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瞻云将一匹马给桑桑,吩咐道,“你走一趟扶风郡,传庐江来。”
桑桑颔首无话,却伸手要从主上身上取下披帛欲披己身。
“不必!”江瞻云意识她的意图,扼住她的手,“孤承诺过你,会让你带你父兄骨灰回长安,便不会让你折在此处。”
桑桑紧咬唇口。
“但若敢擅作主张,孤当下诛了你。”
“婢子听话。”穆桑一双杏眼通红,玉带哽咽,翻身上马,喝驾急行。
江瞻云望着远去的一骑一车,前路未必安全,她不可能在没有护卫的境地里,独自回城。眼下,马车作她替身,桑桑去搬救兵,她留一马以防万一,如此方算得了几分真正的安全。
再视周遭,草中隐有虫蛇,林间或有刺客。她最好的去处唯有两地,一时逗留此地不要挪动,二是以足下为点至风雨坡的这段路途,因刚刚清道,不会有危险。然她两手空空,手无寸铁……
江瞻云想了想,借夜黑风高,树影婆娑,避身遮影往风雨坡潜去。
脑中想着那处厮杀或许有残留的刀剑供她护身,心中在想缘何越近越无声,难道那人……
统共一里半路,她且避且走,费了一刻钟,终于到了风雨坡山脚拐道口,避身在一处岩石后,手中握着一张捡来的弓。
有弓而无箭,便是废弓。但于她而言,即便有箭,也射不出去。这会握弓在手,全当一根竹棒,一个铁锤,聊胜于无。
她的这个视线很好,虽然月光稀薄,但尚可将风雨坡厮杀地延至“万民拱桥”一览无余,看个清晰。
——一片尸山血海,尸体横七竖八,不闻活人气息。
江瞻云一颗心提到嗓子口,又待几息,又观几遍,确定无有活口,难不成薛壑同他们同归……她脚步虚浮地从岩石后面缓缓走出,贴着山脚可避身的地方,踏出一步,再踏一步,地上血流沾染她屐履,心不断下沉……
忽闻桥下一阵寒鸦惊起,一阵兵戈撞击的声响从桥那头传来,打斗声时起时落,须臾又慢慢远去。
有激战,他还活着。
江瞻云四下扫过,握紧了弓,疾步追上去。走到石桥至高处,伏身蹲下,闻声寻找激战的来处。
在桥西头,有一人持长剑边战边退,有三四人宛如疯狗撕咬不放,持刀握戟追杀。
她看明白了,薛壑的人手都死了唯剩他自己,刺客亦只剩那四人。眼下他是在将他们引向上林苑方向,便是同返回长安城相反的方向。
但他明显体力不支,被一人踢中胸膛,险些跪地,却在曲膝一瞬打挺跃起一剑封喉,又以足踢尸身为遁挡住另外三人的击杀。
一时间,尸体横在半空,被同伴的刀、矛、锏戳出三个血色窟窿。
薛壑凝神敛气,长剑低沉,扫剑过堂,欲再无法一招击杀对方的境地下挑断他们足筋,削去他们的战斗力。奈何他体力消耗太甚,早就手足绵软打颤,方才击杀那个刺客耗尽他力气,这会只堪堪扫刺过一人小腿,尚未划对足腕的位置,更遑论伤到其他两人,待剑势落地,他终于再撑不住杵剑单膝跪地直喘。已是牙关酸软,汗淋满身,糊过眼帘,视线都不甚清楚。
但见血黏尘粘的一具尸身踢来他处,撞上他小腿,累他一激,却喘息不得起身。
是对方的试探。
而他因被撞一刻没有瞬息反击,落于擅杀的刺客眼里,便失了灵敏,已经不足为惧。霎时,三人举戈就要刺来。
薛壑撑剑起身,正要起势搏命刺出,却发现对方动作比他还慢,没有近身,也没与他兵戈相击。
实乃其中一人,被一支箭矢贯穿胸背。胸膛口,赫然透出一支带血的箭镞,血珠淋漓滴落,人在转身欲看来者何人时闷头跌下,失去生机。
然活着的人,无论是剩余的两个刺客,还是薛壑,都看清了。
石拱桥上,残月之下,有女挺立,一手在弓,一手在弦,尚是搭箭引弓的姿态。弦声铮铮还在回响,她的流云水袖在风中微微晃动。
薛壑最先反应过来,握剑提气,跃身从后头将二人袭杀。
而石拱桥上,江瞻云一身鹅黄深衣胸前晕开层层血色,似一朵花绽放在夜色中,全身血液因强行提气御力这会犹如倒灌直冲天灵,复又猛冲下涌,从口中喷出。
石桥栏杆低矮,她身形不稳,似鸟折翼,翻跌下桥。
