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乃承华末年未除的贪污,伪朝年间官府的无为,让这处百姓对朝廷失望透顶。
统以上三点,若金堤修复、青州秩序恢复,百姓重新信赖官府,朝廷对地方的管控力增强,那么豪强的生存空间将被压制。所以以冯循为首的豪强势必是不同意大修金堤的。
然他却没有在开工之前出来阻挠。
确有被薛壑看穿之后不得已的暂避锋芒,但却也借此蒙蔽了薛壑,让其以为自己害怕、识趣,从而放松了警惕。
不想于无声处起惊雷,反将了官府一军:
当下大修金堤已经开始,投入人力、财力接近半数,无论如何不可能停下,如此官府就只有两种选择:
一、绕开高唐县田地,原本较近直行路径变作曲道进行挖渠分洪;利在一切皆由官中说了算,弊在于需要投入更多财力,拉长工期,极有可能遇上汛期,说不一定还未修完就遇上黄河决口。
二、同高唐县豪强合作;利在很大可能可以按计划完工,弊在需要放让条件。
十一月下旬,曹渭领命前往平原郡高唐县,同冯循商谈,得冯循开出的条件,回来奉给薛壑。
书简薄薄一卷,内容却骇人。
第一乃田地赔偿,即官府三倍支付占用的田地。
第二乃利益分配,即允许保留原有私设堰坝,金堤修缮完成后,先供他们田地灌溉使用。
第三乃减清负担,即打破“按田亩均摊”,对他们原本承担的徭役,在维修金堤期间,允许折算成粮食代缴;维修完成后,免他们五年的水利赋税。
司农令按照冯循要求盘算,需要三万斤金;再算若是绕道挖渠,所多出的费用也接近三万金,两者相差无几。显然冯循有备而来,计算周密。
这般衡量下来,与其合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在六月前竣工,弊端则是后续得先供他们田地灌溉;若不合作,则修缮结束后,一切由官府说了算,但得承担工期延长遭遇黄河决口的风险。
薛壑在府中同诸官再次商议:最后三倍折中,五年短为三年,其余不变,所费一万八千金,送去给冯循。然冯循不愿,坚持他自己开出的条件,半点不接受还价。
州牧府第三回商议,已经是腊月底,就要除夕。
这个年注定没有人过好,廿八这日,府中灯火不绝,还在通宵讨论。意见分作了两派,一则以为李丛为首,同意冯循的条件,采取共同修缮;一则坚持官中自己维修,彻底将豪强撇出去。
颠来倒去那么几番话,薛壑扣指桌案,让人都散了回去过年,州牧府中只剩薛氏族亲。
“十三郎,其实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统共不过七八人,门窗闭合,围炉而坐,薛墨开口道,“我有一法子,你可要听一听。”
薛壑口中生泡,饮水也艰难,一盏茶捧在手中许久不曾饮下,笑笑道,“你不会想摸黑杀了冯循吧?”
“瞧瞧,一笔写不出两个薛字。”薛墨将腰间弯刀拍在案上,“左右不是甚好东西,我去除了他,你且痛快地拆了他堤坝,从他田地过。我也算替天行道了!”
薛壑单手托腮,他指节修长,食、中二字曲起拧着眉心解乏,手挡了半边面庞,低低在笑。
“七哥可知,他有一句批语传在民众中流传——马驮二福济苦,彳行盾庇存黎,非彼无有苍黔。”
薛墨就是因不爱读书,高堂盼他饮墨多才方取此名。但实际证明,他确实胸无点墨,这会好奇问“何意”。
薛壑眉间红如鸽血,似观音红痣,笑道,“就是说,他冯循救苦救难,没有他苍生也没了。青州百姓久无依靠,遂多信此话,视他若神明。若他死了,真有人会一块跟了去!”
