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拧着眉,稍稍退后几步,对吴管事道:“你让人去家中领两车冰来,今日给匠人们做些消暑的冰酪发下去。
“另外再每人发十五文钱,给大家买点消暑的粗茶。”
“好嘞,谢大少爷恩典。”
吴管事走了出去,谢序川站在距离染缸三步远的地方,看着匠人动作。
浸染匠挥舞着木棍,大约几百转后,动作停下低头观察染缸。
谢序川好奇:“这是做什么?”
那匠人道:“看看染液。”
这是个沉默寡言的。
谢序川也不恼火,他对这些经验老到的匠人很是敬重。
虽他自幼学习织染技法,可却从未真正下手做过这等粗活。
因此,如今见了染缸竟然有些好奇。
他道:“染液要放多久,才能开始染布?”
匠人答:“至少七日,七日后在染液里放一枚铜钱,如果铜钱沉而不没,且染液颜色澄净,翠兰如碧空,这便是成了。”
“为何要放一枚铜钱?”
“不知,师傅这样教的,也是代代这么传下来的。”
谢序川点点头。
他看着并排而放的两个全新“天水碧”染缸,心下沉闷。
此时,他竟然希望时光久远,有些事是自己记错,而非染谱是假。
若染谱是真,虽然事情发展不如人愿,但谢家有了染谱,沅珠也拿到了耕织图。
这就如祖母所讲,虽然有些波折,但终归圆满。
可若染方是假…
谢序川的目光,在两个天水碧染缸上来回扫视,一时不知自己希望哪个能染出真正的“天水碧”。
他正胡思乱想中,身后吴管事一路小跑走了过来。
见两个人杵在染缸前发呆,他生怕有人入了未来东家的眼,连忙道:“老朱,这里没你的事了,快去前院等着吃冰消暑去吧。”
第154章
谢歧心中算着时间,想叶韵衣大约回家后,便半握着手掌可怜兮兮回了茜香院。
彼时沈沅珠还在穿她的耳坠,见谢歧掌心有了伤口,无奈翻出了金疮药。
“这又是怎么弄得?”
她握着谢歧手指观察伤口,见像是被利器划伤,却并不严重时,一点点把金疮药抹了上去。
谢歧见她动作小心,举止轻柔,一颗心好像泡在温水里,泡得软绵绵、烫呼呼的。
“怎么不说话?怎么弄伤的?”
谢歧回神,故作委屈:“与人饮茶,那茶盏质量烧得太次,一不小心就碎在掌中了。”
“什么茶盏这样容易碎?”
沈沅珠瞪他一眼,还想继续问,却被谢歧打断:“说来,我有些事要问你。”
“问什么?”
谢歧道:“裕金堂的时候,我想帮你要回染谱,你拧我做什么?”
“原是这个。”
把他的手包扎好,沈沅珠坐在一旁,俏皮地眨眨眼:“谢家想要染谱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也知晓染谱在我手中留不下多久日子。
“可我乖乖送上,与被谢家人偷走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结果。”
沈沅珠鼓着圆乎乎的脸,满眼天真:“他们对你不好,若染谱是被偷走的,谢家人在面对你我的时候,就永远矮上一头。
“她们见我们,心里总得虚上三分。我想日后,祖母和母亲在你面前,不会再有高高在上之心,毕竟……”
捏了捏谢歧手掌,沈沅珠道:“拿人手短。”
这话,将谢歧说得一愣,随即眼眶发热。
这世上,怕也就只有沈沅珠会处处护着自己,想着自己了吧。
谢歧忍不住弯着身子,将头埋在沈沅珠颈间。
安抚似的轻轻顺着他的背,谢歧被哄得十分乖顺。
“那你手里没了染谱,要怎么办?”
