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玉成铃铛响那日,她手摇白项圈,足戴细铃铛。
他在她床榻,若肯低头便可触她双足为她穿好袜。
这一生,连带她长智齿时他抱她上榻,统共三回。
“薛大人——”杜衡见他眉间哀痛,不明其意,只安抚道,“眼下女郎暂时无碍了。但在下只精于调香研粉,医术不算精通,救治得勉强,喂以五石散兑药让她缓减疼痛歇下了。明早天一亮,且赶紧回城,让城中名医查她是否还有内伤,可是伤及脏腑。”
薛壑闻声望向杜衡,反应有些缓慢,半晌才将怀里的人放下,“多谢。”
他僵在原地,也不离开,杜衡喊他也不应,最后实在支撑不住,近鸡鸣时伏案昏睡过去。
天亮启程回城,半道遇见桑桑。
桑桑传话庐江,原比精锐营晚到半个时辰,本寻得心急如焚,后半夜时得杜衡药童偷偷传信,如此庐江领人返回,送桑桑于城门口,只回薛壑说是为女郎引开贼人,又躲于此处。
薛壑精神不济,不疑有她,让她继续侍奉薛九娘左右。
回来北阙甲第的府邸,薛壑一直留宿向煦台。实乃城中医官说了,薛九娘虽有内伤但好在不重,若能在四五日里醒来,加以调养尚可补回根基,若是睡久了怕是不好。
薛壑便守在了此处。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为何会在石桥接住她的一瞬,回忆起那年赛马场上的一幕?
为何在榻畔抱她箍住她闭上眼的瞬间,脑海中全是那年她长智齿疼的痛哭模样,还有后来她拎起项圈在卧榻咳嗽不止的身形?
他闭上眼,身体直白地告诉自己,他抱得就是江瞻云。睁开眼,这世间只剩她衣冠冢。
他留在这的第一晚,入房中看依旧昏迷的人,伸手触到她面庞,滑去她耳鬓,手指触到了面具边缘。
时值桑桑进来,打断了他。
他道,“左右她昏迷着,把皮具掀了。”
桑桑咬着唇瓣哼了声,俯身慢慢掀起皮具,转身恭敬道,“掀好了。”
薛壑站在一旁,看见一张左半边被烧伤的面容,是他当年在香悦坊看见的面庞。
“照顾好女郎!”
他走出内寝,回去偏阁躺下。片刻起身落了帘帐,两眼盯看帐顶,不知何时侧身盯上了落下的帐子。
他肩头有伤,不能侧躺,更不能压着那只手。但他浑不在意,伸出手,摸着帘帐,摸到她。
梦里有她。
他反反复复地做梦。
醒来又去看她。
第三日晚间,林悦满目笑意赶来回话,说她醒了。
薛壑闻言,松下一口气,对镜理衣正冠,过来看她。
廊下烛台,屋内灯盏,已经全部点起。
薛壑顿在门外,看投在窗牖的影子,伸手抚过。闭眼又睁眼,推门入内,看见一幅侧影,看见她转过头来,与他微笑。
不是她。
他没有说话,也以笑回她。只是长步上前,从桑桑手中接了药盏,坐在床畔的矮凳上,“我喂你,桑桑出去。”
桑桑心有余悸。
江瞻云冲她点点头,她只好返身出屋,轻轻阖了门。
屋中一阵静默,江瞻云掌心潮热,低声唤,“阿兄。”
薛壑不说话,将药慢慢喂完,搁下碗盏,眉眼始终低垂,也不说话。
“阿兄!”她又唤一声。
能不能不唤我阿兄?我……”
“那我唤甚?”
“你别说话。”青年有些恼,语气不耐。
“对不起,你伤成这样……”又半晌,他抬起头,双眼通红,“可是,我真的太想她了!”
