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也淡淡笑着,没说话。躺在床上,她始终睡不着。耳畔是薰笼里传来的火星哔啵爆破声,渐渐地,又多了妙儿与晴月细微的鼾声。善禾翻了个身,只见窗外透出亮光,竟像早上。
这是又下雪了。
只要落雪,哪怕是夜里,外头也亮堂一些。
善禾叹口气。忽而她想起什么,连忙披衣起身,悄悄下了床。
外头果真在下雪。雪声澌澌,竟已能覆到人的脚踝。善禾提着针线篮子,走到浴房门口。门关不严实,底下悄悄漏着一丝风。善禾心底泛起酸水,叩响了门。
里头传来动静:“谁?”
“是我。”
没一会子,梁邵披衣过来,把门打开了。他脸色有些苍白,似乎是冷的。
善禾忙走进屋里,阖紧门。她掸了掸肩上的雪,才发觉这屋里比她们二楼的房间冷了许多。墙壁薄,又在一楼,外头又全是寒风冷雪。
善禾催促着:“你快上床罢。”
梁邵钻进被窝,把衾被直拥到下巴颏儿,他挤出个笑:“善善,你怎的来了?”
善禾已走到窗前,将针线篮子搁在案上。窗纸旧得发黄,上头渍着雨痕尘迹,一颗破洞恰在当中。她伸出纤指,轻轻探入那破处,指尖触得凉风丝丝,登时觉到扎人刺骨的寒冷。
她轻声:“外头落雪了。我想起来这屋子里的窗户破了个洞,所以来给你补上。”
说着,善禾从针线篮里拣出块素绢,比着破洞大小,剪作圆月模样。她用簪子尖儿蘸了点温热的浆糊,细细描在绢边。
梁邵缩在床上,仰脸看善禾的背影,心底也不觉暖起来,仿佛满室生春。
“善善……”他笑起来,“你一来,我倒不觉得冷了。”
善禾比划着将素绢贴上去,口中怨怪他:“早让你走,你不听,非要在这里受苦挨冻。”
梁邵声气发颤:“我……我这是苦肉计,只等你心软了,留下我呢。”
她听出他话音的颤抖,知道他应当是冷的。叹口气:“待会儿我找点布料过来,把门下塞好,你就不会冷了。”
“好。”他哑声回道。
待补完了窗纸破洞,善禾依言去寻了点破烂布料,并她自己的那只小手炉。炉子里重新烧上梅花炭,搁在怀里,暖到心窝。
梁邵伸出手来接,眉梢眼角都是笑。
善禾却发现,他唇色很有些苍白。她皱眉:“你病了?”她伸出手去摸梁邵的额头,并没有发热,却非常冷,像块寒冰。
可梁邵从小是只热炉子,外头再冷,也不至于这样啊。
善禾替他掖了掖衾被,猛地发现梁邵身上盖的这只被子有点硬,像冻起来了似的。
“被子怎么这样硬?”善禾立时警觉。
他赔笑着:“没什么,没关系的……”
他越如此,反倒越让善禾疑窦丛生。她摸了摸衾被,非但有些硬,还有些潮,她冷声道:“你把被子掀开给我看。”
梁邵有些踌躇,说话也有些费力气:“善善,我真没事……”
“你掀开!”善禾凶他道。
梁邵只能缓缓掀起一角。
善禾就着那一角,掀开衾被。原来被子之下,是一握揉得紧实的雪球,正慢慢地融化。
雪化成水,洇过被子,里头潮湿着,外头又重新冻起来。
眼泪立时涌出眼眶,善禾泣道:“梁邵!你干什么呀!”
梁邵浑似从前犯错被祖父揪到那般,他忙把雪球丢到地上,声气又急又虚:“啊,善善,你别哭,别哭。怪我……我不是……苦肉计么……”他屈指给善禾拭泪,“善善,我不想走,你好歹多留我几天。你万莫再哭了,你这样,不是剜我的心么?”
善禾吸了吸鼻子,道:“所以你要你自己受寒生病,留在这不走了?”
梁邵缓缓“嗯”了一声。他忙从一旁的褡裢里取出身上最后的八两银子,悉数塞进善禾怀里:“你放心,我看病抓药,不要花你一分钱。而且我心里有数的,就是场小风寒,不是什么重病。好了,好了,你别哭……”
善禾一把拍开他的手:“哪有人像你这样的!你就是个骗子!骗人精!”
