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山人生得不错,先前虽饿得面黄肌瘦,但半个月五谷杂粮就也将他养回不少。
二人再见,谢三娘竟有些惊讶于他的容貌。
但也仅此而已。
谢山见了她,卑躬屈膝向她道谢,谢三娘也不缺那些吃食,便没放在心上。
直至三个月后,谢三娘发现谢山竟然识字。
“你读过书?”
“没。”
谢山拿了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算算,见谢三娘过来,他用脚擦了擦。
想了想,谢山道:“我娘子以前读过,她教我的。”
提起自家娘子,谢山眉眼之间带着几分温柔:“没闹旱灾前,她爹是我们村里的先生,我大字不识一个,都是我家娘子手把手教的。”
想在东家面前展现一番,谢山又道:“我不仅识字,我娘子还教会我算账,东家要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
先前他只想混口饭吃保全性命,如今在苏州府找到活计做,他便想定居下来。
苏州府富庶,在此定居,他就再也不用体会饿肚子的痛苦了。
谢三娘想了想,说了声知道,便让谢山给掌柜打下手去了。
做了半年铺中伙计,谢三娘发现谢山天资出众。不仅精于核算,且时日不多,就已经熟练掌握“四柱清册”之法。
由谢山核对的账册,一文钱都不会出错。
且他不仅做事认真,也善于与人斡旋。
谢三娘曾见过几次言行刁钻的商客,但经谢山接待,都能将人哄得服帖。便是生意不成,也决计不会得罪任何一个人。
若是她见到那种人,早将人骂出三条街外了。
且不止于此,谢山心细,但在铺中爬得太快,自然引起几个伙计不满。他出身虽贫穷,但也懂得“驭下”之道。
抬举、敲打、平衡铺中关系,他可让能者尽其才,也能让弱者补其短。
也就一年时间,谢三娘便带着他外出谈生意,且有意抬举。
谢山也懂得感恩,每每二人外出,他都细心备至,张口闭口都是不忘她的恩情。
那时候她对谢山的印象是忠心、可靠、务实,且有经商之才。
所以她,动了些不该动的心思。
彼时她已年近三十,在外行商常被调侃一句“半老徐娘、风韵犹存”。她本就有招婿的心,只是一直未曾琢磨到合适的人选罢了。
如今见了谢山,不免心中动摇。
至于谢山口中的妻子……
她曾问过,二人虽相识多年,但也不过是同村之谊,且两人是在逃荒路上私定终身。
用谢山自己的话说,便是人都要饿死了,哪还有心思想什么三书六礼,婚书下聘?
二人瞧着对眼了,便也就凑做一起,成了夫妻……
既无婚书,也无名分,又算得上什么妻子?
所以一次在外行商时,谢三娘借着那些大漠商客的手,将自己与谢山灌醉,算是酒后乱了性,有了首尾。
那日谢山醒时,发觉大错已成,忙跪地求饶。
他自觉玷污了谢三娘,恨不能以死谢罪。
毕竟在谢山眼中,她是他的小姐,是东家,更是救命恩人。
谢三娘围着衾被,看着将自己抽得唇角溢出鲜血的男人,垂眸道:“醉酒而已……”
“是我玷污了小姐,您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谢山跪趴在地上,那时他还未及弱冠。人年轻,遇见事情也十足慌乱。
谢三娘看着,哼笑道:“我要如何你都能接受?”
