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壑晃了一下,洒出些许水渍,却没有缩手。然下一刻却也没有感觉到想象中被牙齿咬磨的疼痛。
只见得女郎张着唇口,泪眼婆娑,似是张嘴扯痛了脑袋,原本捂在脸颊上的手捂上了太阳穴,片刻后颓败地闭合了两片唇,徒留一点口水在他手背黏黏糊糊地滑下。
“头也疼……”她拖腔叹声,一副了无生趣的样子,低首埋在双膝间,肩膀一耸一耸,人晃晃不稳。
像一只炸毛幼虎,被骤然泼了一盆水,怒火中烧却又无力撑起气势,沦为一只狸奴。
让人忍俊不禁又心生怜惜。
薛壑一时不知该如何哄慰她,只默声看了一会。
距离正月里政事堂帘幔重新挂起,到如今已经十月有余,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但这会如此亲近的处之,如此清晰的观之,让他觉得还是不挂帘幔得好。
将笄之年的姑娘,身子抽条得长,比去岁初见时高了半个头。身形高挑,姿容明丽,退去残余的稚气,多了几分少女的曼妙和柔美。
这些,他多来也能看到的。
但唯有无物遮挡时,他才能看见她肌肤的纹络,头发的色泽,面庞上一层细密的绒毛,眼角微微卷翘的睫羽,素白手掌虎口上一点细碎的茧子……还有如今瘦削的下巴,半边肿起的脸颊,哭成花猫一样的面庞,以及薄薄一副身板。
才几日,就瘦了一大圈!
这牙也真是的,就不能待人长大些再生出来吗?
人大了,总能抗痛些!
何至于现在被磋磨成这般样子!
少年被指尖一点触感拉回神思。
他不知何时伸出了手,指腹抚在她发顶,还未彻底摸上去,将将触及她几缕蓬乱的头发。有些毛躁,微微痒。
他下意思咬住唇口,竟是不敢呼吸,又恨不得抑制心跳,让她不要发出擂鼓之声。
他这是在作甚?
他是想摸摸她的头,安抚她一下。
虽说这般过于亲近了,但他们早晚是夫妻,在她病痛之际揉揉她脑袋以示安慰,当不算逾矩无礼吧。
算了,非礼勿碰。
还是得大婚后方名正言顺。
再者,摸摸脑袋也治不好牙疼。
而且,她不哭了。
薛壑这会意识到,殿中安静了许多,她的哭声早就停了。
“殿下!”他低头轻声唤她,“地上凉,去榻上歇着吧。”
“殿下!”
“殿下——”
薛壑提声,伸手去扶她,却见人一歪,软绵绵往一边倒去。幸得他反应快,揽臂抱住了。
怀中人身子滚烫,呼吸粗重。
“殿下晕倒了,快传太医令。”
他将人抱去榻上,冲着门外吼道。
太医令来得很快,道是情绪起伏太大,又不曾好好进食之故,所以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没有大碍。
“这要何时才好,殿下这般熬着,何时是个头?你们倒是想想法子,看看殿下都瘦脱相了!”文恬怒道,“几时能补回来。”
太医令无奈道,“原有一了百了的法子,就是将那牙拔了,但有血流不止的风险,殿下尝试不得。如今多漱口,多清毒,用些清淡饮食,搭配一些鱼虾或是牛羊肉泥以作营养补充,是最稳妥的法子。已经过去七日了,至多再七日,症状就退下来了。还是得辛苦姑姑,您得多多劝着殿下进膳。”
太医令依旧是数日前的一番理论。
文恬闻来嘴上都起了泡,小祖宗连喝口水都要哼唧半晌,进膳更是要她命。都已经给她单辟了小膳堂,专司她饮食,奈何每道膳食入她口,都是一个味,苦。又道是温大人亦从长安城中弄来许多她常日爱吃的膳食,都无甚滋味。
实在娇气了些。
薛壑心中这般想,叹气回来府中。
翌日午膳看着红缨端上来的一鼎黄牛肉,眼神亮了亮,当即让她做一碗牛肉粥糜。
“这是老奴自个制的,不成章法,公子用惯了觉得好,但怕是不好随意入殿下口。”红缨往食盒里装膳,还是有所担心。
“如今宫中御膳没一道能入她口,她都饿晕了,瘦的不成样子。这东西新鲜,万一呢?”薛壑拎起食盒,冒雪入宫,“她愿意吃最好,不吃带回来还我吃,浪费不了一点。”
“这哪是浪费的事……”红缨还在言语,人已经没了踪影。
不知是当真头一回用益州的黄牛肉觉得新鲜可口,还是病症开始减退可以用膳,总之这日莫说让薛壑带回去,江瞻云直用了个底朝天。用完挑眉问,“明日还有吗?”