恍惚中落入一个怀抱。
恍惚中看见她为君的父亲。
她偷偷躲过他凉薄叹息的眼神。
她知道——
薛壑,这晚其实应该弃了他的。
第29章
日光极盛, 长杨宫东边的草原上,少年储君抓紧夏苗的尾巴,正在开一场赛马会。
此乃夏苗最后三日, 赛事已经全部结束。只是储君意犹未尽, 于是又增开一场。一时间, 东宫庶务总管太子詹事和长杨宫掌事如临大敌。
太子詹事道, “在明光殿中, 殿下很是规矩,从来有条不紊。臣侍主三年,所谓‘临时’那也好歹是提前两三日得到消息, 这会就一个时辰,要如何准备?殿下着的衣、骑的马、请的人、这赛事安排的警卫,赛上是否要医官随侍……还是劝住的好!在此地界, 劳掌事去劝一劝吧。”
长杨宫掌事道,“臣不才,侍奉殿下多了几个年头。但殿下那会尚是公主身, 是调皮任性些, 但没这样大的胆子和权力, 敢在夏苗赛事结束后自己又另开一赛的。这如今陛下都睁只眼闭只眼由她玩乐的事, 臣有几个脑袋去扫兴。还是赶紧吩咐下去,多只眼睛多双手伺候着才是。”
当下侍奉储君的臣奴中, 没有再比这两位品阶更高的了, 尚有一位平级比之他们更亲近储君的便是大长秋文恬, 但这会的难题就是她抛来的。
“多只眼睛多少手……”大长秋重复这话,眼中腾起一丝救命的光,另外两人亦回过味来,一同匆匆去寻薛壑。
少年正在马厩喂马。
因为骑术足够好, 他鲜少挑选马匹。寻常马在他胯|下也能被驭似飞龙,好马不过是锦上添花。
他按过马头,将饲料往它们嘴里送。
耳畔人语重重,寻声望去,草原西头汇集的人越来越多。有部分是之前赛事年岁不够无法参赛的,有部分是参与后早早被淘汰想要卷土重来的,还有部分如他一般因公务在身没空闲参与的。
他举目远眺,看见被众星拱月迎在人群中试马的少女,不由想起了数日前递给他的那盏茶,心道其实这人挺体贴臣属,竟还会专门补上这么一场赛事,也容他过过瘾。
就这么片草原,相比兰田山、以纯山等纵横几重山,出入群峰中,这处可谓小得可怜,堪堪够马儿跑开,当是无需他时时相伴,有三千卫足矣。
她不也催着要同自己比试吗,正好切磋一番。
少年浮想联翩,揽起滑落的衣袖,将最后一桶饲料倒入马槽,让它们别抢,训它们按序,又持铲分匀饲料,让它们慢些……这处的司马监连带下属当是未曾想到这位出身显赫的未来驸马,会爱马至此,亲临槽厩,躬身喂养,不分彼此。一时刮目相看,殷勤夸赞。
少年笑过,忽闻身后足音簇簇,似在喊他。转身望去,乃三位掌事满脸温慈来他身前。
日头偏转,草原上人越来越多,有人陆续来马厩牵走马匹,温颐过来时,尚剩两匹。
“十三郎,我帮你先牵过去,不然一会也被挑走了。你就只能等第二轮再参赛了。”
听听这话,就知晓三位掌事说得没错。果然是临时起意,没秩序,没安排,混乱无比。与其说是赛事,不若说是储君没尽兴,纯粹寻人来陪她骑马。毕竟能入这处直接牵马的,都是寻常能够亲近她的人。
原是他想太多。
少年眉间拧川,深吸了口气,“你都牵走吧,我还事,赛不了。”
他净手更衣,回来储君营帐,坐在左首席案传司马令、考工令、测路监、三千卫正副首领一应十三人入内问话,所幸这些基础的事宜都安排布置得尚可。但依旧没有放心,又领人出来亲自查马身,观路线,分派人手查验参赛者衣物器具,传医官查验诸人身体。
毕竟事及东宫,以上事宜已有相关属臣执行。薛壑主要做的是细化工作,如此参赛者已经没有问题,剩下便是观赛者的安排。
他传令下去,先是将参赛者进行分批安置,后按参赛者要求对观赛者进行查验。
待这些安排结束,江瞻云已经比试过两轮,第三回打马走过南面主帐,“你倒底赛不赛?一会太阳都落山了。”
女郎这日心情极佳,瞧不真切的鬓边薄汗似清露晕月,现于人前的一双明眸辉映万里晖芒。长睫上掀,如山岳让道,日光跃水,江海喷涌。水的洁澈、光的明艳、席卷少年身。
又抬手命侍从牵来一匹天马,清凌凌两字荡开,“快些!”
