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睡着了, 当真是被热醒的,饮了盏茶后方散了睡意。”江瞻云的手从被褥中伸出来,捏了捏侍女的面庞,“你呢,如何醒得这般早?”
桑桑大着胆子,头一回在江瞻云抚慰她的时候反手握住了停在她鬓边的那只手,捧下来再添一只手护着,用两手拢在掌心,“五年了,自从殿下救下奴婢后,奴婢就从未与您分开过。”
“奴婢晓得殿下谋略过人,但、但实在不放心留您一人在此,虽说还有林悦在,但她到底是薛大人的人,没有近身服侍过您。奴婢想……” 穆桑后头话尚在口中不敢言,只两手拢得更紧。
江瞻云看着她,坐起身来。
穆桑便很快松手捧了靠枕垫在她身后,又帮她将被子掖至胸膛塞实,转身灌了手炉送来。略一想,再倒一盏水,试过水温方奉上,“殿下用一些。”
江瞻云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冲她莞尔。待她回身不再坐下,只咬着唇瓣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江瞻云遂拍了拍榻沿,将手伸给她。
于是,桑桑搭上她掌心坐下。
“你乃太尉之女,原可比肩宗室女,不必做这些伺候人的活。即便于孤面前,称句‘臣女’便罢,‘奴婢’二字多来委屈你了。”
“侍奉殿下,奴婢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你不委屈’和‘你本不必’乃两回事”。江瞻云松开她的手,反过来搭在她掌心,以目示意她将另一只手同方才一般拢上来,“孤给你个做‘臣女’的机会。说说吧,你想甚?”
桑桑环顾四下,压声道,“臣女想助殿下一臂之力。”
“这一个多月来婢子观察清楚了禁军五校尉的值夜规律,暗里记下了他们执勤的日子,其中薛家两位校尉反正是我们的人,剩下乃洪九、方尧、许嘉。洪九暂不知敌友,方尧乃青州军出身,许嘉……”提及最后一个名字,桑桑顿了顿,“许嘉也可以不用管,如此就剩洪九和方尧,只要排开他二人值夜的时间段,我们就可以动手。”
“动手?”
“对。”桑桑凑近江瞻云,“明烨同殿下独处的时候很多,避开洪九和方尧值夜的时辰,我们杀了他,就在这椒房殿中。然后殿下直接掀开面具示于人前,便可控制未央宫。”
“为何许嘉不用管?”
“因为他有胸痹之症,最忌受寒、疲累,其实不适合从武的,也不知怎么领了禁军校尉这等最是……”穆桑低垂着眼眸,拢住江瞻云的手不自觉收紧,意识到自己说偏了,匆忙道,“他的病症还忌辛辣气味,闻不得花椒、姜等,所以他领的值夜路线没有椒房殿的。轻易也不会进来椒房殿。”
“那万一我们杀明烨的动静太大——”江瞻云感受着被她攥得发疼的手,看她几乎要埋入微光阴影里的面庞,逗她,“把他召来了该怎么办?”
“我会提前在熏炉焚花椒弥香,他不来则他运,来则、他命。”少女咬下最后两个字,一下抬起头来,湿漉漉的杏眸中闪着亮晶晶的光,“殿下,我不要留您一人。请允许我帮您杀了抢夺您家室、身份、地位……强占了您一切的贼人。”
她的双手有些抖,但依旧拢紧她,是保护的姿态。
江瞻云没有抽出来,如数家珍道,“宫中不止有禁军五校尉,还有主殿门九都尉,南北营十二巡逻队,主宫门二十四卫尉队。一昼夜光参与执勤的兵甲就达两千余人,六百石及以上武官三十余人。你说的对,孤与明烨独处之时很多,杀他不难,可是杀他之后,孤要如何自保?要如何控制这混着青州军的两千多人的精锐武装?你是觉得孤摘下面具现出真容就可以了吗?”
桑桑微微蹙了眉,眼中现出疑惑,难道不可以吗?
“完全不可以。你要知道奠国之基石者首要是“三公”、之后是“九卿”;继承法统之地界需在满朝文武目光下,朝会之上;而不是在暴乱之中,群寇追杀之下。”
“孤问你,从这椒房殿跑到未央宫前殿需要多久?”
“此去四里路,至少两刻中。”
“那么击鼓传声召集分散在城中的群臣需要多久?”
