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斜坐在茶案前以手扶额,眼睛半合半闭地感叹着:“终于清静了。”
凌之嫣正在灯下整理司空眈这几日要穿的衣裳,轻声附和了句:“累了就去床上歇着吧。”
司空珉忽又坐正,眼底如蒙上薄薄水雾,享受着跟凌之嫣难得的单独相处。
“这几年第一次为你和眈儿下厨,实在惭愧。”他望着她喃喃。
凌之嫣心底泛起浅淡柔波,停下手上的琐事,抬眸道:“不用这样觉得,我知道你在外面忙。”
说话间,司空珉已起身来到她跟前,声音低得轻不可闻:“这几年我在外面忙,你在家里忙,我们都好久没这样好好谈心了。照顾眈儿不容易,我都不知道你会遇到多少烦心事,怎么都不跟我说说呢?”
他像一座山一样站在她面前,凌之嫣反倒局促了,避开他的目光,不冷不热道:“都是些平常的小事,要是事无巨细地说给你听,岂不成了向你诉苦了,怕你嫌烦。”
“我怎么会嫌你烦呢,你向我诉苦不是应该的?”司空珉边说边握起她两只手腕,俯身望进她眼睛里去,“我好久没听你叫我夫君了。”
凌之嫣平淡地牵一牵唇:“都老夫老妻了……”
司空珉腾出一只手撩动她鬓边蓬松的发髻,笑着似在揶揄:“眈儿才几岁,怎么就老夫老妻了?”
不等凌之嫣再开口,他顺势低头将她朱唇占据,掌心有力地托着她的腰身贴向自己,凌之嫣被他滚烫的胸膛包裹,顺从地垂下眼帘。
萤火虫点缀在层峦叠嶂之间,山庄四野俱寂,绣帐合上后,只有枕边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凌之嫣浅浅合眸,一面承受着不断来袭的波涛起伏,一面忆起从前生病期间的细微小事。
最严重的时候,她高烧不退,两天两夜几乎都在昏迷着,中间偶尔有苏醒的时候,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在黑暗里很是害怕,像是坠入了不见底的深渊,怕自己再也醒不来、什么也见不到了。
药香丝丝缕缕地渗入帐幔和绣枕,连呼吸都带着黄连的清苦。第三天她终于清爽一些,睁眼看见帐上的花纹,觉得很陌生,思绪飘荡了很久,然后在惺忪中看到司空珉伏在床榻边。
他的面庞熬得清瘦了许多,下颌冒出了缭乱青茬,连睡容都透着筋疲力尽。
他守了她好几天吧,那一息之间,凌之嫣的心柔软又轻盈,忽略了潇湘城发生的那些恩恩怨怨,也忽略了自己心里另一个男人,眼前所见真实明朗,她知道司空珉对她是有真心的。
她轻轻侧身,想仔细观察他两眼,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臂。司空珉随即就醒了,他看起来很不舒服,疲惫地眨了两下眼睛,发现她在看着他,突然就愉悦地扬起笑脸。
“你好些了吗?”他凑上前问,嗓音略微滞涩。
凌之嫣缓缓眨动眼睫,没回答好没好,声音低哑着问他:“要是我死了怎么办?”
司空珉的目光僵住,伸手攥紧了她的掌心,低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悄声回答她:“那我去找阎王爷问问,我还剩多少阳寿,然后分给你一半。”
凌之嫣在枕边倏尔落泪,少顷又哭着摇头道:“不行,这样对孩子太残酷了。”
他有他的好,可是另一个人因为远在天边、生死未卜,反而成了不可取代的。
……
山庄的繁星渐渐退散,司空珉这才放开了凌之嫣,舒怀地将红衾在她身侧掖好,然后在她身旁闭目养神。
凌之嫣很久没有同他这样亲密过,面红耳赤到这个时辰,已经没了睡意,贴在他怀里喃喃着问:“我怀眈儿的时候,你是怎么过来的?”
“嗯?”司空珉睁开了眼,回想道,“一年而已,没有很难捱。”说罢,感觉没有回答到要点,忙又补充道,“我可没有在外面胡来。”
凌之嫣悄悄展眉一笑,司空珉听出她在笑,又拥着她清了清嗓道:“你也知道,我又不是什么好色之徒。”
凌之嫣佯装惊讶:“是吗?”
