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随来报,姜姮还在继续南行,且冒雨行了一夜,雨势大时才进了山野之中、农人临时搭建的简陋石庵中躲避。
“主君,夫人好像没带什么行装。”
衣裳湿了也没得换,她走的又是山间小路,连店肆都少见。
顾峪起身,命婢子打包了一身女郎行装,拿上蓑衣。
近随想他是要去接姜姮,说道:“主君,外面雨大,您别去了,我带上成平把夫人接回来吧。”
“不必。”
顾峪要亲自去,把那封签好的和离书给她。
···
由夏入秋的雨,一旦下起来,就连绵不绝,乡曲小路早就泥泞难行,所幸官道铺了沙子,还能纵马疾行。
女郎赶了一日一夜的路,顾峪大半日也就追上了。
“主君,夫人还在那个石庵里,没有出来过。”
雨势未停,姜姮进去时又几乎湿透了衣裳,追踪的近随也不好靠得太近。
顾峪“嗯”了声,兀自进了那庵子。
到底是石头搭的简陋庵子,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姜姮蜷缩在一个角落里,概因她瘦小,才没有被淋住。
她似乎没有察觉顾峪进来,待人到了她眼前,她才抬起头来。
顾峪才看出,她唇无血色,浑身连牙齿都在打颤。
“阿兄,”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他的手,“你终于来了。”
顾峪下意识紧紧包住她手,才惊觉,一向冰凉如水的手,此刻滚烫得像酷日下暴晒的石头。
“阿兄,我就知道你会来。”
她以为等到了想等的人,终于敢放心地把额头靠在他胸膛。
她的额头和手一样滚烫。
顾峪皱皱眉,骂了自己一句“混账”。
他不是没有见识过她的执拗和决心,为什么不早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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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姜姮高热不退, 回去的一路上都牢牢抓着顾峪,口口声声唤着“阿兄”,生怕他再不见了。
回至顾家, 请了大夫来诊脉开药, 顾峪起身欲要为大夫让出些位置来。
姜姮概是察觉他要走,忽然抓牢他的手,目光昏沉地望着他央求:“阿兄,不要走。”
顾峪看看她,复又坐下,任凭女郎抓着他的手,示意韩大夫就这般为人诊脉。
韩大夫诊过脉,写下一个方子,又交待:“得让她多喝水, 不然,高热持续太久, 很危险。”
顾峪微颔首,命一婢子拿了方子去煎药, 另一婢则倒了碗白水茶,喂去姜姮嘴边, 柔声道:“夫人,喝些水吧。”
姜姮摇头, 索性探出半截身子枕在顾峪的臂弯,双手仍旧牢牢抓着他的手, 无聊地摩挲着他掌心的茧子,概因病着,撒娇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阿兄,我不要她喂。”
顾峪一言不发, 面色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面,又冷又硬,却是抬手接过婢子端着的茶水,单臂托起人倚靠在自己怀中,亲自端水喂她。
这下,姜姮乖巧地喝完了。
然后又来抓他的手臂,“阿兄,你哪儿也别去,陪我,好不好?”
顾峪不说话,面如冷霜。
“阿兄。”姜姮轻轻掐了掐他掌心的茧子,要他的答复。
“好。”顾峪淡淡吐出一个字。
姜姮却察觉了这一个字里的情绪,“阿兄,你在生气么?”
顾峪皱眉,未及答话,姜姮竟开始哄他了。
“阿兄,你不要生气,我有错,就改,你不要生我的气。”
她在病着,虚弱且卑微。
顾峪眉心拧得更紧,唇瓣因愤怒无处发泄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
良久,终是握紧她的手,刻意压下了声线中的冷厉端严,温温地说道:“我没有生气。”
“那就好,阿兄,你真好。”她那么轻易就信了他的话,便是在病中,也一句不落地回应着他。
确切地说,是回应着燕回。
顾峪微微偏头,吸了一口气去压制心口的怒气。
“家主,药煎好了。”婢子很快端了药来。
这回,不消姜姮开口央求,顾峪便伸手接过药,像方才喂水一般,亲自喂她吃药。
姜姮只喝了一口,皱紧了眉,偏头躲开药碗,“阿兄,好苦呀,我想吃石榴。”
石榴一般至仲秋前后才成熟,时才早秋,市肆里尚未见有卖者。顾峪却还是道:“去买些石榴,城内城外四处看看,买到为止。”
有家奴领命立即去了。
但也不能等着石榴买回来再喝药,顾峪看向自家小妹,“你平常吃的蜜煎果子类,每样都拿些来。”
顾青月自姜姮一回来就过来探病了,亲眼看着姜姮一刻不离地黏着自家兄长,而兄长,虽还是一副冷样子,却几乎是,百依百顺。
她从来没见过哥嫂这副情状,既诧异,又看得津津有味,听自家哥哥这般吩咐,爽快地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就端着一个多子槅过来了。
多子槅一共七格,每一格里都放了一种蜜煎。
“喝口药,吃个蜜煎,可行?”顾峪仍旧刻意压着声音中的情绪,以能做到的,最温和的样子,和女郎说话。
“好。”姜姮伏在他怀里,乖巧地点头。
而后顾青月便看见,自家那个向来不苟言笑的哥哥,一手端着药,小心翼翼地微微抬起,喂嫂嫂喝了一小口,另一手拿起蜜煎,喂到嫂嫂嘴边。
一口药,一口蜜煎,每回的蜜煎都不重样。
最后喝完药时,自家哥哥还问嫂嫂:“最喜欢哪种蜜煎?”
