住开口:“善善……”
善禾已有些困,懒洋洋应道:“嗯?”
“我们生生世世在一起罢。”
善禾睁开眼,但没吭声。
梁邺索性把书合上:“我已教成安继续去物色府邸了,等过了年,我们就搬走。”
善禾打了个哈欠,慢慢道:“那是之后的事了,之后再说罢。”
“也快了,就三四个月的光景。”
善禾小心把话捏合圆了:“昨夜里你还说让我走呢……”
“那是我以为我自己要死了。”
善禾把心思藏在玩笑中:“所以,你活下来了,就不放我走了吗?”
“这是自然。”梁邺挑眉。
善禾转过身来,含笑看他:“那我偏要走呢?我现在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了。”
“你跑不掉。”梁邺也侧过脸,也笑着回望她,“善善,你心里想着离开我吗?”
他眸光里忽地带了审视,一寸一寸地在善禾脸上逡巡:“是啊,晴月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你能带她走了。所以你想离开我吗?”
善禾被他这骤然狠厉的眼神看得心底发毛,咬了咬唇,莞尔一笑:“好没良心的话!我要是想走,昨夜里为什么不走?我要是想走,把你丢在路边任你自生自灭,岂不干净?”
梁邺仍旧冷眼审视她,待过了好一阵,他噗嗤一笑,目光立刻又变得柔情缱绻。
话可以骗人,但生死时刻的选择骗不了人,善禾因救他而留下的伤骗不了人。
梁邺道:“善善,你睡罢。面对着我睡,我要一醒来就看到你。”
善禾只得转过身,侧卧着,面朝梁邺。闭上眼,善禾听见他吹了灯,把灯座搁回床头矮几上,听见他把书卷一并搁过去,而后支臂撑着身子,躺下。他紧紧握住了善禾的手,执拗的十指相扣。黑暗中,善禾能感觉到他在看她,目光婉转流连,但她不敢睁眼。
善禾被梦魇惊醒时,手仍被梁邺紧紧攥着。
她浑身冷汗涔涔,绸裤、寝衣皆湿透了。屋里漆黑一片,柔顺垂下的床帐、吊在透雕落地花罩下的纱帘、浮在窗纸上的婆娑树影,影影绰绰地在黑暗中晃,浑似京畿县那个老汉怨恨恶毒的一双眼,诡异地镶嵌在被滚水烫毁了的老脸上。善禾抚着胸口,梦中老汉凄厉的哀嚎犹在耳畔,紧紧揪着她所有的神经。
“善善……”梁邺也被她吵醒了,揉着眼睛闷声问她,“你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善禾勉力挤出笑靥,“应该是渴了。”她下了床,走到桌边斟茶,抬头时却见角落里立着个人,幽幽地望着她。善禾吓得尖叫一声,才发现是置铜盆的木架子。
梁邺扬声问她:“怎的了?”
“没事,我没事……”善禾饮茶润了口齿,往回走,“是放脸盆的架子,我还当是个人站在那儿。”
梁邺声气发冷:“你当是谁?”
善禾重新躺下:“就……昨夜那个老汉……”
梁邺没作声,重新攥紧了她的手:“那睡罢。”
一连半个月,善禾半夜皆被梦魇惊醒,每次都是四更天,苍丰院里的人都睡得没声响了,只有善禾吓得浑身是汗,梁邺也被她梦中的惊呼吵醒,却没办法,只好安安静静地陪她,拍拍善禾的手,宽慰她说都是梦,说那个老汉找不到这里来。善禾想跟晴月、妙儿一起睡,说三个人的话,人气旺,说不定就好了,他却不肯,夜夜攥着善禾的手睡,每次醒来,二人掌心皆是汗。
十月中旬的时候,秋风萧索,京都外沁园里的枫叶却红似火烧。施明蕊、孟持盈等邀善禾同往赏枫。善禾本不想去的,偏生这日梁邺竟破天荒的劝她:“自那日之后,你也不曾好好出去逛过,正好有她们陪着,你且松泛松泛罢。等我大好了,也该同你出去逛逛。”
兼之施明蕊三邀四请,善禾实在却不过,只得换了衣裳与施明蕊往沁园去了。
善禾一走,二成、二怀四个小厮立时悄步踱进来。梁邺点了成敏:“今儿不必你过去,你且去新府督工,等开年过了上元节,我们便都搬去了。从现在到来年上元,你只管这件事,别的你皆不用问。”
成敏点头称是。
梁邺再点怀松,想了想,却喊了成安的名字:“按昨日说的,你去库房里拿五十两银子和谒礼,去把大师请过来罢。”
成安亦点头称是。
梁邺这才点了怀松、怀枫:“今儿就你们两个随行。”
