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禾走下轿凳,仰头望去,隐约又见舫内人影晃动,衣香鬓影,却不闻过分喧哗,唯有清越的琴音袅袅传出,与河中其他画舫的靡靡之音迥然不同,端的是清雅内敛。
早有两个仆妇候在岸边,见善禾下车,簇拥着上来,含笑道:“薛娘子罢?钦差大人特遣我二人在此专候娘子。”
善禾被她二人簇拥到船上,带进一间布置典雅的小室内。
其中一仆妇道:“梁大人正与刺史大人宴饮,娘子在此稍候。”
善禾指尖一紧,急问:“梁大人?”
那仆妇便笑道:“是呀,钦差大人可不姓梁吗?”
善禾立时追问:“嬷嬷您知道他叫什么吗?”
仆妇因笑道:“我是在这画舫上做工的,如何知道钦差大人的名儿呢?”
善禾只觉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京中姓梁的官员不单有他一人,更何况,他入仕不过一年,怎有资历做得钦差?善禾这般安慰自己,她将手伸进袖中,摸出那二百多两的银票,方稍稍定下心。
她是来求情的,至少得把米小小和吴天齐救出一人出去才行。善禾在心底反复斟酌说辞,决定动之以情。能做得钦差,想必年岁不小,已为人父母。既为人父母,想必便见不得一对不到十岁的孩子寻不见爹娘,客居异乡无所依靠。
善禾等了一炷香时辰,才有一丫鬟过来唤她:“大人传召娘子过去。”她被这丫鬟一路引到画舫二楼雅室,轻轻推开门,里头空无一人。丫鬟转身同善禾笑道:“大人马上过来,娘子在此稍候。”说罢,丫鬟自垂首退出去,顺手带上了门,留善禾一人独在屋中等候。
这雅室与方才等候的小室截然不同,地铺厚厚的缠枝花纹兰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吞尽一切杂音。临河是一整排雕花木窗,此刻窗扇大开,窗前悬着两幅烟紫绉纱帘,皆用金钩挽在一旁。更莫论屋内奢华宽敞,处处流溢着富贵气象。善禾扫视过去,又见十二幅绣屏旁,一只巨大衣架上头挂着条藕荷色云缎裙,拿金丝绣了花蝶在上头。
善禾极爱穿藕荷色、秋香色这样的淡色衣裳,这会子见了这套衣裙,也忍不住近前端详。只是尚未细看,身后传来推门声。善禾猛地转身,见是两个打扮鲜亮的小丫鬟,拎着食盒走进来。她们扬着笑,在绣屏后设一方桌,摆上几样精致菜馔和一套素雅的白玉酒具,这才将善禾拉过去:“大人吃醉了酒,立马就要来了。娘子先进些晚膳,待会儿在屏风后回话,才是规矩。”
善禾跪坐在方桌后,望着两个丫鬟一阵风似的离开,又低头看桌上美食佳酿,心中说不出的古怪。她尚未动筷,便听得门轴转动的轻微声响。珠帘晃动间,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缓步而入。善禾隔着绣屏隐隐约约望见来人轮廓,知道这便是那位梁钦差了。她忙敛裙起身,跪在桌案旁,伏首作礼:“民妇拜见钦差大人。”
梁邺默然立在那儿,盯着跪在绣屏后那团跪伏在地的纤影,心绪翻涌难平。他今日并未穿着官袍,而是一身墨色暗纹锦缎常服,腰束玉带,更显得肩宽腰窄,风姿清举。他随手将门在身后合拢,也不叫她起身,径直行到主位前坐下,自斟了杯酒,慢慢地啜饮。
善禾见他久不应声,不敢造次,低头小心开了口:“民妇今日是为丹霞画坊的吴天齐夫妇来的。”
好一会儿,上头才传来闷闷的一声“嗯”,似是要她继续讲下来。
善禾这会子被紧张与胆怯包裹着,并未留意分辨那声音,只垂首颤声道:“民妇深知米、吴二人触犯律例,罪无可恕。然其家中尚有一双稚子,自密州远道而来,如今父母骤陷囹圄,两个孩子孤苦无依,终日啼哭,实在可怜……大人若得见他们惶惶之态,必生恻隐。民妇来时听闻,大人乃爱民如子的好官,常怀忧民之心,”善禾取出怀中银票,高举过头顶,“故而民妇斗胆恳请大人垂怜,网开一面,释还一人便好。”
话音落下,雅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秦淮河的微波轻拍船身,空气中隐隐飘荡着远处的笙歌。
梁邺始终没有开口,也没有任何动作。这沉默比斥责更令善禾煎熬。自他步入雅室到现在,他始终未置一词。善禾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袖中的指尖冰凉。
终于,这位钦差动了。
他没有去接那银票,甚至没有多看一眼,而是缓步绕过绣屏,绕着善禾跪地的身影走了一圈,步履沉稳,落在兰绒毯上几近无声。而后,他伸出一只手,捏住善禾低垂的、裸露的白皙颈项,他沉声道:“稚子可怜……”
这声音惊得善禾倏然瞪圆双眼,她抬起头,却被他死死扣住后颈。
是梁邺!