“第三种。”
顾青月一直看着哥哥喂嫂嫂吃蜜煎的,却没留意第三种是哪个,不料顾峪很快就拿出一个荔枝煎,复喂给姜姮,问她:“这个?”
姜姮一边吃着,一边满足地点点头,“就是这个,阿兄真好。”
顾峪对小妹道:“这个东西,多拿些来。”
顾青月连连点头说好,又看哥嫂半晌,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哥哥,嫂嫂唤阿兄,是你吗?”
她在此之前从来没有听姜姮这样称过自家哥哥,要么是恭恭敬敬、中规中矩地唤“夫君”,要么就是平平淡淡的“国公爷”,从没听过“阿兄”这般亲昵的称谓。
顾峪的脸色比方才更冷,沉眸扫了顾青月一眼,肃然说道:“不是我,还能是谁?”
听来很是生气,顾青月不知自己哪里惹到兄长,干干地笑了笑,再不言语。
姜姮喝过药,一会儿就困了,却不肯放顾峪走,抓着他的手枕着才肯睡去。
顾峪也不动,就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床榻旁,只脸色始终是冷的。
“阿姮,你怎么病了?”
姜家那厢也得了姜姮生病的消息,姜行和姜妧都亲自赶来探病,尚未进门,姜行就这般匆匆地喊了句。
姜姮受惊,身子一颤,微微皱了下眉。顾峪下意识按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下,女郎很快又舒展眉心,继续睡了。
顾峪皱眉望向姜行,压着声音冷道:“小声些。”
姜行面色一讪,尴尬地笑了笑,声音立刻轻下来:“阿姮怎么生病了?”
姜姮刚刚睡着,顾峪不想让人在此打扰她,示意家奴领着姜行到待客的前厅去。
姜行道:“让灵鹿照应会儿,我有事和你说。”
顾峪抬眸望他一眼,看回被女郎枕着的手臂,“你觉得,我能走开?”
姜行真没觉得顾峪是被拖住了走不开。
姜妧识趣道:“那让阿姮好好休息吧,我们去前厅坐会儿,等阿姮醒了再来看她。”
房内终于只剩了夫妻二人。
顾峪望着女郎莹白小巧的脸乖乖巧巧地枕在他掌心,竟然想,她要是就这么病上一阵子,也挺好,他不会嫌弃她黏人,不会嫌她麻烦。
哪怕,她就一直这样叫他“阿兄”呢?谁说她的阿兄,一定要是燕回?
“不走了,行么?”他指尖微动,轻轻碰了碰女郎的脸颊。
“随便你以后怎么叫我,夫君也好,阿兄也罢,”他望着她,轻轻拨碰着她的脸颊,难得一见的温声与她商量,“但是,不要再走了,行么?”
姜姮睡得深沉,没有丝毫回应。
···
姜姮足足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高热已散下去许多,神思也清明了,抬眼看见顾峪,愣了愣,眼眸倏地像燃尽的灯火,陡然暗了下去。
方才昏沉的满足,此刻都变成了清醒的失望。
她放开顾峪的手,往榻里侧挪了挪,和他隔开一段距离。
沉默了会儿,翻身向里侧卧。
走之前那一晚在这榻上有多兴奋难耐,此刻,就有多失望自责。
她能怪谁呢?怪顾峪么?
她不是不讲理的人,在下马去石庵避雨前,她就察知自己病了,身上发冷,眼前发黑。应当是顾峪找到她,带回了她,还给她治病,她不能怪顾峪。
她只是怪自己,为什么生病,为什么没能耐去追上阿兄?
顾峪看看女郎背影,收回被枕得有些麻木的手臂,站起身,什么话都没说,抬步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