二怀垂首应是。
时近十一月,京中已寒,梁邺的伤尚未好全,成敏便寻了件披风给他披着,襟口还细细密密锁了一圈雪白兔毛。风吹时,兔毛便柔柔地抚梁邺脸颊。怀枫去套了辆马车来,怀松则收拾出门行装。二人扶梁邺登车,方坐上车板,扬鞭往城外去。
到得京畿县时,尚未到正午。张县令接了梁邺,一壁恭贺梁邺新近擢升大理寺少卿,一壁邀他往自家赴宴。梁邺把礼奉上,却道:“今日要见个故人,只怕来不及。等改日身子大好了,我必携内眷到你府上,叨扰个不醉不休才是!”张县令见留不住他,只好放手任梁邺去。
梁邺等人便又赶车一路往无有园方向去,等到了老汉家里时,又已过去半个时辰。
那老汉正躺在家中土炕。
怀松与怀枫把他拎出来,丢在院落的黄土地上。老汉趴伏梁邺脚前,见是梁邺,开始没口子地破口大骂起来,泪却涌出来,他亦觉得自家委屈。
梁邺坐在于黄梨木圈椅内,双手搁在扶手上,敛眸静静地打量这老汉。秋风瑟瑟,把他领口那圈兔毛吹得窸窸窣窣地晃动。他半眯着眼,看老汉被烫毁的脸狰狞可怖,看老汉身上这套簇新的衣服——善禾因被梦魇惊扰,连日寝食不安,自觉犯下不可饶恕之罪业,三日前她自拿出二十两银,教晴月购来两套御寒衣裳和治疗烫伤、刀伤的药,托人捎给老汉。
梁邺冷冷一笑,丢个眼风给怀松。
怀松即自车中取出一壶酒、一柄刀。
刀锋凌厉锃亮,喷了口酒在上头,寒光可鉴。
老汉见状不妙,挣扎着爬起来,却被怀松一脚踹倒在地上。
怀枫叹口气,上前把老汉捆好,看他倒在地上扭动身躯挣扎,不忍心,转过身面朝篱障,不敢再看。
梁邺睨了眼怀枫,不作声,转而朝怀松微一颔首。怀松得了令,当即把刀高高举起。
正要落下,却听梁邺一声:“慢着。”
怀松垂下刀,不解看他。
怀枫以为自家主子后悔了,长长呼出一口气。
老汉一个哆嗦,挪到梁邺脚边,转而哀哀求饶。
梁邺一脚踢开他,指了指靠在角落的钉耙,对怀松道:“先用那个。”
寒秋旧荆扉,风刃凋树摧。横撕血云破,老鸹空徘徊。
枝头歇着三两只老鸹,正朝着院落里的血肉模糊嘎嘎厉鸣。梁邺襟口下那圈雪白兔毛已染成朱红,他自怀中取出锦帕,缓缓拭净双手,随意掷于老汉身上。
等得怀松、怀枫把最后一抔土覆上,那个差点杀了梁邺、夺占薛善禾的无名老汉便彻底化作天地间的一丘黄土了。
他们驱车赶回苍丰院,正是下午日光最好的时候,善禾尚未回来。梁邺特意交代过,让施明蕊赏完红枫,就带着善禾去密楼用晚膳,他已找人订了桌席面,善禾不会这么早回来的。
成安早把马道师请来,这会子正候在会客的东厢房饮茶。庭院内,各种作法的物件已摆得整整齐齐。梁邺含笑接待了马道师,告诉他自家娘子被歹人吓到,连日梦魇,请老人家务必要驱赶邪祟,救他与娘子一命。马道师连连应下。怀松便捧着锦匣,双手奉上。
正要作法之际,怀枫急急跑回来,高喊道善禾回来了。
原来是施明华这会子胎动发作,施明蕊着急忙慌被周太太喊去苏府,照顾她姐姐生产去了。善禾便被提前送了回来。
那厢善禾与晴月、妙儿下了马车,并肩走过施府后门、苍丰院正门,彼此正说着沁园的红枫景致,但见院子里干干净净的,地上却有一两只黄纸。
梁邺站在东厢房门口,像早早等候着她,含笑问她今日何故早早归来。
善禾便将施明华生产的事说与他听。
梁邺笑道:“我这里有客,善善,你先回去休息罢。”
善禾应了一声,自回屋去。晴月、妙儿亦回房休息。
荷娘正擦琉璃花瓶,见善禾回来,忙恭敬作礼。
善禾点点头,坐下来斟了盏茶慢慢饮。
荷娘絮絮说些家常:“娘子,沁园好玩吗?”
善禾嗯了一声。
荷娘便叫苦道:“哎,我也想出去玩。”
善禾因上次那件事对她还有点提防,没吭声。
荷娘继续道:“今日娘子和大爷都出去了,彩香姐姐、彩屏姐姐和我把屋里重新收拾了一遭。娘子看,是不是比昨日干净整洁了?”
善禾四下一看,果真处处翻新,她笑道:“等下回有空,让大爷放你们一日假。”
荷娘笑起来:“那敢情好!”话锋一转,“哎,等会子还要把被罩换了,真个处处都是忙不完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