“至少一个时辰。”
“很好,算你还有点数。”江瞻云笑道,“我们于此杀了明烨,就需要过两关,首先孤要能够走到未央宫前殿,其次要能够等来满朝文武,这期间需要至少一个时辰。而在这一个时辰中,一旦惊动阖宫武装,凡有不臣服者完全可以指鹿为马,说孤不是孤,乃佯举宣宏皇太女之贼人,行弑君之举。那么只需一个参将、一个都尉,执一把槊、一柄刀,就可以杀孤于乱兵之中,毁尸灭迹。甚至还有人会借题发挥,将薛氏一族尽数拖下水……这个‘万一’导致的后果不堪设想。孤错不起。”
桑桑震惊之余有点回过味来,“婢子明白了,所以您才这么坚持要庙服临朝,垂帘听政。实乃宣宏皇太女的一副皮囊必须要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境地里才能现出。朝会是天时,未央宫前殿是地利,而按照当下的形式,至少三公之中的御史大夫、九卿位上掌兵的执金吾、卫尉,执笔的廷尉、内史,还有少府等一半的高官是支持维护您的,这便是人和。”
江瞻云含笑颔首。
桑桑慢慢低了头,拢住主上的手也慢慢松开,只觉自己格外天真,这般有勇无谋竟还妄想保护她。
一时汗颜无比,面庞烧得滚烫。
“你有这份心,孤已经很高兴了。”江瞻云眯着的双眼带了两分审视的味道,将搁在榻畔的手炉揣起,凑近她,“但只怕还有旁的缘故吧?”
桑桑如芒在背,不敢看她眼睛,跪下身去,“……那是鹤顶红啊,薛大人若再继续服用……”
“你方才还说要在殿中焚香,引许嘉来,催发他的旧疾。”江瞻云挑眉道,“与孤同出一辙,怎么就心疼薛大人不心疼许嘉呢?”
“不一样!”少女这会条理清晰了些,“首先,许嘉本就有病,婢子只是催上一催;其二他父亲是你我仇人,他多半也不清白;其三,前些日婢子听说了,他已经和左冯翊家的长女结亲。殿下说过,当下时局,凡氏族结亲,皆是利益同盟。何论是两族都叛了殿下的,其心可诛。”
“反观薛大人,您心里清楚,他结亲不过是为了迷惑对手。而且好端端的身子,积的伤疾都是为、如今再添毒症……”
穆桑抬眸直视靠在榻上的女郎,她尚且戴着一层落英的皮具,因在宫中,几乎不摘下,偶尔耐不住憋闷摘下时也多半像如今这般,主仆二人在深夜里,借一点孤灯照明。
是故,她自己没见到自喂给薛壑第一盏鹤顶红后苍白的脸;也极少看见眼底的乌青;更不曾听见午夜的梦呓!
“婢子心疼的是殿下。有没有可能,有旁的法子……”
她的话还未说完,下巴便被江瞻云素手抬起。
昔年的储君眸光依旧锐利,寒芒如刀割人体肤,另一只手从对方头上拨下一枚尖利簪子。
天其实有些亮了,只是属于皇后的帘帐帷幔一重又一重,隔绝了光线,还如来时一般,只有微光一点。
衬出发簪冷金色的光,刺入侍女眼中。
她被迫扬起下巴,露出一截纤细脖颈,肌肤薄脆,筋脉细弱,来人手中簪可以轻易划破。不,这样的桎梏和距离,对方甚至无需挪动至脖颈的距离,只需往太阳穴戳下去,她则一命呜呼。
她眼角余光见到鲜血落下来,一滴,两滴……可是她却丝毫没有痛的感觉。
“殿下!”少女一下瞪大了眼睛,她看见储君竖握发簪,簪尖内勾,刺入的是她自己的腕间,滴落的亦是她的血。
“你知道吗,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临阵换阵更是自寻死路。这个时候你要我换个法子居心何在?”江瞻云盯着他,嗤笑,“心疼我,你的这点‘心疼’足矣害死我!”
“既然这样,不如现在我便自我了结了,好过被亲者害、死于仇敌手,多受磋磨。”
“不不不,婢子先前想简单了,如今懂了。”桑桑被箍入掌中,尖峰临面都不曾妄动求生,然见到簪尖入她肉,血从她身体出,顿时挣扎欲要夺下,“婢子懂了,再不会胡言多想,扰殿下心神,殿下您……”
然她挣扎不开,即便对方已经多年不握刀剑、但到底曾经文武兼修,控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不在话下。
天光大亮,三重帘幔也遮不住光,丝丝缕缕透进来。再过一会,掌事宫人当来扣门侍奉,持礼问安。
江瞻云箍在侍女面颊上的手愈发用力,拨正她面庞,迫使她看向自己。
于是少女一双杏眸如镜,澄澈明洁,清清楚楚映出她面目。
她说,“若必有一死,是薛壑死还是孤死?”
没容侍女张口,她还在问,“所以,孤该不该继续喂他喝?”
