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十三个月,再等他十三个月……
来得及吗?
善禾站在那儿,仿佛被抽走所有的精魄和筋骨。
不是说好三个月的吗!为什么呀!怎么连你也在逼我呀!
善禾淌着泪。她已走上绝境了,处处都在逼她。天地万物,一切的人,一切的事,齐齐朝她压将过来,恨不能把她压扁。吴天齐、米小小、孩子们、梁邵、梁邺……还有她自己的孩子。天呐!天呐!
她快喘不过气了!
善禾直起身子,重新把信又看了一眼,而后将纸张团起来,丢进污浊的河道里。她开始往东方跑去,奋不顾身地,也绝望无助地。
*
梁邺刚从外头回来,坐在官帽椅内看那册《百官行乐图》。
“武备松弛,唯恋风月。”
武备……
他已大略猜到陛下的意思。金陵乃东南军驻扎中心,金陵徐家世代执掌东南兵权。四大武将世家如今只有北川裴家、东南徐家尚存昔日显赫气象,陛下如今是要把徐家也拔了?为什么呢?
他正垂眸沉思着。
成安走进来,向他汇报了今日诸事。
梁邺愣了愣,只问他:“那善禾如何?”
“看上去不好。”成安叹道,“才刚去驿站取了二爷的信,蹲在路边哭。”
梁邺沉吟不语,心逐渐乱起来。
自那夜他们的谈话,已过去近十天了。他没有再找她,她也没有找过他。他们一直互相僵持着。她不低头,他便不放人。
梁邺揉着眉心,长吐一气。
成安立在旁边,见他这神色,想开口又不知如何说。
“你有什么,就直说罢。”
成安这才道:“大人,娘子心里也苦。”
“我如何不知道她苦?我能给她诸多便宜,是她自己不要!”
成安赔笑道:“娘子要的,或许不是那些呀。小的记得,那两年娘子与您的关系,明明是比跟二爷的关系要亲近许多的。”
梁邺怔住。
“如今却反过来了,足见娘子要的不是那些便宜……”
梁邺缓缓转过脸:“成敏从来不会说这些话。”
成安恭声道:“小的是比不得成敏果决机敏的。”
梁邺叹口气:“你下去罢。”
成安应声退下。
梁邺默然坐在椅内,静静思虑着近日诸事。这十日来他亦在煎熬。他原本并不打算抓吴天齐的,遑论米小小。陛下意在金陵徐家,他犯不着去揪丹霞画坊的错。只是……
只是因为善禾。
她敢逃跑,她敢诈死,她敢与阿邵重修旧好。他确实生了大气,他想罚她,他想要她知道这辈子她与他都无法割舍,这辈子她都是他的女人。他把心都掏给她了,偏偏她却视之如敝履!
他实在不懂得,他究竟比阿邵差在哪里?究竟是哪里!而况他都做出让步了!他跟阿邵一起爱她,这还不好吗!他甘愿当个见不得光的情郎,甘愿当她薛善禾不要钱财、不要名分、不要尊严的面首,陪她一起瞒着阿邵,这还不好吗!哪怕她有了阿邵的孩子,只要她说句软话,他又岂会不帮着她与阿邵养好那个孩子呢?那可是她和阿邵的血脉!于他而言最最重要的两个人的血脉!
而且他才是哥哥啊,就算有孩子也应当先是他的啊……
可她甚至都没将他们的事告诉阿邵……
这般想着,那晚善禾哭泣的模样又在跟前。涕泗横流,满脸泪痕,她质问着他,她说着他从来都是大哥,她护着小腹说他恶心……
可是,善善,真心怎么会恶心呢……
他手上早已沾了血,这颗心是他最纯粹干净的东西了。
他烦躁地阖眼,用力捻着指腹,却按不平心底密密麻麻的疼。
梁邺仰起脸,仍旧抑制不住那两行清泪。
善善,这十日来是只有我一个人煎熬吗?
算了,罢了……终究比不得阿邵的……
梁邺吐出一口浊气,哑着嗓音唤成安的名字:“成安,成安……”
成安小跑过来,立在廊下。
“放了他们罢。”他怅然道。
“什么?”成安一愣,旋即意识到是吴天齐夫妇,他有些惊喜,“小的现在就去吩咐!”
梁邺趴在桌案,额头枕着手臂,颓丧至极。
那厢成安刚转过身,却见一小幺儿喘吁吁跑过来:“来了!她来了!”
成安惑道:“谁呀?”
话音刚落,善禾已快步进来。她额角早沁出汗,从驿站一路到府衙,她走得脚都痛了。越靠近府衙,她心跳得越厉害,身上的难受仿佛也消失殆尽。此刻她一口气跑进来,梁邺就在眼前,近得只隔一面墙,善禾有点怵、也有点想哭。
她的泪快流尽了,压着她的担子也快让她踹不过气了,走到这里,她再没有退路了。
衙役们不敢拦她,成安也呆呆看着她,她不管不顾,一想到吴天齐一家,一想到死在吴天齐腹中的两个孩子,一想到无缘无故便不回来的梁邵,一想到过去她与晴月吃的苦,善禾只觉到满腔愤恨,怨怒难平。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是直道。*
天底下没有作了恶、伤了人,就这么轻易脱身的道理!
