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车烟花绽放在夜空的时候,天将将亮透,湮灭了花色,但声响依旧很大,夹杂着几缕明黄色的六芒星花样传之四方。
扶风郡看见隐约的光亮,未央宫听见了隐约的声响。
*
腊月初五未央宫前殿的早朝,明烨在罢朝两次后,终于如期举行。随他同来的,还有新婚的皇后。皇后临朝听政的旨意早就已经下达,又有青州事宜在前,文武百官倒也没多少心思在这处上再多生感慨。
只是在恭迎帝后入殿步上丹陛时,不少人都有些恍惚。那新后作高髻、戴假结,配九华妙玉凤凰冠,这无甚好说。但她着庙服,绀上皂下,衣饰短一寸十二章程图,这……本也是皇后临朝的规制服饰。
但她一步步上丹陛,面貌隐去,留侧身轮廓,剩背影迢迢,庙服章程图上的天、地、日、月、星辰等十二图纹随她步伐映入百官眼中,年过三十的执金吾、近天命的廷尉、九卿之首的太常……都以为是宣宏皇太女回来了。
直到她站到丹陛最高处,转过身来,退入珠帘后坐下,诸人才当是这世间人有相似。
唯最前排的薛壑直直盯着那帘幔,直到罗纱不再轻摆,珠帘不再击声,他的心才慢慢静下。
这日早朝是天子先开的口,“廿三得军报西羌突袭青州,提出欲要城池金银。朕与太尉相商,城池乃我大魏土地自是半寸不可失。但念高句丽久无教化,遂派岐山翁主携金帛以和亲,传我大魏文教,修两国之好。”
“陛下,臣觉得此举不妥。”执金吾当下持笏出列,“高句丽一介小国,于我泱泱大魏何足道哉。既犯我国土,我们打回去便是!”
“打回去,说的轻巧。”太尉杨羽看了眼左侧首位的御史大夫,“承华三十三年,薛大人曾领兵打退过高句丽,如今还不是卷土重来。与其让百姓遭受战乱之苦,战士遭受兵戈之利,不若换个干戈为玉帛,方是上策。”
“太尉大人此言差矣。”卫尉出列道,“百姓遭受战乱,就是因为他国犯境;战士遭受兵戈利器之害更是常事,否则国家养兵蓄甲作甚?百姓又能指望国家什么?下官若不曾记错,太尉大人尚是青州出身,戍边十余载,难道不知为将为兵的职责!难道在这京畿繁华地住了几载,胆子都被养没了吗?竟是如此英雄气短!”
“臣附议!”廷尉出列道,“高句丽在我大魏还未立国前,就被太|祖皇帝打退,太宗景泰年间更是岁岁来朝。如今青州边境布防稍弱,高句丽就敢接二连三来犯,若此刻不示剑而示德,来日则‘德’无示之处,‘剑’无骇人之威!如此一国,无德立世,无剑立威,岂不离亡国不远?”
“危言耸听!”
……
殿中,主和与主战的彻底争执起来。
城外的烟花声是在这会听到的。
江瞻云坐在珠帘后,看满朝文武,闻声勾了勾嘴角。视线缓缓收回,看见最前排的薛壑,往丹陛上来,是分列左右的十六禁军;再近处,左边是侍书郎,右边是执笔史官,明烨坐在御案后,如此众星拱月的位置。而她在他身后右手边,左手边是一柄天子剑。整个未央宫前殿唯一的一把兵器。
明烨很信任皇后,将后背空门交给了皇后和剑。
他为何信任皇后?
因为皇后实乃歌姬出身,无权无势,需要仰他鼻息而活。但偏又披了一张薛氏贵女的皮,又可反哺于他。
简直是天赐给他的一方至宝。
如此境地里,他还回首看了她一眼,眼含喜色,春风得意。
皇后回他柔柔一笑,明艳无双。
这几日,她想明白了,明烨为何如此得意。
便是当下情境。
“薛御史,你怎么看?”从御座传来的声响,压住了满朝的争执声,“你是如今朝中唯一一个同高句丽交过手的人。”
“臣,主战。‘和亲’之策纯属谬论。”这句话出口,薛壑无声宣告了他与明烨间的破裂。
明烨不怒反笑,毕竟当下是他盘算许久的局面。
无论薛壑应不应,赢的都是他自己。
薛壑同意和亲,自然一家亲。不同意,明面他为臣子也无他法。但以薛壑的性格,在深知自己中毒,时日无多的情况下,一定会违背君命,阻止和亲。毕竟那还是他恩师的女儿。
明烨想起申屠岚,顿觉自己择此人当真妙绝。
他就是故意的,故意遏制消息,故意又一点点放出消息,故意择了申屠岚,以刺激薛壑背水一战。
只要他领薛家军前往,归来时无论胜败都会落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届时他再恩遇薛家军,而薛壑多半已经大限将至。
如此薛家军将群龙无首,声威大减,他就可以让青州军慢慢收编他们。而他也不需要再受制于那几个辅政大臣,遇事非要听他们指指点点,可以彻底政从己出。
“薛御史怎能如此君前无状,妄言陛下之策是谬论!”右扶风孙篷当场直言。
“臣说的是实话,和亲就是荒唐事。”薛壑声音喑哑,撑气提了提声,面色便从蜡黄变得虚白,“若当真岐山翁主去和亲,势必要携带侍者随从,贴身掌事。臣闻右扶风族中女郎多美貌,且充作翁主侍从,一同去吧。儿郎也不错,编入卫队,以护翁主。”
他转首看了眼孙篷,客客气气地问,“孙大人,意下如何?”