“有。”薛壑看着她嘴角残留的一点粥糊,垂着眼睑道,“多少都有,尽着殿下用。”
于是翌日薛壑午膳又送粥过来,江瞻云瞧着桌案上热气腾腾的粥,又看脱了大氅在外间熏炉旁烤火的人,鼻尖和耳垂都冻得红红的,“午后你留下,晚膳让侍从送来吧。”
“午后殿下歇息,臣在这不方便。”
江瞻云乌黑的眼眸静静转过,眼波似春江水荡开一圈不为人知的小小的涟漪,“外头下着雪,你跑来跑去把粥都弄凉了。”
薛壑将身上的寒气烤干,规矩坐在外头,接了文恬奉上的茶,有些不解道,“换个人跑,粥不还是会凉吗?”
江瞻云一口气梗在喉间,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懒得再言语,低头喝粥。
一人用膳,一人吃茶,殿中很安静。
薛壑捧着温热的茶盏,轻嗅馥郁茶汤,半盏饮过,忽就有些回过味来,抬眸望向内室的少女。
少女专注用膳,没有分他眼神。
薛壑兀自笑了笑,午后没有回府。
未时一刻,见文恬侍奉完江瞻云午歇从内寝转出,薛壑道,“姑姑,我去何处偏殿?”
他来长安前,被教导过规矩,知道内侍陪寝,若无殿下特别交代,寻常夜不得过一个时辰,日不得过半个时辰。
“殿下吩咐了,让大人就在这处歇息。”文恬意味深长道,“外头下着雪,不出门。”
明光殿亭台楼阁数十间,三成烧地龙,七成点炭火,他就是去最远的点着炭火的厢房,也就两盏茶的功夫,能冷到哪去!
但这般发话了,薛壑皱着眉勉勉强强留下了。
文恬领宫人阖门退出。
薛壑站了会,坐下来。坐了会,去宫人临时准备的矮榻上躺下。满殿的龙涎香,他闭上眼,香雾丝丝缕缕幻出少女模样。
香气渐浓,她的眉眼愈发清晰,面如瓷玉柳如眉。看得久了,又成活色生香,香气愈浓。
薛壑一下睁开双眼,从榻上坐起,后背汗涔涔一片。
他静了片刻,环顾四周,起身从书案上拿了两本书打发时辰。然书简翻开许久未动,一直到一卷书从手中话落,发出声响才有所回神。
他捡起书,暗思就隔了一重珠帘,别将人扰醒了。轻步去看,未掀珠帘,瞧得女郎睡颜安静,被衾齐全。
这个下午,薛壑没再去矮榻,就坐在了珠帘旁的席案前,一边看书一边看她。
第三日,薛壑送粥过来,自然也没有走。
之后,两人共用晚膳。
但当真只有两人,司膳、汤令官、掌事姑姑在奉肴之后,领着宫人鱼贯退出,再未进来。
薛壑倒也无所谓要人伺候,他出入军营的时候一应起居都是自个来的。但这会对面坐着的是个储君,还带着病,一个宫人都没有……罢了,他侍奉便成。
左右是些布菜添汤的事,在家他也是要侍奉双亲的。唯一的难处,是他不知江瞻云口味。
“膳食都是孤的口味,本想让他们做两道益州菜。但眼下只有冰在凌室中的陈年食材,不是时令的。”江瞻云自入座就一直揉着右手肩膀,“你尝尝孤的吧。”
“臣能用惯。”都是她喜欢的就成,薛壑松下口气,眉宇见却带着忧色,“殿下右臂不适吗?”