善禾脚步坚定下来,她穿过成安,径直走进屋。
梁邺怔住了。
善禾抬起手,胡乱抹掉汗水和眼泪。她张了张口,嘴唇翕动。可她还是软弱的,她说不出那样作践自己的话,只好扯起一个极难看的笑脸,咬着牙:“梁邺,我跑过来的,我……我肚子不舒服,你给我请郎中罢。”
梁邺愣了一瞬,而后霍然起身。他大步近前,站定在善禾跟前,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他亦张了张口,嘴唇翕动,而后连忙扬声喊:“成安!成安!成安!快请郎中!要金陵最好的妇科郎中!快!”他伸出手,想触碰善禾,却僵在半空。
善禾知道他的意思,她就是为了他这点意思来的。她不会再逃了,更不会躲避。从前就是因为她太懦弱,才把自己、把晴月、把吴天齐弄得遍体鳞伤。她不能再软弱下去,也不能做个等待梁邵回来、替她摆平万难的妇人!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唯有靠自己,才能让恶人付出代价,才能将这腌臢的一切了局。
于是,善禾握住梁邺的手,她感觉到他肌肤下的战栗。这一次,是善禾抬起他的手,握住她的脸,她喘着气,慢慢地问:“那天晚上你的话,还作数吗?”
霎那间,梁邺只见漫天炸开绚烂烟花,他五脏肺腑都熨帖明澈了。
善禾她,回心转意了?
善禾继续道:“我不等他了。只要你把吴天齐他们放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梁邺怔然:“那,阿邵呢?”
善禾吸了吸鼻子:“他不回来了,他写信告诉我,他不想回来了!”善禾还是忍不住,她还是希望阿邵能早点回来的,一年太久了,她等不起,吴天齐也等不起。于是她哽咽着又重复一遍:“他不回来了!”
梁邺一把将她扯入怀中,手臂紧紧收拢。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急促的热气喷在善禾脖颈间。
他眼中流转着晶莹,说得很急:“作数,一切都作数!只要你肯回头看看我,都作数的……”
善禾被迫将脸埋在他胸前,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只是僵硬地被他拥抱着。眼眶酸涩得厉害,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空空荡荡的心房,只剩下那句话反复回响:
以眼还眼……是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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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来晚了,今天下午被导师骂了一顿[爆哭][爆哭]晚上才开始写
营养液加更写完咯!!!明天继续3000字章
钮祜禄·善禾来也——
*犯而不校是恕道,以眼还眼是直道:这句话是鲁迅的,但是我找不到类似的、且更有力量的话了,所以就用了这句话。古代是只有“犯而不校”这个词的。
第101章 假意的爱
成安领着郎中匆匆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自家大人失态地紧搂着薛娘子,而那薛娘子眼神眼神空茫,目向虚空。成安看在眼里,心头说不出的窒闷。
善禾瞧见成安近前,反倒冲他一笑。她挣扎着抬手,拍了拍梁邺的背,轻声:“郎中来了。”
梁邺这才稍稍松开些许,却仍一手牢牢圈住善禾的肩。他揽着善禾走进内室,解下纱帘,这才急切扬声:“快,给她诊脉!仔细些,她方才跑得急,说腹中不适。”
郎中不敢怠慢,忙上前请脉。
善禾顺从地伸出手腕,隔着纱帘,任由那冰凉的指尖搭上去。少顷,郎中的手指微微一动,抬起眼,斟酌着词句:“大人,娘子脉象略急,乃是心绪激动、奔走过甚所致,胎气略有些扰动,但并无大碍。待我开一剂安神的方子,好生静养便可。”
善禾听了,抬眼看梁邺,温温地笑开:“孩子没事。”
梁邺心底一阵欢喜、一阵凄凉,喜的是善禾同他笑了,凄的是孩子是梁邵的。他强作淡然,状似随意问道:“先生瞧这胎象,约莫几月了?”
郎中笑道,才两个月出头。
果然不是他的,梁邺终于灰了心,只得教成安送郎中离开,又喊了个小幺儿,让他拿着方子作速抓药回来。待屋内只剩下他二人,他才转过身,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迟疑开口:“善善,你方才那句话,是真的吗?”
善禾端坐官帽椅上,淡淡地望他。隔了几息,她才笑着伸出手。梁邺立时近前一步,握住善禾的手。她与他十指相扣,而后将扣在一起的两只手举到梁邺面前:“你若不信,松开我的手便是。”她声音轻轻的,带着刻意营造的柔顺,“还有吴天齐和米小小他们……”
“放!即刻就放,你不必担忧他们。便是吴天齐,我业已请了医女照料她。”
“成安!”他朝外喊道,声音激越,“立刻去放了吴天齐和米小小。还有他们的卷宗,一并毁了罢。”
门外的成安应了一声,脚步声匆匆远去。
屋内重归寂静,只剩下他们交握的手,和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梁邺坐到扶手,将两只手搁在自己的膝上,指腹慢慢地摩挲着善禾手背。
善禾靠在他臂膀上,抿唇道:“我还有几桩心事。”
梁邺心头重重一跳,声气不觉沉了:“你且说来。”
善禾仰起脸,目光在他面上流转:“你要爱我,只爱我一人。”
梁邺笑了笑:“这是不消说的。”
“那你会娶我吗?”
梁邺拍了拍善禾的手背,垂首郑重道:“善善,我已为你筹谋好了。我会寻个偏远地方的小户女,与她假成亲,等到了时间,我自给她一笔钱,或者别的什么补偿,她自行离开京都便是。届时你顶了她的名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