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东西放下,沈沅珠趴在屋中小榻上,嘟囔道:“还是家中好,日后我只在家中,再不想做什么皇商了。”
她仰头看向谢歧,眼尾微垂:“如今我才想明白,有些位置,有些事是给特定之人的。
“并不是所有行商的,都可成为皇商。”
谢歧摸着她的发,语气温柔:“皇商,是先有‘皇’后有商,大多是那些个皇族贵戚想行商了,方给下的位置。
“旁的人,如我们这般,走的越高越是危险。”
谢歧想到了同会馆离别那日,看见的元煦。
沈沅珠捏了捏谢歧掌心:“日后不做皇商了,做富商!”
她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斗志十足,“走,去铺中,我们回来的事还没跟奶兄和云峥说,莫让他们担忧。”
谢歧点头,“如今我二人倒是可以一起去铺中了。”
夫妻相视一笑,同坐马车离去。
谢歧去了集霞庄,而沈沅珠去了撷翠坊。
罗青一见到她来,顿时长舒一口气,且眼眶一红。
“小姐回来就好。”
沈沅珠与罗青说了沈砚淮暂时还未回来的事,二人正聊着上京后发生的一切,突然铺中伙计走了进来。
“东家、掌柜,谢家少爷又来了。”
“谢序川?”
沈沅珠闻言有些疑惑:“他来做什么?”
罗青道:“小姐在这儿,这事正好您来拿主意。”
他叹息一声:“自从姑爷从谢承志那里骗……聘来了匠人,谢家便算是垮了。
“谢家织染园关闭,手中既无人也无织机,库存也被谢山一把火烧没了。可以说谢家如今就是个空壳子。
“谢敬元去了西洋,谢承志整日整日躺在集霞庄铺头……”
沈沅珠闻言,惊讶道:“他这是……”
罗青轻咳:“先前云峥不是跟他签了个契书,说要一起开铺吗?后来发生许多事儿,云峥随着小姐和姑爷一起去了上京。
“这谢承志找不到人,就日日在集霞庄撒泼,被赶出去还要再来,如此往复,直到云峥回来他才消停。”
沈沅珠道:“云峥那头如何处理的?”
“我不知呢。”
沈沅珠点点头:“罢了,让谢歧处理。”
她二人虽是夫妻,但她并没有插手集霞庄事务的意思。
罗青继续道:“谢敬元去了西洋,谢承志整日闹腾,逼着谢泊玉将家中账上的银子全拿出来,如此一来二去的,谢泊玉就病倒了。
“如今谢家,是谢序川在撑着。”
罗青沉默一瞬,继续道:“他……也挺不容易的,人变了许多,小姐若是见了就知道了。”
“哦……”,罗青说到这,像突然反应过来一样,接着道:“他还不知集霞庄和撷翠坊都是谁的产业,谢家被集霞庄坑害,沈砚淮又不在苏州府,所以他就找到咱们这儿来了。
“他是想来买织机的。”
“买织机?”
沈沅珠蹙眉:“谢家耕织图,不就是制织机出身的?”
罗青摇头:“老师傅都走了,宋爷被姑爷送到别府去,谢序川他手中没人,空有耕织图却没那手艺……”
罗青看向沈沅珠,再度一叹:“小姐啊,谢家三代,是真的败了……”
沈沅珠垂眸,片刻后道:“我去见见他吧……”
第255章
“小姐您是打算告知他,您的身份?”
沈沅珠点头:“如今,已没什么藏着的必要了。”
她转头对铺中伙计道:“我随你去。”
二人相继下楼,沈沅珠就见谢序川站在堂内,身形笔直,面容肃沉。
在往日的谢序川身上,每每先让人看进眼中的,是那一股少年风发之意。
家人疼宠、出身富贵让他眉眼之间满是天真与骄傲。
而如今的谢序川,眸中平静无波,有种历经千帆后的沉寂。
他背脊比以往挺得更直,眉眼骄傲与天真却是碎成齑粉,不见半分。
再见故人,沈沅珠却只觉陌生。
“谢序川……”
她开口打断谢序川的思绪,谢序川回头,发觉是沈沅珠时微微一愣。
许久后,他才微微浮起一个笑容:“谢夫人。”
从他口中听见这称呼,饶是沈沅珠,也有片刻分神。
“嗯,谢公子。”
见他不在沉湎过去,终是释怀,沈沅珠不免为他开心。
上京一遭,她也有所获。
往日过不去的沟沟坎坎,被在上京时那种许是下一瞬就要被莫名抄家、丢命的惊吓中,一一被抚平。
与谢序川那点子孩童过往,情仇恩怨,也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听罗青说,你想要买织机?”
“……”
谢序川有些惊讶,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这撷翠坊,是你的铺子?”
“嗯,是娘亲留给我的。”
谢序川张开口,嘴里却好似被人堵住了一团看不见的无形之物。
堵得他的肺,如生出万千细密刺针一样疼。
脑中闪过许多事,如谢家的耕织图,如沈沅珠当年的句句质问,如郡王府那匹跟谢家如出一辙的织锦、以及他所做一切天真愚蠢事。
许久许久,久到沈沅珠觉得下一瞬谢序川就要痛声质问、哀痛落泪时,他才红着眼道:“很厉害,跟我祖母一样厉害。”
涌上心头的各种酸涩被他压下,谢序川道:“是啊,谢家的情况你也知晓,我想重振家业,所以想买两架织机。
“顶尖绣娘不好寻,但寻常绣娘总是有的,有了织机和人手,假以时日,总能东山再起。”
沈沅珠道:“的确如此。”
“所以……”
谢序川抬头,眼神温和平静:“沈东家,你可有出售的打算?价钱好商量。您也知,谢家所需规模的花楼机并不好寻,只要你愿意割爱,我可出比市价高出三成的银子。”
“可以。”
沈沅珠应下的很是爽快:“我售你一台花楼机,并送一位制作花楼机的匠人师傅到你那里半年。
“这期间,他的工钱由你出,至于你可以从他那学到多少,我不管。”
闻言,谢序川眼中一喜。
可随之而来的,是如搅海翻江般的酸与晦。
被强压下的根根情丝,如被用杨柳枝掸了甘露水似的,顺势丝丝缕缕地疯涌生长。
他垂下眼眸,遮掩在袖中的双手,死死蜷成拳……
“多谢……沈东家。”
谢序川声音喑哑,用尽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不必谢。”
不是为他。
“此事你找罗青就可以了……”
赶路许久,她有些疲惫,跟罗青报过平安后,只想回家中休息。
只是谢序川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看着沈沅珠,轻声问道:“听闻你的鳞纹染,在斗染大会上被内廷公公看中,与集霞庄掌柜和砚淮哥一起去了上京。
“如何,可选上皇商了?”
“没,不如别的商号料子好,初筛就被淘汰了。”
“如此……好可惜,日后总有机会。”
沈沅珠脑中突然浮现出阮馥兰,在她面前被架走的场景。
她微微一窒,摇摇头:“不会再去选皇商了。”
“为何?”
沈沅珠停滞一瞬,才开口:“危险。”
似是没想过会是这个答案,谢序川一愣,随后倒有些似懂非懂似的。
“祖母一生所向,原是这般,当真……出人意料。”
说完这句,二人之间没了言语。
沈沅珠疲累地向外看了一眼,突然发觉前方有道熟悉身影。
“江纨素在等你,你去吧,如今天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