梁邵垂下头,不吭声。他确实是个骗子,也不是君子。君子一诺千金,梁邵一诺放屁。他只想跟善禾多待几天,风寒算什么,只要能留下来,只要善善多陪陪他,做什么都行。
好一会儿,二人都没吭声。
善禾默不作声,拿来他的氅衣,要他披上。
梁邵不情不愿地接过,还未披上,猛然一个喷嚏打出。苍白的唇色,隐隐泛红的两颊,他偷眼看善禾,唇瓣悄悄上弯:“不好……真个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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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虐一下弟弟,弥补一下他之前欺负善善[眼镜]
第88章 巧施苦肉计
梁邵哆哆嗦嗦地冲她笑起来。
善禾眨了眨眼,强把泪意憋了回去。她一壁给梁邵披上氅衣,一壁怅声道:“你又何苦……”
梁邵顺势握住她的手:“胡说。我从不觉得苦。”他裹紧了氅衣,忍不住又是一个喷嚏。
善禾未理他,举目四望,更觉此屋寒凉,不可人住。可二楼的四间屋子,除去用作浴房的那一间,剩下三间,每个都有人住了。晴月与妙儿睡在她的屋里,她们俩自己的屋子、自己的床,善禾也实在不好意思领梁邵过去。
这厢正踌躇着,忽见窗下现出个灰蒙蒙的人影。晴月披着棉袄,轻声道:“娘子,妙儿睡觉不老实,我怕扰了娘子好梦。这会子我已送她回自己屋里睡了。”她顿了顿,“娘子,你早些安寝罢。有什么事,唤我起来就是。”
善禾慢慢垂下眼,却对上梁邵亮晶晶含笑的双眸。
梁邵怀揣手炉,一路随善禾上了二楼。
屋子收拾得齐整,案头搁着几卷画轴。衾被叠得方正,架子床旁置着熏笼。善禾把门掩好,转过身,同正在四下打量的梁邵道:“你把衣裳脱了罢。”
“啊?”梁邵哑着嗓子险些呛住,手上却利索,忙解起盘扣。善禾理完衾被转身时,这厮已精光着上半身,含笑在那儿候着了。
入目是他胸前寸许长的旧疤,痂壳尽褪,只剩下一道粉嫩新肉微微凸起。疤痕之上,是一条项链,坠着四五颗红麝香珠,却把他肌肤衬得白了些许。善禾接过那潮潮的寝衣,将眸子一敛,不再看他,声气很轻:“快上床罢。”
梁邵迅速钻进被窝,把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略带苍白的脸。眼巴巴望善禾:“善善,你在这里陪我么?”
善禾摇了摇头。她将梁邵的寝衣铺展在熏笼上,由熏笼慢慢将水汽蒸掉。她指着寝衣:“待会儿衣裳烘干了,你要是醒着,就赶紧把它取下来,免得烧坏了。”善禾又将窗户支开一条三指宽的缝儿,嘱咐道:“你要是觉得闷,记得把窗开得大一些,这才通风透气。”最后,善禾将搁置一旁的双层铜壶放到床头柜子上,又拿了只青瓷茶盅,倒了半杯热水递给他:“晚上刚烧的热水,你半夜里醒过来,也要记得多喝。”
梁邵皆一一应下,仰脖一饮而尽。
见他这般乖觉,善禾方道:“那你好生休息。”
“那你呢?”梁邵急问。
善禾淡淡一笑:“我累了,先回去休息。”她望着梁邵的脸,慢慢道,“阿邵,你早点好起来罢。”
梁邵登时追上话:“我早点好起来了,就早点走,是么?”
善禾一怔,垂首低低应了个“嗯”字。
方才的欢喜霎时烟消云散,梁邵把脸埋进锦被,闷声道:“哦。你也早些安歇。”
善禾复望他一眼,转身去了晴月房中。
翌日,梁邵卧在榻上烧得双颊绯红。妙儿见他这样睡在善禾床上,气不打一处来,在走廊里来来回回,踩得地板咚咚响,愣是不肯梁邵安生休息。晌午善禾来送饭,他握住善禾的手,眼眶烧得红红的,两颊亦红,好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妙儿姑娘气性大,前头初见时我出言不逊,实在是我的不是,她记得那些话,也是我活该。善善,你把我那八两银子拿出一些来,分给妙儿姑娘,也算是弥补我的过失了。万莫教她在外头走动了,吵嚷得我头疼。”
善禾挖出一勺饭,用筷子夹了新炒的时蔬覆在上头:“你别管她,待会儿我说她就是了。”递到梁邵嘴边,“你真端不动碗筷吗?”