司空珉按耐不住,倾身又准备把她搂在身下,凌之嫣推拒着求饶,又折腾些许功夫,才真正安歇。
一觉不短不长,醒来时天已透亮,司空珉磨磨蹭蹭不愿下床,看凌之嫣也醒了,便又不怀好意地贴了过来。
凌之嫣忐忑地推拒着:“别闹了,天都亮了。”
司空珉不听,热切地吻在她颈间:“我仅有的一点色心全落在你身上,你还不满足我?”
正要缠绵时,司空眈竟然风风火火推门而入,边跑边兴奋大喊:“爹,我刚才看到兔子跑过去了,你陪我去抓兔子吧!”
司空珉慌忙从凌之嫣身上下来,拉过红衾掩过二人肩部,背对着外侧,吓得不敢说话。
司空眈隔着绣帐,看到了一个朦胧画面,随后发现爹娘还在赖床,便想上前把他们叫醒。奶娘匆匆跟了过来,低头揽着司空眈要带他离开。
眼瞧着司空眈要哭闹,凌之嫣只好微微探着头哄道:“眈儿,你看看兔子跑了多远了,要是太远的话,你爹需要准备弓箭呢。”
司空眈听了觉得有道理,便又哒哒地跑了出去。
儿子的脚步声渐远,司空珉才敢大口喘气,擦着额头的冷汗道:“昨晚忘了插门闩,真是失策。”
凌之嫣越过他的手臂披上外衫,脸上的红晕若隐若现。
“别躺着了,你儿子马上又回来闹了。”她晃着他嗔道。
司空珉意犹未尽,眸色深沉道:“嗯,晚上再好好跟你讲道理。”
用早膳时,司空眈又把兔子抛在脑后,对清晨看到的一幕念念不忘,看向司空珉嘀咕着:“爹,为什么你可以跟娘一起睡,我却要自己睡?”
司空珉喉咙吞咽两下,头也不抬地糊弄着:“眈儿,食不言,寝不语。”
司空眈不服气地端起碗,将粥一饮而尽,喝完了又眼巴巴地看着凌之嫣:“娘,我也想跟你一起睡,好不好呀?”
凌之嫣满眼宠溺道:“好呀。”
司空眈得到承诺,炫耀地瞄了司空珉一眼。
山庄没有尘世纷扰,用过餐后,日光明媚,一家三口在幽径山道上漫步。
司空眈在前面跑跑停停,凌之嫣和司空珉在他身后跟随,时不时提醒一句:“慢些跑。”
两人一路说着闲话。
司空珉望着山林却勾起朝堂上的烦恼,跟凌之嫣倾诉道:“也许我一辈子都只是一个兵部郎中了,以后眈儿长大,会不会觉得我无能?”
凌之嫣听他提起这个便觉愧疚:“当年要不是因为我生病了……”
司空珉忙停下来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当年不管怎样,始终是你更重要,我也从未后悔过。”
凌之嫣肩膀一沉,抬头看着他时,眸光盈盈:“在京城为官,多大的官职才算够呢?我们现在衣食无忧,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若是再想得到更多金钱地位,让眈儿变成纨绔子弟,反而是害了他。”
司空珉被她这样软语劝慰一番,很是受用,低声笑道:“夫人这样善解人意,我可就有理由偷懒了,以后不费心在官场钻营了,多陪陪你和眈儿。”
凌之嫣微笑着回应,暗自思忖着哥哥让她多对司空珉用心,那她这两天做的是否足够呢?
司空眈在前头走累了,停下来看路边的蟋蟀。
司空珉走上前笑问他:“眈儿,你想要弟弟还是要妹妹?”
凌之嫣听见,心头一紧,她从来没有跟司空珉谈论过这个问题,那场大病过后,身体好像还没复原,这几年肚子没有动静,她也没有特意调养过,骤然听司空珉说起这个,莫名感到一股新的负担。
只听司空眈条理清晰道:“先要妹妹吧,然后再要弟弟,这样我就弟弟妹妹都有了。”
凌之嫣苦笑,童言无忌,小孩子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不多时,司空珉催促司空眈继续往前走。
司空眈却坐在地上不起:“爹,我走累了,想让你抱我。”
司空珉不娇惯他,在一旁鼓励道:“累了也要继续坚持啊,男子汉怎么可以累了就让爹抱呢?”
