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瞻云正持一截梅花轻嗅,闻言眉目间一扫荒芜,明亮起来,“到家门口了还传甚话!让他赶紧入城,咱们回宫更衣理妆。”
转身似想到甚,顿下脚步问,“你方才说他在哪?”
“回陛下,薛大人在枳道亭。”
-----------------------
作者有话说:没写完,明天还有一章~
第86章
枳道亭是长安东郊重要交通节点, 也是官方迎送场所。重要官吏外任或者入京述职、番邦使者出入、商旅东行等均会在此举行仪式。
按官位,薛壑乃一州州牧,位比九卿, 任职归来, 属于重要官员入京述职;按爵位, 薛壑自受册封便袭爵益州侯, 可按“邦使”算;故而这会人到枳道亭而停下, 等待“被迎”,自然也是合理的。
但这等人来接来迎,总得提前告知人家抵达的时辰吧。昨日入扶风郡后, 唐飞原向薛壑提议过,“是否传信给陛下?”
彼时自家少主怎么说来着?
“不必。”两字挑眉吐出。
的确,半个月前自青州出来, 给京中的信件便说交接事宜甚多,稍晚归来。俨然要给陛下一个惊喜的意思。
那就该一鼓作气入城门,进宫去。
这倒好, 又停这了。
唐飞看着西沉的落日, 太阳穴突突地跳。
且不说少主已过而立, 纵是倒退个十年, 也是个做事周全沉稳的人。怎一遇上陛下,就跳脱至此, 想一出是一出。
枳道亭。
唐飞对这个地方的印象着实不好。
他陪着少主在这亭中正八经待过两回。
第一回是承华廿八年, 少主以准驸马的身份首次入京;第二回是神爵二年, 少主被除名宗正处,调离出长安。
迎来,送往,已经占全了。
于少主而言, 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会,还要停在这。
论跳脱,未央宫中的那位主子乃有过之而无不及。
万一她不出来,岂不是又要僵在这,乐极生悲?
然一贯善劝能言的薛允接了青州牧的位置留在任上,唐飞虽忧但嘴上讷,踌躇半晌,唤了声“公子”。
薛壑侧首看他,正欲说话,闻得一阵马蹄,回首眺望。
暮色残照里,西边官道上腾起烟尘无数,马蹄咚咚,竟是六马驾车,奔驰而来。
当朝出行,有严格的马车规制,其中马匹数量为:庶人驾一马 ,士二,大夫三,诸侯四,天子六。
如今,天子果真来迎了。
稍近,更是看得清楚,驾马者两人,一人正是九卿之一、专为君主驾车的太仆令。另一位衣衫稍浅、冠帽微矮,看不清面貌,却也戴绶佩环,当是太仆令之副手。
“就这么一点路,也值太仆令携副手同驾车辆!”同归换任的薛墨凑近打趣道,“定是陛下怜你一路劳顿,不舍你颠簸,遂让二人驾车。”
“何止!”薛垚道,“这是天子仪仗,直接走城中司马道而来,无需绕城而行,可省一半时辰。也不知是陛下思卿太甚,还是知卿归心似箭。”
三月晚风拂面,天上晚霞艳似牡丹,大朵大朵绽放。花色暖光里,薛壑的脸也慢慢烫起来,垂眸不说话。
直到车驾至亭前歇下,方匆匆上前行礼问安。
“陛下微恙,未曾亲来,特命臣来此迎大人。”太仆令携副手从车上下来,恭谨道,“大人请上车。”
原来天子没来。
诸人顿时反应过来,缘何需要太仆令携副手同来了。
实乃天子赐驾,薛壑身为皇夫,破例坐天子车驾可算殊荣。但君臣规矩摆着,若再让太仆令驾车迎回,便实在僭越,明日御史台弹劾薛壑的卷宗定如山堆上御案。是故谴了副手前来驾车,如此既先体现了天子的重视,又帮他挡了不必要的是非。
可谓用心良苦。
“大人,请吧。”太仆令再次开口。
薛壑有些懊恼地点了点头,掀帘入马车内。若知道她染病在身,定不会这般折腾,派人来回传话,白白浪费时辰。还累她又派车驾前来,白的操心。
“快些!”他在车厢中催促。
太仆令自不能再持缰驾车,这会陪侍在他身侧,留副手在外驱驾。也不知是薛壑心急,还是那副手手生,上车又是理缰又是挪位,直费了好一会才一记长鞭落下,催马前行。
“你这副手是怎么被提上来的?”薛壑坐在车中,险些被起步时的晃荡磕到,“这等水准也能参乘引照?”
太仆令垂首喏喏,不敢多言。
“怎么停下了,还能不能驾!”薛壑眼看车驾微斜,速度减缓,隔帘望去隐约见得六马体|位都不统一,不由吓了跳,掀帘出去,从副手手中夺了马鞭,目光不移直视前方,“车驾驾成这般,回去剥了这身衣袍,下去!”
他一勒缰,马车停下,便把副手推了下去。
太仆令见之大惊,正欲阻拦又欲去扶,却闻他道,“正好你也下去,好好调教自己的人。”
话落,扬鞭驾马疾行。
“薛大人不可!”
那太仆令望一眼副手,跺脚又追又喊。
“停下!”
“薛大人停下!”