梁邵拧眉,唉声叹气地:“我浑身没力气,拿不稳勺子。别把菜抖出来,倒糟蹋了粮食。”
善禾听了,探出一只手摸他额头:“还是好烫。待会儿我去请郎中,还是开几服药给你吃,这才是正经。”
梁邵囫囵吞下饭菜:“直接去药铺抓点药便罢了,横竖是个小风寒而已。再请郎中,平白多花诊金。”
善禾轻笑:“你倒知道俭省了。”
梁邵望进她眼里:“如今既与你一处过日子,少不得要精打细算一些。”
善禾不吭声,敛了眸子继续喂他用饭。梁邵不肯放过这片刻温存,饭食刚咽下去,立马起个话头与善禾攀谈。他知善禾不愿说自己的事,便讲起他在北川遇见的奇闻轶事,譬如他如何一路往北川,如何结识下那十几条好汉,如何历尽艰辛投军,偏生遇着个忌贤妒能的上司。
善禾道:“人家是将军,自然要压你一头。”
“岂止这般。”梁邵笑道,“他就是个通敌的叛将。我要擒察台的首领,他不肯,让我纵虎归山,实则是因他自家与那察台人早有约定。”
善禾深吸一口气:“怎还有这样的人?他为何要这般做?他是我们大燕人吗?怎的还帮察台人?”
一连串问题抛下来,梁邵紧紧锁着善禾的脸,抿着唇,含笑不说话。
“你说呀。”善禾推了推他的手臂。
梁邵这才道:“今日乏了,再讲不动话。明儿你再来给我送饭,我继续讲给你听。”
善禾猛然惊醒,他这是故意吊着她的胃口,拖延时间。她低头一看,只见碗里的饭菜早被他吃光,原来他们已说了很久的话了。善禾指尖攥紧碗沿,咬唇:“嗯,那你休息罢。”说罢,她匆匆离去。厨房里,妙儿正站在灶台前洗涮碗筷。妙儿见善禾这会子才回来,跺脚道:“娘子,你不要被他骗了。他这装病的心眼子,跟梁邺比起来,一般无二呢!”
善禾点头:“我知道,从今晚起就让晴月给他送饭。”她搁下碗筷,正要往铺子里去,又顿住脚步,与妙儿道:“妙儿,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好歹他现在生着病,早点让他病好了,他早点走了干净,你只当不见便是。”
妙儿歪头站在那儿,撅嘴“哦”了一声,算是应下。
自这日后,梁邵的一日三餐都是晴月送过去的。他也不说什么“浑身没力气”“拿不动碗筷”的话了,每次都是自己吃得干干净净,晴月去收碗时,梁邵总忍不住问:“善善呢?”晴月只好托辞:“年关了事忙,她说改日再来看二爷您。”
于是就这么“改日”到了腊月廿二,梁邵的风寒彻彻底底地好了,而善禾还是躲着他。梁邵在屋里踱了两圈,这小小的厢房,几步便到了头。窗外是善禾忙碌的铺子后院,能隐约听见她与晴月、妙儿说话的声音,清泠泠的,却一句也听不真切。他心知善禾是铁了心要躲他,再装病弱或一味缠磨,只怕会惹她厌烦。
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出去。
楼下,善禾正与晴月核对过年的年货单子,闻声抬头,见梁邵衣着整齐地站在楼梯口,面色虽还有些病后的苍白,精神却好了许多,笑起来也爽利了。她目光微微闪烁,垂下眼帘,继续看着手中的单子,只淡淡道:“病好了?”
梁邵几步走下楼梯,站定在她面前,声气诚恳:“好了,多谢你和晴月这些日子的照顾。”
善禾“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对晴月道:“过会子你跟妙儿去买点爆竹回来,小年夜我们也热闹热闹。”
晴月应了声,悄悄瞥了梁邵一眼,低头忙去了。
梁邵也不觉尴尬,自顾自在一旁的凳子上坐了,看着善禾忙碌。妙儿从厨房出来,见他在堂中,立刻甩了个白眼,重重地将手中的盆搁在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善禾蹙眉看了妙儿一眼,妙儿这才收敛了些。
一时间,只听得纸张翻动和笔锋书写的声音。梁邵安静地坐着,并不出声打扰,目光却紧紧粘在善禾身上。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善禾把单子理完,揉了揉额角,这才似乎刚发现他还在似的,问道:“你什么时候走?”
梁邵坐直了身子,正色道:“年后。”
善禾睁圆眼:“你上次分明说病好了就走。”
梁邵有些尴尬:“那是我烧糊涂了说的糊涂话。我从来都是打算年后走的。”他站起身:“善善,我看过了。你们三人住一起,彼此照顾,确实不需要我。可是马上过年,又要洒扫除尘,又要搬搬运运,你们三个姑娘,如何做得来呢?所以,我还是留下帮你们把这年过完了。等过了上元节,我也才走得放心。”
善禾怔得目瞪口呆:“怎么又到上元节……”
梁邵装作没听见,凝眉继续道:“善善,还有一件事,我不曾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