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入披香殿,虽说负责查验两位殿下饮食,但寻常还是难以接近他们。按方婕妤的意思,一是还要再摸摸她的底,二是好钢要用在刀刃上。寻常时候,宫中饮食三遍验毒已经足够,待到了前朝后廷都参与的大型宫宴,人多手杂,便需要她做验毒的最后一道防线。
然方婕妤定怎么也不会想到,最后的验毒者才是真正的投毒者。
何清在验毒之时,将作为死士藏于牙中用以自戕的毒药投于饮食中,后被当作嫌疑人之一押入诏狱。
五月初夏,宴会设在未央宫的清凉殿中,宗亲后妃在高台,朝臣在台下分文武两列设席案。
夜幕下骤然的变故,歌罢舞歇,妃嫔的哭喊声,帝王的怒斥声,兵甲上台押走接触饮食的一应人手。
薛壑从洪九的眼神中捕捉到何清的身影,目送她离去。
她在下高台的阶陛上,挣脱羽林卫,杨羽的一声“留活口”尚且滚在唇边,其人已经撞颈于刀刃求仁得仁。
她这一死,便等于默认了罪状,完成了计划的第二步,引出第三步。
即当初薛壑给洪九的十四字:受命于青州梁氏,效忠于京兆凌氏。
很快她在长安城中所谓的家人亲族共十一人,全部都打入诏狱,连番审问。其中两人受不住刑罚,吐出话来。
道是他们曾受恩于宣宏皇太女生母,后从淮阴侯凌敖口中知晓宣宏皇太女乃为新帝所杀,故而由淮阴侯布局多年,欲为其报仇。
诏狱令秘奏,明烨闻此大惊,当下让人抓捕淮阴侯凌敖。
淮阴侯住在北阙甲第的最末端,被押往未央宫时,行径薛氏府宅,见薛壑车驾,开口谩骂,“益州鼠辈,裙带脏污,贪天富贵,自有天收。”
后又仰头吟唱:朱门赫赫,蜀水汤汤。朝随风舵暮随澜,昨日阶前今日廊。
今日狼——
此时乃事发后的第六日,五月十一。
日暮时分,薛壑过来向煦台查验薛九娘的功课,人才至庭院中,闻声转头望去。
四目相对。
老翁目眦欲裂,恨不得啖肉饮血,然被禁卫军押着,只能扭着佝偻身躯,嘶声扯嗓,“鼠辈!”
“鼠辈——”
凌敖死死瞪着薛壑,双目几欲充血。
薛壑亦看着他,看到三个月前,二月里的某一夜。
【他终于吐出了那口血】
廿八,二月末的最后一日,薛壑从御史台下值。
从御史台到北宫门原只需要拐一个弯走一里直道便可,但这日他绕了好大一圈,从西门出去了。
他低着头,步履匆匆。
其实是想避开北面的明光殿,他不愿再去想江瞻云,再扰乱神思。前头交代给精锐营死士的事很快就要展开,他不能分心。
眼下,他就要去见一个人。
淮阴侯凌敖。
凌敖年逾花甲,官阶不高,乃考工令管辖下一千石园匠长史,任职于上林苑,七年前已经乞骸骨。能得封侯爵,完全是他青年时行善,捡养了一个即将冻死的女童,后来的帝王宠妃,储君生母,凌霜寒。
“其实,我统共就养了她两年,家中一双儿女接连染病,日子拮据,时值温氏欲购买一批婢子,我就将她卖了。谁曾想她聪慧好学,在抱素楼打扫庭院,竟读了许多书。又得太仆令赏识,学习了一手培育天马的绝技,入了上林苑,成为御马女官。我有一手打铁的手艺,但是常年独自抚养一双儿女,积劳成疾,她便给我凑钱捐了个官位,在上林苑侍弄花草。再后来,她成了帝妃,我沾光得了这么个爵位。我养她的两年若说有恩,她那么多年帮扶早就还尽了。这会,是我该还她的情,她就那么一点骨血,全被他们害了!”