谢歧替她委屈:“那是你母亲给你留下的遗物……”
“母亲给我留了许多东西,对我来说都是念想,倒不必单单拘泥于几本染谱。
“至于我,我要染谱又有什么用呢?我一个后宅女子,只要我的夫君好,我便好。
“夫君在,我就在,夫君安稳,我亦安稳。”
谢歧闻言,将发热的眼在她肩头使劲蹭了蹭,许久后轻声道:“你如此想是不对的,旁人哪有自己靠得住?你总要留几分心思为自己筹谋。”
一下下摸着沈沅珠的发,谢歧心里甜得像裹了一层温蜜水,温温甜甜的滋味,将他整个人都泡得发腻了。
强压下唇角,谢歧苦口婆心道:“沅珠,世事无常、人心易变,我今生虽不会负你,但世事总逃不出个‘万一’。”
沈父的突然离世,不就是最大的“万一”?
打乱了沅珠母亲的一切安排。
谢歧可保证他今生真心不变,但……
谢歧咕哝道:“今日不知明日事,只要我活着总会想办法护你,可万一……万一明日天灾人祸,意外发生,我自身难保,要你独经风霜,你又该如何?”
说到此,谢歧垂眸,心下不宁。
他当初投靠元煦,是因走投无路,身后又无牵挂,可今非昔比,他有了软肋,生了逆鳞,自然想安然下船。
谢歧想了想,微微摇头:“沅珠,我……我日后会想办法为你在外藏些产业,以做你安身之用。
“万一,万一哪一日我沾了什么灾祸,你也好有个自保的后路。
“谢家,怕是容不下你。”
“夫君……”
沈沅珠揽着谢歧的腰,好似万分感动。
那些动人情话,不过是她随手拈来,自然觉得谢歧也不过是一时兴起。
她不怀疑对方,此时此刻所说的一切都是真心的肺腑之言,可真情易变,真心亦同样有时限。
真心就像库房中藏着的上等织锦,刚织染出的时候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可日久经年,难免变旧褪色,或许等哪日不小心打开,还会发现早已生了整整一匣子的蠹虫。
她这般想着,自然也没听出谢歧话中深意,只是将人紧紧抱住,哄着、安慰着。
两人如今愈发缠绵黏腻,又腻歪了好一会儿,沈沅珠才道:“你今儿跟谁饮茶去了?弄得一手的伤。”
“……”
谢歧张开口,集霞庄三个字在舌尖滚了一圈,又被他狠狠咽了下去。
他很是懊恼地咬着自己的舌头。
心中既想跟沅珠说他并非一无是处,还在外头置办了不少产业,远非谢家人想象的那般废物。
可他几次三番答应给沅珠买首饰,买头面,买项圈……
结果到手的生意却次次都鸡飞蛋打,这让他如何说出口?
自己坐拥好大个商铺,却连给夫人买璎珞项圈的银子都拿不出……
这实在是,太损他颜面。
想了好半晌,他才恹恹地将吹嘘之言咽下,胡乱道:“前日你不是让我帮姜家妹妹的婚事想办法吗?”
“嗯?想的如何了?”
谢歧道:“今儿就是跟那人饮茶去了,让一位在苏州府里……嘴巴颇碎的人,出去讲了几日姜妹妹好话,如今应当没什么问题。”
今天离开集霞庄前,他随意问了几句,云峥说事情办妥,让这几日等着信。
小夫妻正聊着,罗氏说大房那边派人过来,说想找沈沅珠问两句话。
“可说要问什么事了?”
罗氏道:“说了,大奶奶派来的婆子说,听闻您跟姜家夫人很是熟悉,想问您一些关于姜家的情况。”
沈沅珠咦一声:“来得巧了,夫君办事当真稳妥,就连你那碎嘴的朋友,也很是可靠。”
她起身整理衣衫,又重新梳了被谢歧揉乱的头发,跟着罗氏去了大房。
这两日,云峥在集霞庄散布了几次关于姜早的消息。
这会儿,满城的冰人、媒婆儿都知道姜家有位蕙质兰心、孝顺娴雅的未嫁姑娘了。
沈沅珠于心中琢磨着,怕是现在花南枝和谢三娘已经上了心。
她心中正觉不辜负周荷的期盼,哪里想谢歧当初两句卧冰求鲤、彩衣娱亲,让云峥硬是给姜早传出几分“邪性”出来。
第155章
到了花南枝房内,沈沅珠见她身边的陪嫁婆子,微微点头。
说来她们也不算陌生,过去十年,每到年节都会由她代替花南枝,给自己送年礼、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