“真有人因此死了,那是他们活该,不值得同情。”薛垚道。
“话是这么说。”薛允闻薛壑声响,音中发虚,话里带乏,显然疲累之不堪,遂接话解释,“除冯循简单,灭豪强也不难,但得让这处的百姓有一个新的依托之后,否则心不安则生乱,可大可小。这就是冯循能有如此胆量同官府叫板的缘故,他成了菩萨,是百姓心上的依托,而百姓则无形中成了他对抗官府的一重结实的铠甲。”
众人叹声颔首,薛墨一把弯刀现出寸长刀身,最后晦气地推刀入鞘,收了起来。
膳食上来,薛壑勉强用了几口,但觉喝汤喉咙疼,咀嚼扯头皮,胸口堵得粥糜都咽不下,只得放下碗筷,“你们用吧,我去躺会。”
“十——”薛允欲言又止,想提醒他早做决定,当下时辰贵比金子,他们最是耗不起,却又实在不忍心再给他压力,见他闻声回首,终是咽话而笑,“好好休息。”
寝屋内漆黑一片,薛壑也没点灯,直径上了榻,脑海中诸事尽浮,百转千回。最后手抚孤枕,眼前人影晃过,模糊睡了过去。
除夕夜,高唐县冯宅之中,李丛自密径而来,劝道,“补你们一万八千斤金,真的不少了,你不若考虑考虑。我总觉得这位薛大人,不似以往那些官员。何论,如今大修金堤乃陛下的旨意,他乃奉旨行事。虽说你有百姓护身,但老话说,民不与官斗。”
薛壑来此快两年,冯循自也看出几分。然他原就一个目的,要薛壑知难而退,不参和修缮金堤一事,却也未曾料到朝廷会有旨意下来。
这会又听李丛话,不应不拒。思索了两日,派管家田氏前往京畿打探天子对薛壑的态度。
同时又放出风声,让佃户们四下传播,道是州牧开工中途停下,意图修改最初方案,优柔难决,实乃经验不足,判断有误,上负天恩,下负百姓。
心中盼着这话能传去长安,上达天听。
如此,天子将薛壑调回去,换个废物些的过来。
*
除夕夜传出的话,转年神爵四年二月春风拂堤的时候,已经在平原郡上下传开。但到二月下旬逐渐没了声响。
因为薛壑下令重新开工。
——绕道高唐县,以曲道挖渠分洪。
既然贴补的钱谷相差无几,那么与其添给豪强不如让百姓赚取。
“去岁头一批来此参与修缮的人,确实都拿了两倍工钱。今岁虽然恢复了原定工钱,不再翻倍,但他们去岁做得好的,今岁又轮到了。”
“明明修得的是我们郡里的堤坝,我们却没活干。”
“冯大善人不是说薛州牧犹犹豫豫干不下去的吗?可是瞧瞧,他们干得热火朝天。”
“可不是嘛,去岁开春冯善人就说薛州牧干不下去,到了今岁又说,可是这分明干得愈发红火!我们是不是……”
“再看看,薛州牧再能干左右才坚持了两年。再说了,等他任期一到,他就走了,冯善人可是一直在这的。”
……
金堤畔,冯循家佃户们偷偷混在劳作的民众中,羡慕,怀疑,犹豫……最后又悻悻离去。
冯循居府宅,听管事传回的佃户们的私语,心中也有所忐忑,只眺望西边,盼着前去打听的消息的田氏早些归来。
然年前就出发的人,往返三月足矣,算上探听的功夫,四月里总归回来了。但如今五月都快过去,了无音讯。
五月之后便是六月,进入汛期,州牧府中薛壑一颗心高悬不下。
实乃绕道后,工期肯定延长。河堤都尉等一众官员根据当下情形重新制出的方案,若诸事顺利,明岁三月可以竣工。
这处所谓的顺利需满足两个条件:一、今岁汛期平安度过;二、超支的三万斤金在岁末时朝中可以至少拨下一半。
金堤之上,官员和民众融为一体,加点加时修缮。
入了六月后,薛壑彻底搬来了这处,临场监工,片刻不离。
六月平安过去,七月下旬的一日,晚间时分,金堤畔工人们将将放下铁锹、扁担,农妇抬着锅铲预备放饭。
一骑疾奔而来,持袞州牧之令传话:上游黄河决口,水量暂时不大,袞州正在排洪,让下游青州备好安置民众的方案,以防万一。
薛壑当即启动三级安保,负责这块的薛允和唐鑫疏散了距离袞州最近的白马县等四县民众;曹魏领人看管金堤物料、收拾妥当;平原郡守李丛发布告提醒其他县民众,告知黄河决口事宜。
如此二十日余过去,八月中旬得袞州处回话,黄河决口在袞州境内控制住,暂不会祸及青州。
薛壑亦从袞州赶回。
得袞州牧消息的第三日,他去了袞州。原是观地图,看决口位置,洪水可能的走势,愈发心惊。又念及自己没有水患的经验,纸上得来终觉浅,遂赶赴袞州事发地,观察泄洪排洪、学习经验。
“此番黄河决口是在袞州的陈留郡处,袞州堤坝比我青州坚固数倍,每年皆修,尚费十二日排洪控制决口。所幸是在袞州境内,为我处挡去一劫。但看这两处——”
八月十八,薛壑在州牧府召集官员商议,堂中毯图高挂,沙盘图卧在长案上,薛壑长竹指在挂毯上,从西至东点过两处:
“阳谷县和寿良县也是黄河决口地带,一旦这两处发生决口,黄河水直接灌入我青州。此番我去袞州,同袞州牧一起查阅典籍,近二十年来,陈留郡曾发生过五次黄河决口,其中承华廿七年、三十一年、伪朝二年这三次发生决口后,青州处阳谷县在承华廿八年、三十二年、寿凉县在伪朝三年也发生了决口。”
闻这话,唐鑫最先反应过来,“大人的意思是,袞州陈留郡处的黄河决口,可看作是青州下一年遭遇决口的警钟?”