凌敖在熙昌三年夏,就来寻过薛壑,告诉他当今天子有异。实乃当日青州军在龙首船受阅,他亦在观赏之列,许是早年打铁生涯的敏锐,总觉他们手中兵器不对劲。后来留了心眼,发现他们事后竟在销毁兵器。精钢坞所制之兵器,纵是旧物革新,也当回收考工令处,岂可擅自销毁。他蹲守许久,终于捡来半幅长矛,发现全是钢铁所煅制,半点没有精钢坞。
彼时明烨已经称帝,青州军乃天子心腹,他踌躇许久,寻了薛壑告知。然薛壑早他两月得到了那手藏头诗:明夺青贪。
其意便是,明烨夺位,青州军贪污。
薛壑自然知晓朝中一直在查官吏贪污一事,乃江瞻云亲掌。但因二人不合,申屠临又多病,他代掌御史台,亦不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朝中查官吏贪污一事不曾参与,他不主动介入,江瞻云不会开口喊他。约莫从她及笄理政、天子让权开始,两人间的关系愈发微妙。薛壑来时她不逐,薛壑不来休想她做邀。查贪污一案,涉及钱财审计,这处除了大司农处,御史台也监理此职,薛壑想着案子到最后总会流到他手里,遂整个调查期间都没有过问。却未曾料到,案子还没结束,查案的人先没了。
所以当他得到那首藏头诗的时候,他所有的直觉重新苏醒,所有的猜疑全部得到证实。那么,在这两个月后,面对凌敖的指正,他当毫不犹豫赞同,与其同道。
但他不敢,他在瞬间的惊喜能有人与他同行后,理智占了上风。
难道传信人就是凌敖,他施计试探,摸清并不是他。那有没有可能给他传信的人已经露出马脚?有没有可能这是明烨一行特意来试探他的?有没有可能是一场请君入瓮?
他当下回绝了凌敖,还言他年迈庸老,乃思女太过之故,对他所言只当昏话一笑听之。得老者捶胸长叹,道是少壮不得倚,老命尚可为。
为在这年的九月秋狝。
久在上林苑侍弄花草的老者,借花粉草末引人熊袭击新帝。差点就要被他得手,奈何新帝拖梁婕妤以挡。人熊吞了妇人一条臂膀,丧生在禁军刀戟之下。
新帝借机铲除部分羽林卫,上林苑封凉台上鲜血肆流之际,老者双目浑浊,望天默叹,“苍天无眼,竟不绝其命。”
薛壑隔人群看他,似有感应,老者回头,目光如铁无声问:
“老翁惧死否?”
“新帝残暴否?”
“你,到底效忠何人尔?”
凌敖回想养女一生,若她泉下得见亲子,该有多难过。人世不过双九年,匆匆死于权谋斗争之下。
“侯爷看过我处死士给您的讯息,当知此一战要死之人非你一人,乃你阖族都有可能殉于其中。”
“老朽本是凋零之人,发妻早逝,长子早夭,次女外嫁之身不在室内,何谈族亲。今若能以残烛之身保大人一族不受其疑,让大人继续前行,划算得很。”凌敖看向窗外已经西沉的落日,回首看暮色中的青年,“倒是大人,来日泼天污名加身,益州薛氏百年清誉,实在可惜!”
薛壑低眉自嘲,许久抬首,话语难吐。
“如今关口,你我不宜相见,大人来寒舍一趟,还请长话短说。”
“晚辈此来,想问一问侯爷,殿下幼时模样。她在我入京前,性子如何?喜好如何?交友、日常、学习……如何?”
他想知晓她的过往,试图拼凑她的模样。
凌敖有些讶异,薛壑走这一趟,居然是来向他这个将死之人探寻亡妻生平的。可世传这位益州而来的驸马,同当年的皇太女不是互不对眼,两厢生厌吗?
他如今行复仇事,难道不仅仅是因为公义?
为公举事鸣不平,当满腔愤慨,眼神坚毅。
凌敖观眼前青年,他愤慨的眉宇间隐着哀思,坚毅的眸光中裂出悔恨。
“侯爷!”许是知道了解她过往生平的人又即将少一位,青年话语中都带了乞求。
“殿下出生时,老朽已是旧疾缠身,咳疾频发,在上林苑挂了个虚职却常日歇在府中,见到殿下的时候不多。”论起江瞻云总也绕不过她的生母,而论起其生母,凌敖的眼中总会多出一层骄傲,“殿下是在上林苑长大的。实乃霜寒极有主见,爱马成痴,即便被临幸也不肯离开她的那些马入未央宫后廷。先帝敬她一手养马的功夫,许她留在上林苑,哪怕后来诞下公主,母女二人依旧居于长阳宫,远离禁中。反而是先帝,时不时摆驾上林苑,极尽恩宠。一直到承华廿五那年,霜寒染病去世,十岁的殿下方被陛下领回未央宫。但因早些年不在宫中,小殿下便常日出入长安坊间,不似天家公主,更像寻常女郎,性子野了些。有时还会被她母亲带着出去搭棚施粥,城郊皇家育婴堂中还有许多霜寒捡回来的孩子,留着让殿下看顾。但殿下毕竟是天家女,我听霜寒抱怨过,小殿下去了也是玩闹,担不得事。至于喜好、学业……”凌敖抵拳咳了声,有些遗憾道,“这些老朽便不知了,但老朽记得,她有一乳名,极好听。”
“叫甚?”薛壑眼中闪过一丝光亮。
“霜寒的名字也是她自己取的,随我‘凌’姓,按她之意乃面对于秋霜冬雪,不畏严寒。”凌敖笑了笑,“大人不若猜一猜,凌霜寒会给她的女儿取怎样的闺名?”