少年目光避过,直直勾落在天马身上,喉结滚了滚,对左右交代一番,翻身上马。
就这会交代的功夫,被拦在防线外观赛的人群多有高呼者。
“殿下像羽人若飞。”
“羽人驭龙,殿下的马也好看。”
“好看,雪一样白。”
“我才开始学马,阿翁尽让我看书,我还没摸过马。”
“我也是,殿下的马好漂亮,我也想摸!”
“殿下,殿下朝我们过来了!”
“殿下!”
“殿下——”
人群中,欢呼声此起彼伏。
江瞻云策马往边上过去,持鞭点向靠得最近、试图要伸手摸她雪鸿的小女孩,“你是哪家孩子?叫什么名字!”
“臣女穆桑,我阿翁是太尉。”女童福了福身,仰头看她又看她的马,一双杏眼滴溜溜转。
“是穆辽的女儿。” 江瞻云一贯喜欢胆大不扭捏的人,抬手三千卫让道,按过马头至女童身前,示意她可以摸一摸。
女童当下往前一步,伸手又缩手,实在雪鸿太大了,脾气也大,这会猛地一昂首,打出一个响鼻。
“你作甚?”江瞻云尚未反应过来,只当雪鸿闹脾气,手中缰绳没有全力勒起,拍了拍头安抚它。
却不料雪鸿丝毫没有停下,扬蹄一阵嘶鸣,似受刺激突然发狂,马头甩起,前蹄扬而蹬地,四蹄急飞。
江瞻云手中缰绳握紧已迟,又欲避开马前女童,何论她亦不过十三少女,骑的这匹成年壮马,原就不适合。当下马头被巧劲扯过未踩死穆氏女,已是她驭马精要。奈何雪鸿今日发狂,力气远胜平时,转瞬就要将她甩下马背。
太近的距离,三千卫矛戟受制;太快的速度,储君已经从马背跌下。
却没有触及暑热炙烤的地面,比她先着地的是年轻的侍御史。
数步之遥,少年在听到雪鸿喷鼻的一瞬便觉不好。正好是马侧位置,观得马面焦躁,当下断定要么是皮肉被刺那么就是口鼻被熏,如今情境下,训马定身已然来不及,储君和女童都有被马伤的危险,所幸少女马术不错拉离了女童处,如今只需护一个她。如此唯有以身作垫,给她减少冲击是最好的。
是故,江瞻云坠马下来,直接落入一个怀抱。她的背贴在他胸膛,手肘被他先一步抬起握在掌心圈来自己胸前,下身和腿也有半数被他抵住避过地上碎石,总之身体十中七八不曾着地都在他身上,尤其是头歪在他肩膀,侧首就能看见他面庞,听到他呼吸。
夕阳余晖下,少女到底有些被吓到,面色虚白地喘息看他。须臾回神,“你怎样,伤到哪里没?啊,背上有血……”
“背上有血!”
隔了十年,相同的四个字回荡在他耳际。
唯一不同的是,十年后,他在石桥底下、河水涧中抱住她。没有当日草地上碎石硌身划肉的疼痛,但却有她口鼻喷出的无数鲜血。
夜色混沌,残月微光。
从跃身接到她,到落入水中,不过片刻时辰。但薛壑看着怀中已近昏迷的女子,蓦然想到十年前、他和江瞻云初识的第一年第一场夏苗马赛。
如果说,刺激他想起的是那相同的四个字,那么让他不断回想的则是怀中这幅身体的触感。
河水只没过他膝盖,他抱着她缓慢地往河滩走去。
脑海中一幕幕都是她举弓射箭的英姿,仿若神女天降,是江瞻云的模样。是江瞻云魂魄归来,附在她身,救了他。
这样的念头一起,他将人抱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