……
天色大亮,日光久违但终究破开了阴霾,照耀人间。雪渐渐化开,桑桑已经到了御史府,身侧是奉膳的宫人,身后是随行的内侍监。
面前是御史大夫薛壑。
“殿下闻大人身子染恙,特让奴婢前来探望。”她收回神思,平静地看向他,“这是殿下亲自为大人做得滋补的汤膳,您务必要尝尝。”
数日不见,他愈发瘦了,本就没有血色的面旁这会更加苍白,抬起的眼神也难聚光彩。若非脑海中一阵阵浮现殿下腕间蔓延的鲜血,这会她开口定会打颤,递盒定会犹豫。
离开椒房殿时,她最后一次给皇后梳妆。
殿中只有她们两人,皇后手中捧了一个手炉取暖,叹道,“孤约莫懂了,穆辽在家中都不带你听政,未必是不想栽培你,是你确实不适合做一个政客。慈不掌兵,你的心太软了。且帮孤好好照顾他吧。”
说着,将食盒同手炉一道给了她。
“手炉是给你的,化雪天更寒。照顾他之前你得先照顾好自己。”
“殿下……她近来好吗?”病痛缠身的御史大夫撑着虚弱的眉眼,无光的眼神中笑意意外地温柔。
穆桑有一刻产生错觉,他这一声问候带着十足的情意,“殿下”二子更是唤的缱绻缠绵。半点不似臣子对皇后的敬称。
“殿下一切都好。”待她回话,竟看到青年已经用起了汤膳,半点没有迟疑,一口接一口,很快用尽了。
用完后,他笑问,“以前不知殿下有如此好的手艺,臣能否贪嘴多要一盏?”
穆桑眼睛都睁大了,唇口张合了好几回,“……自然。”
“殿下还有何事吩咐吗?但凡殿下开口,臣当鞠躬尽瘁,竭尽所能。”
其实皇后长兄染恙,她是可以请旨回来看他的。可她没来……桑桑闪过一个念头,是殿下不敢来,不忍看,不舍得亲自把药喂入他口中。
“殿下让我留在府中,照顾大人。也让大人——”她抬起眼睑,强换了一副娇羞态,“照顾好婢子。”
薛壑这日一直平和从容的神色至此刻僵了僵,但也当真只有一瞬,便含笑道了声“好”。
*
皇后的贴身侍女,位同八百石掌事,这样出宫不返,虽皇后已同六局说过,但皇帝多少会问一句的。
毕竟成日晃在他眼前。
然明烨却数日不曾过问,倒也不是他无心至此,实乃自廿二之后,他一连三日没再来椒房殿。
这实在反常,跳托了江瞻云的预想。
但回头整理走的每一步,并无错漏。再者,若当真出了马脚,三天了,明烨不可能对她一点措施都不用。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朝政发生了意外,且是突如其来的那种。
然而江瞻云身在后廷,垂帘听政还未正式开始,她一时触及不到朝政。
心急如焚。
却又不能急。
廿七这日,随林悦有意无意地打听,她自己前往宣室殿送的两次膳食里,慢慢拼凑出了一点前朝的状况。
确实是朝政有异,但明烨偏偏廿五罢朝了,百官不得见。之后纷纷递折子要求面圣,甚至有部分长跪宫门前。
但明烨统统不见,数日里只接见了太尉杨羽,数次与之在宣室殿商讨事宜。
太尉位列三公,为天下武官之首,乃中央掌管军事的最高官员,虽无直接对部队的指挥权,但是天子的最高军事参谋。
所以是军政出了问题。
但论军务,也不该只传杨羽一人。
杨羽乃青州军出身——
江瞻云脑海中电光火石闪过:要么是青州军出了问题,要么是青州城出了问题。
当下被困了手脚,剪了羽翼,她除了静心等待临朝之日,别无他法。江瞻云饮了一盏案上凉茶,将煎沸的心慢慢灭去燥热与火气。
明烨是廿九这日来的,来时已是亥时末,江瞻云都上榻就寝了。
“天寒地冻,躺着吧,不必虚礼了。” 他一路脱氅搓手而来,面上疲态深重,但嗓音带着欢喜,似是事已解决,不足为惧。
“即是天寒地冻,又是更深露重,陛下还来。”江瞻云从命坐在榻上,将自己的手炉递给他,“多日不见陛下,陛下清减不少。”
明烨接了手炉,四下扫过,“朕就说怎么宫人脸生,想起来了,你把桑桑放出去了。朕记得她还不到年岁,合该再侍奉你两年。”
“这手怎么受伤了?”明烨目光落在她缠着布帛的手腕间。
“小妮子心比天高。”江瞻云笑道,“闹半晌竟心系她嫡亲的主子,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当以为此生无缘,要老死宫中。廿三那日被发现要死要活的,这不妾去夺她发簪,被失手划成这样。”
“你贵为皇后,亲自……”明烨觉得荒唐,伸手从她面庞滑下后颈,如逗狸奴捏她颈皮,“皇后需要给朕一个合理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