“能。”
谢三娘道:“起来吧,我不要你的命,但我需要一个能够继承谢家家业的孩子。”
谢山愣在当场,谢三娘也不管他,赤着身体下地穿衣,淡然走出房间。
从那以后,二人相处变了模样,也变了味道。
他仍旧喊她小姐,喊东家,可到底……
不一样了。
谢三娘思及此,神情恍惚,胸膛里剧烈的嗬嗬喘息声,都降了几分。
谢山刚开始还有些抗拒,可男人是经不住诱惑的。哪怕她不及对方妻子青春年少,不及二人一路患难,不及对方温顺如棉、温柔小意。
但她身份不同。
不是一个布坊东家的身份如何了不起,而是男人对“上位”女子,总带着些想要征服的敬畏。
她太懂了,那些年,这样的眼神她不知看过多少。
尤其是自家铺中、织染园子,甚至是家中仆从,亦或是那些个客商、同行的眼里。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
她深夜对账,他夜晚作陪。
她在外受人刁难,他冲上前以命相护……
二人之间情愫渐生,谢三娘甚至早就忘了谢山家中还有妻室。没多久,她就有了身孕,怀了谢泊玉。
直到那女子,突然有一天找上门……
挺寻常的一个日子,无风无雨。
她发现自家铺子门前站了个女子,那女子模样清秀,穿着素色棉裙,未施粉黛。
实在是很像谢山口中“教书先生家的姑娘”。
只一眼,她就确定了来人身份。
那女子也不进门,只是站在铺子外静静看着她。
那人眼里带着骄矜与轻蔑,从上至下扫过她。也就是那一眼,让她足足记了很多年。
那高高在上、赤裸的嘲弄,将她那些个见不得人的心思,照得雪亮……
谢三娘的目光一动,渐渐回神,看向谢山的眼神充满了讥讽。
随即,她又将视线缓缓转向谢歧,在见到那熟悉的眉眼的后,心头又涌上一股恐惧。
是了,这些年她不愿见谢歧,并非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恐惧。
恐惧于每每见到他,自己就会想起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蠢事,
那就是……
她不择手段招了谢山,做谢家赘婿。
第179章
谢三娘坐在软椅上,许久都未曾开口,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谢歧在见到她瞟向自己时,遮不住眼中锋利。
谢三娘见状,忽然拍着软椅:“像啊,真是像。”
她将头转向谢山,咧着唇,露出因虎狼猛药而发黑萎缩的牙齿,诡异一笑。
“所以,你见了那孩子,也是怕的吧?”
她站起身,走到谢山身边,伸出枯槁的手,指着谢山的心口:“你应当怕的啊,毕竟你曾下令让人勒死那孩子的母亲。”
沈沅珠闻言,微微一愣。
还不等屋中人胡思乱想,谢三娘对着谢歧道:“你不是很奇怪,为什么谢家上下都不待见你?
“那是因为你爹不是谢泊玉,而是他。”
谢三娘指着谢山,除了大房夫妻和谢承志,屋内所有人都万分惊骇。
“快来啊,来唤一声爹,看他敢不敢应下。”
谢三娘状若疯癫:“这个白眼狼,自诩一世情深,实则在与那女子定了终身后,又与我苟且在一起。
“成为谢家赘婿后,他又想啊,念啊,念了那个女人一辈子,可结果呢!”
噗通一声跌回软椅,谢三娘哈哈大笑:“结果他心心念念的人找回来,给他生了个孽种后,又将他骗得体无完肤,尊严扫地。”
与谢山僵持了一辈子,谢三娘才不得不承认,那女子手段比她高明许多。
那日在铺门前对视一眼后,那女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无音信。
一夜之间,仿佛人间蒸发。
若那女子与谢山最后沦为相看两厌,疏离麻木,那谢山或许不会在心中惦念这么多年。
可那女子偏偏突然消失不见,谢山与她夫妻一场,却只得了个戛然而止的结局,这让他如何不难受,如何不念?
她的突然消失,让谢山处处想起对方的好。
那女人教他识字、算账,为他缝衣做饭,那女子的一切,都成了他心里不可触碰的珍赆瑰宝。
但谢山不说,她亦不问。
一个赘婿,可将谢家生意发扬光大,已经足矣。
她独自打拼的那些年,什么东西没见过?岂会担忧他那点点心思?
与一群客商去窑子里谈生意的事情,也不是没经历过,更何况那时候看在谢山能力出众,将谢家版图越扩越大的份上,她根本不在意什么儿女情长……
思及此,谢三娘的手一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