善禾急喘着气,更大的惊惧与胆怯吞噬住她。
梁邺蹲下身,落在她脖颈的手移到肩头。他揽住她,冷然笑着:“善善,你如今为了两个外人,倒是肯屈尊降贵,跪在我面前了。”
“告诉我,”他声音压得更低,“若今日被困狱中的是阿邵,你是不是连命都肯豁出去?”
他知道了!
善禾瞳孔骤缩,她下意识地想避开他的触碰,却被他指尖微微用力禁锢住。
他的声音愈发冷酷:“吴天齐助你假死,毁施府地产,是为私;私印禁书,流传甚广,是为公。米小小同流合污,罪责难逃。为公,按律判个流放杖刑也不为过;为私,便是斩首也使得。”
善禾吓得浑身一凛。她转过脸,正对上梁邺的脸。她声带哽咽:“大人,过往种种,皆是民妇之错,与吴坊主无关,是我逼她帮我。求您……”
这话实在生疏,落在梁邺耳中更如针扎。
“善禾,你知道我的意思的。你再这么不识趣,本官也只好秉公处理了。”他松开禁锢善禾的手。
善禾忙转过身,揪住他的袖口,急道:“梁邺,是我的错,皆是我的错。你高抬贵手,放了他们吧。或者,放一个也行,别让他们的孩子受苦,行不行?”
梁邺拂开袖子,起身踱到窗前。他面向窗外的云水天,声气沉沉:“光一句你的错,从前种种便可揭开不提了?”他顿了顿,“我要什么,你不明白吗?”
善禾呆呆怔住。她慢慢垂下头,嗫嚅道:“可是,我……”
“你什么?”
“我不能对不起阿邵。”她与梁邵的关系是她最后的筹码,“大哥,我与阿邵重新在一起了,您还是我们的大哥,永远都是。”
梁邺冷笑一声:“我知道。”
善禾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你知道?那你为何还要这般折辱我……”
梁邺转过身,淡淡地凝盯住她:“阿邵在北川打仗,并不能时常伴你左右。善善,我可以在阿邵不在的日子里,陪着你。”
这话轻飘飘的,却如匕首直刺善禾的心窝。她难以置信地望着梁邺,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人。他知道了她与阿邵重修旧好,知道了她只是把他当作兄长,却依然说出这样的话。
“陪着我?”善禾的声音不住地发颤,“以什么身份?以大哥的身份,还是……大哥,您不能这样……”她说不下去,只觉得一阵反胃。
“随你怎么想。”垂在身侧的指尖暗暗泛白,梁邺咬住下唇,喉头发紧,“你只需知道,从今往后,你的笑怨嗔痴,不光要留给阿邵,还有一份,皆要予我。”
既然无法将他们拆散,那他只好横在当中,慢慢将阿邵挤走,而后彻底占据阿邵的位置。
善禾再也忍不住,她哽咽着:“大哥……”两行泪顷刻落下。她万不容易走到今日,万不容易与阿邵解开误会,万不容易有了个稍稍明朗的前程,为什么!为什么还是有梁邺!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能思虑她的感受!
善禾猛地从地上站起来,单手指着梁邺:“你妄想!我只要阿邵,我只与他是夫妻!”
梁邺亦动了怒,他强压着火气,绷直唇线:“那吴天齐和米小小,本官只好秉公处置。”他顿了顿,又道,“还有你那官奴的身份……”
“你威胁我?”善禾愤愤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大哥,你为什么总是要逼我!为什么不能放过我!”
“还不都是因为你!”梁邺气极,脱口而出,“还不是因为你!谁教你来我梁家,谁教你与阿邵做了夫妻,谁教你尽心尽力照顾祖父!谁教你笑得那般美!谁教你哭得让人心疼!谁教你顶着官奴的身份,背着罪臣之女的名头,偏偏从不肯低头,从不向这世道折腰!谁教你受人恩惠,永远念念不忘想着报恩!”