司空眈撅着嘴,又回头看向凌之嫣哀求:“那娘抱我吧。”
凌之嫣心软,司空珉替她开口道:“你娘也累了,抱不动你。”
司空眈耍赖道:“那我不往山上去了,我要回去。”
凌之嫣摇了摇头,听着司空珉教训他。
“你要是实在走不动了,可以停下来歇一会儿,等什么时候有力气了,站起来继续赶路,但是不可以这样一直坐着不起来,更不能走到一半就说回去。”
见司空珉板起脸来,司空眈不敢继续犟,勉强站起来继续往前走,一步三哎呦,凌之嫣掩面偷笑。
这座山坡没有多高,一炷香功夫便登顶了,一家人四下赏景,恰好看到成群飞鸟离巢,往四面八方飞去,蔚为壮观。
“哇!好多的鸟!”司空眈手舞足蹈地欢呼。
司空珉笑着把他扛在肩上,让他望得更远,又问他:“爹没有骗你吧,走上来也没有很累,是不是?”
司空眈知道自己刚才做的不对,不好意思地搂着司空珉的脖子,轻轻点头。
一日转瞬即逝,笑闹个不停,至晚间,凌之嫣一早便躺在床上眯眼。司空珉在外间收拾妥当,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床前俯身细语:“睡了吗?”
凌之嫣缓缓睁开眼,司空珉笑着在她身旁躺下,一面暗示道:“眈儿说了,既想要弟弟又想要妹妹呢。”
凌之嫣为难地蹙眉:“我累了……”
司空珉体贴地轻抚着她额头:“那我不折腾你了,好好睡吧。”
就在这时,司空眈突然在外间敲门,声音如雷道:“爹,娘,眈儿来了。”
凌之嫣又睁开眼,司空珉只好起身去开门,小声问着:“你怎么不好好睡觉?”
司空眈从门缝钻进来,一路小跑来到凌之嫣床前,乖巧地撒娇:“我想跟娘一起睡。”
凌之嫣抬了抬手,将他拉到自己怀里:“只准这一次。”
司空眈笑容甜甜地依偎着凌之嫣,司空珉见状,只好躺在最外侧。
没过一会儿,司空眈气息均匀,睡得香甜。凌之嫣还未入睡,用手轻拍着他的肩,笑意款款。
司空珉今晚挨不到凌之嫣,用手指弹了一下司空眈的脑袋以作报复,又压着声音对凌之嫣笑道:“眈儿都让你宠坏了。”
凌之嫣歪头觑他:“跟孩子吃醋了?”
司空珉闭眼装睡,嘴上说没有。
父子二人都睡下后,凌之嫣躺在枕上来回打量他们,这几年的日子过得像做梦一样,有时猛然发觉自己已经是个三岁孩子的母亲了,凌之嫣会有种恍如隔世之感,岁月迢迢,她失去了很多别的东西得到现在拥有的,而那些失去过的,好像再也不会回来了。
***
次日天气不大好,用过早膳后,司空眈突发奇想:“爹,我昨天看到一棵好高的树,我想去爬树。”
司空珉一门心思陪他胡闹:“好,爹陪你去,你爬上去就别下来了,在树上吃饭睡觉,下雨了也别下来。”
司空眈震惊失色:“啊?”
凌之嫣嘴角扬起一抹甜笑。
司空眈正要反悔,门外忽而有人求见,凌之嫣抬头一瞧,好像是武阳侯那边的人。
司空珉迎了出去,客气地问道:“不知林兄为何事而来?”
那人不苟言笑,在司空珉耳边嘀咕几句什么话,凌之嫣没听到。
司空珉再进屋时,脸色已经变了,司空眈叫他他都毫无反应,凌之嫣的目光跟随着他,忙上前关心道:“发生什么事了?”
迎着她的目光,司空珉有些许的不自然,定了定,眼神很快又恢复从容:“没什么,义父那边有急事,叫我回去呢。”
凌之嫣似懂非懂地点头道:“那我这就收拾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