所有的清醒都破碎,所有的挣扎都徒劳,江瞻云被他高大的影子笼罩,无处可逃。
御河。
两个字滚在唇口,缓了许久终不敢看他神情,亦是避面垂目,“我要睡了,阿兄请回吧。”
薛壑应得很快,她说的是对的,要感谢她这样说。
薛壑站起身来疾步离开。
至门边忽停下。
他身上有伤,不宜快行,似停在那处忍耐。但实在没必要一步之差,留在这屋中;完全可以忍几步,走出房、走出府,然后扶着北阙甲第的朱墙,一步步回去自己府邸。或许会倒在半道上,或许在踏入府门的一瞬丢盔弃甲,但绝不至于在这处,将伤口展示人前。
所以,他停下,要么不是因伤不能行,要么是实在忍不住了。
江瞻云不知何时抬起的头,落在他后背开合不定的肩胛骨上,看夏日薄衫被带出一层细微的褶皱。
年少时,两人争吵,他气得拂袖离开,她在身后呵他。总能看到这幅样子,然后看他不得已回首跪下,向她持礼退行。
这一刻,江瞻云很想看他回首,但不敢唤他。
却见他自己转了过来。
没有四目相对,没有吐话艰难。
他低着头,话语簌簌,“承华三十一年冬,殿下筹备我们婚仪的时候,一开始她很积极,很开心,后来不知为何就不高兴不愿搭理了,只将婚仪种种都丢给少府和宗正。像对待一场她以往不曾参与过的宴会,初时好奇,了解后觉得无甚乐趣,就不管了。可那是婚仪,是我们的婚仪……我猜是她公务太忙了,是很忙,她都瘦了。但肯定不是这个缘故,这是我用来骗自己的。”
他说完一袭话,许是真的身子乏力,头埋着无力抬起,须臾又道,“整桩婚仪,她一共就问过我一桩事,问那方玉制成什么好?结果我俩又吵了一架,我说的她不喜欢,她制出来的我不想看。益州玉上供大内,从来都是作圣物瞻仰,我不知她为何非要做成私物。想了许久,后来有些想明白了。”
薛壑终于抬起头看卧榻上的人,“她不喜欢我,也不喜欢这桩婚事,所以寻了这处要我知好歹。”
“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薛壑还有一点清醒,知道面前人不可能回应他。
这样私密的事,江瞻云不会随便与人说起,她大概会与长辈庐江说,会与情同姐妹的前太子妃常氏说,会与一手将她带大的文恬说,会和她真正心爱的人……多来不可能同落英说。
可是庐江生死未卜,常氏在深宫,文恬厌恶他,他没法问她们。剩一个温颐,他不要问他。
所以,他只能和面前人说,问面前女郎。
他如果不说、不问她,他就只能去问江瞻云。
他很想去问问她,和她说说话。
吵架也无妨。
在频繁想起她的这几日里,他已经动了这个念头。
但他不可以动这个念头。
他就只能来问她。
他热切地望着她。
江瞻云闻话道最后,只觉眼前发昏,将将恢复知觉的身子又要重新晕厥,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殿下都想着射大雁给你了。大雁,你知不知道是甚意思?”
薛壑愣了下,很不满意地摇头。
“那是她十四岁的时候,十五岁及笄礼后就都不一样了。她确定了她喜欢的人,而我不知好歹插在他们中间,注定收不到大雁。”
“可是又怎样呢?兰台太史令落笔,承华三十三年三月十八,朱雀门开,宣宏皇太女迎薛氏子,壑,结为连理。史册盖棺论定,我们是夫妻。”
“我们是夫妻!”
“我们是夫妻……”
薛壑神色几经变化,眉间的那点虚弱被戾色取代,朝卧榻上的人走去,临到榻畔俯身扼住了她双肩。
他走得太快,伸手又急,用力又甚,肩头的伤口很快裂开,渗出血来,晕染衣袍,。
他扳过她肩膀,逼视她双眼。
到底是命运的馈赠还是惩罚?
为何会有这样一个举止同她如此相像的人来到他身边,让他欢喜、愤怒、挣扎、让他在当下如此紧要的时局里还在缅怀爱与不爱。
珍贵吗?
可笑吗?
他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眼型的轮廓,分毫不差,一模一样。
就是她。
就是她。
他腾出一只手,捂住欲她欲张口言语的嘴巴。
只要她不说话,只要他不看她旁的地方,就这样对着一双眼睛。
面前人就是伊人。
他就想看她一眼。
就一眼,足矣。
薛壑用力地看,拼命地看,看见了女郎眼中的自己。
忽然有些被吓倒。
病容不整,神色癫狂,眼神混沌,眉宇间全是放纵、贪婪、萎靡,取代他坚持许久的理智、清明。
这是不对的。
这同服侍五石散有何区别?
会越陷越深,会不可自拔,会蹉跎时光。
再者,看一眼,又如何?
她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对他笑,对他怒,对他横眉冷眼,对他……落下帘幕。
青年满目通红,水雾氤氲,浑圆的泪珠漾在眉睫,硬是没有落下。只有一声轻笑出声,带着自嘲与辛酸,将手从女郎唇口放下,从肩头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