“是你,把我逼得兄长不像兄长,情郎做不成情郎!!!”
梁邺胸膛剧烈起伏,他两眼亦泛红:“善善,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那夜在京畿县,你从那老汉手中救下我,你不是恨我的,对不对?”
“既然不恨,便总有生出爱意的可能,像你爱阿邵那样爱我的可能,对不对?”
“善善,你爱阿邵,爱祖父,爱晴月、妙儿、吴天齐,甚至连吴天齐的孩子你都放在心上。那我呢?我亦帮过你很多啊,我不聋不瞎,不丑不恶,你为什么不能分一瓣心给我呢!”
第99章 “我们三个可以一起…………
梁邺两目泛红,偏执地掷下这一箩筐的话来。他像个讨要糖果却不得的孩子,固执地伸出手,明知得不到,却仍不肯收回。
善禾怔住了。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梁邺,褪去了所有伪装,赤裸裸地将一颗真心捧到她面前,哪怕那真心血迹淋漓,哪怕那真心已被这恐怖的执念扭曲得不成样子。
善禾唇瓣发颤,紧接着浑身也发颤。她指着梁邺的手缓缓垂下来,她看到他眼底的红,看到他紧握到骨节发白的双手。她忽然想到在梁府的那两年,梁邵与她怄气,与祖父怄气。那段无人撑腰的日子里,是梁邺暗中帮衬她,是梁邺与她说话,她真的万分感激他。她想到那会儿梁邺在书房读书,日夜不缀,她得了老太爷的授意,额外给梁邺多备一份羹汤。她想到每次见到梁邺,他皆含着温润笑意,面如春风,他会问她今日好不好、开不开心,他会赞她手艺好,他会谢她照顾老人家,善禾只垂头说:“那都是我应当做的。”他书房中藏书甚巨,从不吝借她翻阅,甚至容她品评策论、畅谈己见。他是那般好、那般体贴的大哥啊……为什么如今他变得这般狰狞、这般恐怖?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为什么!”眼泪夺眶而出,善禾又急又气,她跺足哭道,“大哥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就是大哥啊,一辈子都是大哥!我待你同待祖父一样的呀!”
善禾一壁抹泪,一壁痛哭:“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嘛!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说了我不爱你,你为什么总要强迫我呢!”
“善善!”
“别叫我善善!”她几乎嘶吼出声,“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逼我!用晴月逼我,用吴天齐逼我,用官奴逼我!你明知道我在意什么,你偏用什么逼我!”
梁邺面色骤变,他近前一步:“善禾……”
“不许过来!”
善禾抽噎着:“阿邵从来不会这样,他只要我好,只要我开心,只要我顺遂。他珍视我在意的人,他从不拿我的软肋逼迫我!”眼泪断线般滚滚流下,善禾像个孩子那般跺足哭泣,一字一顿,“你、为、什、么、就、不、能、只、当、兄、长!”
梁邺一把攥住善禾的腕子,绷着声线:“我当不了兄长!善禾,我没有要拆散你们!你想与阿邵做夫妻,我并没有反对!”
“那你就要我做个左右逢源、朝秦暮楚的荡.妇,轮流伺候你们兄弟?”
“善禾,你怎么会这般想你自己?”梁邺喉结滚了滚,“有两个人爱你,这不是很好吗?是我们两个伺候你,这不是很好吗?天底下多的是一夫多妻,你做古往今来一妻多夫的先锋、第一人,这不好吗?”
他觉到自己此刻的卑鄙、下作、堕落,可他再没有办法收回手了。善禾与阿邵复婚了,他们是真心相爱的,他再不退让,他便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他只好作出这些让步,以期来日一点一点地占据她的心。
先拥有她,再独占她。他卑劣地想。
善禾哭声渐止,她睁着那双令他魂牵梦萦的杏眸,怔怔地看着他。她眼里蓄满泪,清泠泠的。啊,自她“死”后,他只能在梦中看到这双眼。现在,他终于能继续看到这双眼了,他如何能再度接受失去?
绝不能!