薛壑颔首,“正是这个规律。”
“那不要紧,如今曲道挖渠,至明岁三月也可竣工。”一官员开口。
然专修水利的官员们却面面相觑,他们很清楚所谓“明岁三月竣工”是计划中理想状态。今岁开工以来,已经发现绕开高唐县曲道开渠,因土壤地质等问题,工期明显会延长;且今岁暑天实在太热,维修堤坝的工人频发疟疾、疮疡,七八两月都不曾开工。如此算下来,竣工最快也要在明岁七八月的时候,正值汛期。
“所以为今之计,两处法子。”薛壑再度开口,竹指沙盘图,“目前曲道挖渠完成十中二,垂直距离还在高唐县境内。我们同这处豪强商量,剩下的与他们合作。第二个办法,募捐筹款,翻倍人次进行修缮,务必在明岁三月底完工。”
“州牧,如果与冯循合作,还是当初的条件、一倍五补偿他们吗?”曹渭问道。
“我已经和司农令盘算过,最多两倍补偿。”薛壑顿了顿,“可以先付一半,后续竣工后结清余钱。”
曹渭了悟,府库中钱谷周转已然困难,需朝中再度拨款。
而八月中,冯循终于等到田氏返回,闻得太尉许蕤的倒台,心中怔了片刻。后召来其他豪强相商量,决定退一步,补偿可退五成,即两倍五偿之。
李丛劝之无用,得冯循回道,“本就没想倚仗那许氏,如今不过少条路子。吾尚是观音貌,行一行观音事,两倍五偿之,再退却是不能了。”
是故曹渭无功而返。
薛壑又问薛允,“募捐进行的如何?”
薛允张口先叹气,“且不说募捐,便说募捐这缘由,乃是为了加快进度,防明岁水患,百姓们都报可能之心态。可能就没有水患呢?按你的猜测同他们解释……”
薛壑颔首,莫说百姓不信他之猜测,当日议会之中观诸官神色,亦有半数觉得荒谬。再者今岁是免除赋税的最后一年,却又开始募捐,官员避之不及。是故只好由州牧府中官员亲自行之。
如今已是十月底,两个月过去取,除了相对富裕的千乘郡和安和郡勉强完成了募捐,其他无郡皆无声响。
“其实我们可以等金堤修缮完工之后,再结工钱,就没这般紧张了。”
薛允话这般说,却也明白,若非当初承诺三月一发银,根本征不来人。虽百姓有服徭役的义务,但心态几何直接影响结果。何论如果这会提出竣工后结银,之前薛壑好不容易建议起来了一点官府的威望,怕又要消失殆尽了。
“这样,曹主簿,你将官府欲与豪强合作、两倍补偿田地一事,具体内容和相关补偿事项,全部罗列清楚。然后派人前往平原郡张贴,命李丛全权负责此事,你留那处监理。”
“妙哉!”曹渭眉眼一亮,抚掌称道,“如此一张贴,百姓虽不知其中关窍,但多少能识得补偿翻倍等简单字意,便会觉得我们官中大方体贴。冯循若还不愿意合作,便是贪婪之行。这般将他架起来,之后台阶铺过去,他就只能走下来。另有一些稍小的豪强,说不定真会愿意前来合作。一举两得。”
“事不宜迟,赶紧去吧。”
薛壑眺望外头天色,入冬阴沉,又将年末,垂眸见满案卷宗,时间流水一样过去,维修的速度却迟迟不得提上来。
明岁,明岁……
他捏着眉心,一闭眼,便全是袞州处黄河决口,水如猛兽奔涌的模样。袞州牧说,那且不过三级水流,黄河裂的一道细缝罢了。
冯循一党,若能同意合作,如此不再绕道,至多到明岁开春就可完工;若不行,但能筹来钱款,翻倍人次进行挖渠,昼夜轮值,明岁四五月时也能完工。
但凡两者成其一,皆能避过水患。
曹渭离开后,薛壑在府中来回推演。不放心,又亲来平原郡金堤维修处,反复查物料,慰人心,鼓励他们加快速度。
十一月中,他在金堤畔临时搭建的棚舍中,持笔上书,请求再拨款一万斤金。写后又划去,换成五千斤金。心道,京畿风云诡谲,艰难不输他处,能先让他应付过这最后一季的工钱发放即可。
左右上述二法,总能成其一。
却未料到,书信送出不过三两日,平原郡李丛处便发生了意外。
曹渭榜文贴出,同时下令募捐。原是按照人口和所种田地捐供,一般不超过五口的人家除孤寡外都是十钱一护。
这日李丛处的衙役至高唐县一村落募捐,一对花甲夫妇抵死不肯,言语争执间,衙役亮兵刃以吓。老翁烈性,道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当场仰脖撞上刀刃。老妪嚎哭不止,揪衙役欲讨公道。
因出人命,三个衙役不敢再动手,老妪哭声引来左右民众,连带冯循都从数里外的府宅中赶过来,安慰道,“这是青州牧薛大人要求的募捐,那是个好官,这里头定有误会,他如今就在金堤畔,定能给你做主。我送您去见他!”
当下一群人乌泱泱赶来金堤,只见那老妪上前同薛壑说话,指着被人压住推搡的衙役,又是一番嚎啕大哭,“逼我捐钱,杀我老翁,要我如何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