很快原本随在车驾后面的薛墨一行,见太仆令如此不顾礼仪奔跑喊嚷,当下策马赶上,待问清缘由,遂催马去追薛壑。
给天子驾车的玉照马,乃仅次于作战所用的天马。薛壑又最善此道,一鞭扬起,一声呵驾,直到将近城门口,诸人方才追上他。
晚风徐徐,话语声声,薛壑听得有些发怔。当下从车驾上解下一匹马,返身回去。
城郊官道上,太仆令见他返回,顿时松了一口气,领命同暗卫一道隐去身形。
独剩一身男子装扮的江瞻云,身边是他留下青锥马。
薛壑从马上下来,牵马上前。
青锥识主,上来迎他。
他低着头,将手上的玉照马牵过去,拱了拱青锥脖颈。青锥遂温顺地回应它,很快马头抵在一起,随他手势避在道上。
两马一走开,两人之间就剩清风花香,暮色晚霞。
“一别七月,薛大人不识君主也认不得妻子,妙哉。”
“天子法驾,御六龙。本该是天子坐其中,哪有您这般,亲御法驾的。”薛壑低眉,眼角却微微扬起,笑意更是软成一汪春水。
伸手,将她被风吹蓬的鬓发拢好。
“那不是有人小肚鸡肠,捏着朕昔年那点不是,这会讨着要补上。区区迎候怎能弥补?朕只能亲自为他驱一回车。”江瞻云拂开鬓边的手,却不曾松开,用力掐了把,“如何,薛大人满意否?”
薛壑颔首,反手牵住她,却又一变色,“臣该将车驾驾回来的,这会您……”
“天子已接臣下入城,这会剩下的是你的妻子。”江瞻云召来道边马匹,翻身上马,向他伸出手,“郎君与妾共乘。”
女郎背靠在青年胸膛,侧首抬眸间眼波流转,摄入他的倒影;青年俯首,下颌蹭过她额头,鬓发勾缠,唇口衔住她鲜红耳垂。
夕阳落下,华灯灿灿。
椒房殿中衣衫逶地,靴冠斜躺,往净室一路,腰封横竖叠垒,矮榻上被褥揉皱,妆台上铜镜呈春色,最后温泉水涌如潮,激起冲天巨浪。
“怎么哭了?”唇齿交缠间,薛壑感觉一股咸热水流覆唇入舌尖,捧起一张芙蓉面,看她一双含情目。
“妾太过思念郎君。”江瞻云眉宇颦蹙,话落如雾散,又娇又柔。
薛壑嘴角攒了个极浓的笑,“陛下不带这般哄臣的。”
江瞻云眉间非但未舒展,反而蹙得更紧了,雾蒙蒙一双凤目眨过,竟又是两行泪,垂眸不语。
“是不是御史台欺负你了?”薛壑有些反应过来,哄道,“全是我的不是,如今我回来了,定不让他们闹你。”
江瞻云不说话,靠在他肩头抱紧他。
“如果我没有孩子,你会遗憾吗?”
“你怎么可能没孩子?只是我们分离太久。以后我们都在一起,很快就会有孩子的。”
……
神爵七年三月,青州牧薛壑回京,领尚书令一职,执掌尚书台;九月,庐江长公主任太尉职,领一国军政;十月,申屠泓任御使大夫,掌御史台;至此三公齐备。
神爵八年二月,东四州豪强正支全部迁入京畿结束,为君所控。举国若论大族,唯剩益州薛氏一家;同月,太常常乐天推荐二年入仕的女官李涵为少常,同时新政开启第一届武官选举,四月圆满结束。
神爵九年五月,三年入仕的女官方素因天资聪颖,勤奋踏实,政绩突出,为前大司农封珩死前推举,遂以二十又六之年龄,成为大魏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大司农,掌一国之钱谷。
……
朝中逐渐趋于稳定,山河重新焕发生机,未央宫御座之上的天子皇权在手,选贤举能,知人善用,俨然是个明睿之主。
唯一让朝臣忧心、为天下诟病的是她至今膝下空空,没有子嗣。国朝没有继承人,国祚难续。
江氏宗室凋零,早无同宗血脉,天子若当真无后,天下易姓,如此弊端足矣毁去她全部的英名。
又是一年冬至,窗外大雪纷飞,殿中药苦弥漫,几乎遮去了龙涎香的气息。
江瞻云拢着手炉坐在临窗榻上,看案前一盏浓苦汤药愣神。以至于薛壑从外头入,来她身侧许久,都未曾发现。
直待他谴退宫人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她才微微回首看他。
“曹蕴和穆桑也退下,把门合好。”薛壑撤走了所有人,殿内就剩他们两个,他将那盏药挪开些,从广袖中掏出从城中铺子里买来的饴糖摆在她面前。
“就为这,劳你把人都谴光了,如今姑姑鲜来殿中,没人管我们。”江瞻云看着那琥珀色的方糖,凑身轻嗅,又甜又香,却也没吃。
她备孕三年多来,太医署同司膳处一道制定了她的饮食,多有忌口。好多珍馐不得入口,好多苦药咽下又吐出。
“我有话和你说。如果你听得不开心,就当我没说过。”薛壑在她身边坐下,神情端肃,声音低沉,“谴退诸人,是为了给我自己保命。”
“何事值得你这般?” 江瞻云笑了笑,捡起将将搁在一旁的翳珀腰封,重新密针脚,“如果说得不中听,我也舍不得要你命啊,就今岁这生辰礼没了,我给送卢瑛去!”
薛壑目光在那个针脚歪扭的腰封上流连,半晌终于启口,“当年你还是薛九娘时,我送你入宫,原有一重打算,就是让你生下子嗣,以控朝堂。但我阅书籍,妇人妊娠至生产多有风险,我就那么一颗棋子,输不起。所以我在玉霄神殿收养了许多婴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