见善禾慢慢平复,梁邺忙接话道:“善禾,你爱阿邵,我知道。他打仗归来,你们尽可在一起。可他在外征战时,你这样的身份,是需要人照拂的,对罢?我如今在大理寺行走,未来只会站得更高,只有我可以护你周全。而况他一去数月,你怎可没有人陪呢?更莫论外人眼中我仍是你们兄长,不会有人在意这些。”
他握住善禾的肩,认认真真说道:“便是阿邵,我们也可以不教他知道。他打仗回来时,你尽可与他做对神仙眷侣,不提半个字。他走了,我们再在一起。我不会在意的。”
善禾早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唇瓣翕动,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恶心……”
梁邺怔住。
善禾爆出一声哭泣:“我是什么很淫.荡下.贱的人吗?你为什么要这样折辱我!”她一掌拍开梁邺的手:“你把我当什么了?妓.女?还是一件你非要得到手的玩物?”
梁邺被她这番话刺痛,亦动了真怒:“玩物?我为你做了这许多事,我为你做了这般让步,你就这样看待我的心意?”
“那我要如何看待?你的心意就是逼我,就是让我做个荡.妇!”
“那是因为阿邵根本护不住你!”梁邺一步近前,猛地抓住她的腕子,“他从小到大闯出多少祸事,皆是我替他善后周全!你想过没有,但凡他护得住你,你的奴籍怎会在我手上?但凡他护得住你,你我如何会有此刻的谈话?他早该把你保护起来,教我这辈子都找不到你!”
善禾奋力挣扎,泪水涟涟:“因为他不知道!因为他从来都以为你是他最好的阿兄!”
“那现在不是吗?”他抿唇道,“你以为北川那边,只要会打仗便能得到功名?他被朱咸暗算,又惹恼了朱贵妃和太子,是我!帮他暗中周旋。是我!联络贤妃与施茂桐给他挣个爵位!你想过没有,陛下从未见过他,就这样轻易地给他护国县男的爵位做?若不是我,你们两个……”
“那我宁愿死!”善禾终于从他禁锢中挣扎出来,腕子已红了一圈。善禾揉着腕子,一壁向外跑,一壁哭喊:“我宁愿死!宁愿没遇见过你!宁愿不认识你!至少那样我还有一点尊严!”
梁邺面色顿时惨白如纸:“你宁愿死……也不肯接受我?”他踉跄后退半步,眼见善禾即将逃出此间,梁邺几个疾步近前,拦在善禾身前。他面色寒戾如冰:“善善,你越这样,我越不会放手!”
“你不是要死吗?好,我成全你!但你要记住,你若死了,晴月、妙儿、吴天齐,她们该怎样处置,本官自会依大燕律法而行。”
“你简直疯了!”善禾瞪大双眼,饮泪道。
“我是疯了!从爱上自己弟媳的那一刻起,我就疯了!凭什么阿邵那般轻易就能得到你的爱,凭什么我不可以?我与他有相似的容貌,我与他流着一样的血,我们连名字都近乎一样!你望着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他?你望着他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我?”
善禾忽觉小腹胀痛,浑身发软、摇摇欲坠。她弯下腰,跌坐在那兰绒毯上。腹部的痛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心里的疼。她双手抱膝,将头枕在上面,慢慢地、轻轻地啜泣。
梁邺亦坐下来,他没有再触碰善禾,他的声气亦逐渐软下来:“善善,我是真的爱你,真的想同你在一起。”
“只要你愿意,吴天齐我保她全须全尾地出来。便是这些日子,她亦不曾受刑,连审讯也没有。她根本不无辜,不是吗?她是个商人,与米小小印的那些书是什么内容,你清楚,你也看过,皆是不合律法的!而况,她手上也并非完全干净。早年间她在密州办画坊,他们夫妇很是伤过一些人。光那些事,就足够她进牢狱吃官司了。善善,只要你一句话,我皆可以装作不知道,我还能做她日后的保护伞!”
善禾抿唇道:“你以为贬低她,我就会接受你吗?”
“我何曾贬低她?字字属实罢了。”他起身行至装文书的匣子前,取出吴天齐的案宗,一份一份丢在善禾脚前,“你自己看看,哪一句是我杜撰,哪一句我冤枉了她。你若不信,我可亲自带你去看。”
善禾不动,依旧埋膝啜泣。
梁邺继续道:“还有这个屋子,都是为你布置的。那条衣裙,也是为你备的。你不是最爱穿藕荷色吗?我知道你如今住在那个小院里,吃穿皆要自己动手。冬天洗个澡都要自己烧热水,没多久水便冷了,还要自己打扫。你在我这里,一切都是不要操心的。非但是你,连晴月、妙儿都能做半个小姐,有何不好?”
善禾没吭声。
梁邺走近她,蹲在她面前。他已然平复心绪,声调也轻松起来,有些循循善诱的意思:“再说我们三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