“凌霜寒的孩子,又是生在腊月里,腊月凌寒开出的花——”薛壑眉宇粲然,“是梅。”
凌敖颔首,却又叹气,“梅已经极好,我就说叫小梅,梅骨朵,好养活。但霜寒偏不,给她取了个天大的名字,到底没压住。”
“梅之意,似天般大——”薛壑神思转过,“玉霄神?”
凌敖抚掌称叹,终又神色惋惜,“不好叫这样大的名的,压不住……”
玉霄神。
薛壑却在唇齿间咀嚼,想起他们未央宫中的初见,想起后来每一次向她折腰叩拜,想起她在万人之巅。
这个名字,取得极好。
夕阳已经落下去,凌敖起身去点灯。
“不必了,晚辈该告辞了。”薛壑从密径来,没有必要将影子留下来,增添风险。
“大人走在黑夜里,星月黯淡难见天日,一点烛火,愿你好走些。”于是凌敖没有点灯,但点了一个灯笼,递给薛壑。
室内已经黑作一片,一点灯火递过来,薛壑的面目亮起,凌敖的身形变得黯淡。
“……外翁。”薛壑接过灯笼,唤出一个称呼。
“薛大人、你……”凌敖佝偻的身体颤了颤,握在灯笼上的手一时忘了挪开。
“殿下是我妻子,我是她的驸马,理当随她称呼。”薛壑握上那只满是粗茧的手,“您、来日见她,帮我说些好话,说我……”
薛壑低下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不知要如何说,才能不再惹她生气。
“我和殿下说,你是个好儿郎,让她再不同你闹脾气。”凌敖抽出手,拍了拍他手背,“我作亡魂也会全力护佑大人。”
薛壑俯身跪首,磕了个响头。
前路茫茫,很快又将剩他一人。
“忍辱负重难,慷慨赴死易。外翁老了,容易的事就让我来吧。”凌敖扶起他,将灯笼放在他手中。
一点微弱灯火,亮在无尽黑夜中。
“好好走。”
……
凌敖因见薛壑而激动愤恨,欲要冲进府门撕咬,最终被禁军的人一脚踢折膝盖,伏身在门口,头顶着地,满额青筋爆出,双眼布满鲜血,唇瓣张合已发不出声响,似走到尽头再无作用。
世人瞧着,多恨啊,将死还在谩骂、斥责。
唯有薛壑看懂他一遍又一遍缓慢重复的口型。
他说,“好好走。”
人已经被拖入宫门,府门口留下星星点点的血迹,侍从正在打扫。
薛壑不知何时入的书房,正低头查阅近日来薛九娘的课业。书简在一刻钟前翻开,至此再无翻动。阅书的人低着头,目光落在字迹上,却是眼神游离,魂飞天外。
他这日这个时候过来,无非就是想再见凌敖一面,将最后的戏演完。
从熙昌元年,他领五万兵从益州出,勤王却又索要权柄起,新帝一党对他便怀疑又忌惮。
紧接着熙昌三年八月的人熊事件,四年年末的大皇子落水事件,桩桩件件让他或被动或主动地周旋于阴谋的漩涡中。到今日,新帝三子皆亡,凌敖以身相殉,洗尽他身上猜疑。算告一段落,是他短暂的胜利。
但他,却半点没有舒畅的感觉,反而阵阵心悸,足踩不实,手握不牢。随呼吸起伏,口腔中弥漫血腥气。
徐敏,何清,充作何清亲友的十余人,皆是他薛氏豢养的暗子,死对他们而言是证道;凌敖乃为报仇而死,更是死得其所;至于明烨三子,既然有了为君的父亲,便算天家之子,天家子生来带着政治色彩,无人不辜。
死的每一个人,他都寻到了合理的解释,以此告诉自己无甚可惜,无甚可怕,无甚值得他多思、多想、多虑……他不是没杀过人,早在十三岁那一年,于益州边境巡防时,就已经长剑饮血;后来领兵去青州,更是射杀贼寇无数,血染战袍。但是、但是不一样,巡防、增援皆有尽头,五日,三月,一年,都有个数,都是泱泱好多人随在他身畔。何如眼前路,来去无人伴,漫长无尽头。
“阿兄——”
眼见他面色虚白,书简从打颤的手中话落,江瞻云忍不住唤他。
薛壑长睫颤了两下,掀起来,定定看着她。
他心悸剧烈,喉间腥痒,缓了片刻将书简略略扫过一遍,方开口道,“字写得乏力了些,还有个别错的,可是方才被吓到了?有空再练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