“前头就有些酸疼,这会疼得厉害了些。”江瞻云边说边用力揉着,“你用你的,不碍事,揉揉就好。”
话落,伸手拿金箸,奈何手腕抬不起来。
“臣去给您传太医令。”
“无妨,应该是午歇时被压到了,不必劳师动众。这牙才好些,手又出问题,父皇还不操心死了。”江瞻云拦下薛壑,“孤说了,你吃你的,孤揉一会再吃。”
“一会就凉了,回炉又过了用膳的时辰,有碍脾胃休养。”薛壑顿了顿,鼓足勇气道,“殿下若不介意,臣……喂你吧。”
江瞻云揉臂的手有一瞬捏紧了皮肉,歪过头有模有样地看着臂膀,将眼底的欢色收去,扬起的嘴角压平,回首道,“也成,有劳了。”
薛壑这日回去后,有那么一段时间,用膳时吩咐侍从备好羹匙。用一会玉箸,换来羹匙用一会。反正他大都是独自用膳,无人看见。
……
江瞻云底子好,五日后彻底痊愈了。
痊愈这日是腊月十九,朝堂上已经封朱笔开年假。
这日明光殿的暖阁中摆满了这种古玩珍宝,各地上供的特产珍稀,江瞻云似在查寻什么,半晌从这堆器物中探出脑袋,问薛壑,“孤记得你生辰是腊月廿三,你怎么不请孤?”
去岁递了帖子也没见你来,左右不是整五整十的大生辰,父母亦都不在此,过了反添寂寞。关键还要费心考虑,哪些人当请需发帖子,哪些人无需发贴只需寒暄但又必须寒暄,还有要防着哪些人不请自来,万不能收他们的贺礼……诸事繁琐,不如不办。
薛壑思忖的功夫,闻江瞻云又道,“今岁孤来,且会给你备份厚礼,谢你的牛肉粥。”
“那、臣恭候殿下。”薛壑说这话时,自然依旧低眉敛目,但头一回觉得她当初不许他直面君上这一举措特别好。如今就不必故意掩饰,眼角飞起的弧度,眼中亮起的光线,以及逐渐发烫的面颊。
转眼腊月廿三,他没有设宴邀众,就宾主两席设在向煦台。但府中比设宴还要忙碌。因为要迎候储君,预备储君的膳食。
其实,自十九他从宫中回来,府中就开始忙碌起来。
从膳食,器具,向煦台的布置一系列殿内事宜,到接驾护卫等外围事项 ,薛壑都细无巨细,亲自过目。
又因腊月廿三是小年,宫中有晚宴,储君代帝要在午后申时同太常一道主持祭祀。是故薛壑将生辰宴定在了午时一刻,提前三日便告诉了江瞻云。
这日晨起,薛壑在最后审阅了一遍事项后,回房沐浴熏香,更衣簪冠。然时辰一点一滴过去,滴漏水声长长短短响过几回,都未见储君的身影。
薛壑走到府门口眺望。
他看了眼北宫门,又转首看南道口,他知道江瞻云不在宫中乃出城去了。三日前他正准备入宫和她说宴饮时辰时,她的车驾从这过。
两人不偏不倚撞上。
少年储君着骑衣,踏短靴,青丝堆叠,发髻无饰,坐在马车中把玩一把金色弯刀,看到她,眉眼含笑道,“孤记下了,会准时来的。”
“殿下……”他还想说些甚,车帘已经落下。
马车离去,后头随行的除了三千卫,还有背弓负箭的校尉精锐,一行人浩浩荡荡。如此架势,显然是去上林苑狩猎了。
大抵是今岁未开冬狩,人又被圈在榻上半个来月,这会得了空遂马不停蹄出去活动筋骨了。她一贯贪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