“微臣、微臣……”孙篷接替族兄的位置才上任没几个月,俨然没见识过这位御史大夫的犀利,仅一个回合就被逼几乎要哭出来,噗通跪下身,咬牙道,“微臣但凭陛下做主!”
“翁主和亲,所需随从皆有官中指定。薛大人如此霸道,要带官中行事,不知居心几何?”左冯翊在这会开腔。
珠帘帷幔后的皇后,目光在他身后落下一瞬,用仅同天子二人的声音开口,“陛下,不若再问问其他辅政大臣的意思。”
明烨点了点头,“光禄勋,您的意思呢?”
许蕤道,“若高句丽能够放弃城池,那么翁主前往倒也是值得的。如此毕竟保全了青州城。”
“大司农怎么说?”
“回陛下,如今国库不盈但若开战还是供应得起。”封珩看着前方薛壑的背影,“当然,一切还是由陛下做主。”
“太常怎么看?”尚书令温松不在,明烨点名温颐。
“陛下恕罪,臣才回朝中,对诸事尚不熟悉,且待臣明日宣室殿回奏您。”
主和的,犹豫的,回避的。
皇后在帘帐后,笑意婉转,好的很。
“薛御史,朕瞧您近来身子染疾,不若先休息一阵吧。”明烨最后激薛壑,变相夺他的权利。
“此乃战事当头,臣本不该闲赋在家,但即是陛下隆恩,臣却之不恭。”薛壑当下应了。
是个人都能看出他隐忍的怒意。
唯有明烨格外满意。
他如今握着他的命,已经不怕他反,就盼着他抗旨去作战。
薛壑更加满意,在内侍监上来预备唱喏退朝的一瞬,目光瞥过珠帘后的女郎,彤史、脉象、诸事已定。
御座之上,可以换个人了。
他本不想这样早动手的,毕竟当下尚有战事,若再历国丧,朝中必有一番动荡。但明烨专横至此,直接让他修养身心,执意派人和亲,相比动荡,国有如此君王才是最可怕的。
这日下朝,就可以谴人动手了。
他咽下一口气,屈膝预备退朝,且当这是最后一次跪他。
然却没有跪下,只听的唱喏的中贵人一声惊呼,见他双腿打颤跌瘫在地,随他身形委去,高台之上的一幕,让所有人瞠目惊舌,魂不附体。
天子被一剑贯胸,身后持剑者正是今日垂帘的皇后。
未待群臣反应过来,最前排的御使大夫已经一个手刀劈晕了执掌禁卫军的光禄勋许蕤,点足跃上高台,手刀直劈皇后一侧的禁卫军,另一手顺势从皇后发髻拔下一枚步摇为器,反手划过两个最近的禁卫军脖颈,以身护在她身前,慑住了要围上来的其他禁卫。
【你不来,我挟着他,也无人敢碰我。】
她见他强撑的气息,冷汗滚在额角,话未及说出口,便闻他厉诧左右,“谁都不许动,都不许上来!关殿门!”
“薛壑,你……”
太尉杨羽还欲再说些什么,然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温颐反应亦快,手刀劈在他脖颈,直接劈断他喉咙椎骨,毙命于掌下。
一时间,殿中禁卫军群龙无首,殿外禁卫军不知殿内事。
江瞻云周身已然安全,唯薛壑本就病痛缠身,支撑不住喷出一口血跌在高台,血迹溅在她凤头履上,大口喘着气。
“你……为何、为何……朕已经许了你女子至尊之位!”明烨艰难地转过头,满目不甘。
“是哪个告诉你,我大魏女子的至尊位是后位的?”随那只步摇拨下,皇后发髻已乱,这会索性摘了凤冠扔在地上。
顿时,一头青丝倾泻如瀑。
“你区区一个歌姬……”
“又是谁告诉你,孤是区区一个歌姬的。”皇后用空出的左手撕下一层皮具,现出一张容颜尽毁的脸。
长发滑落,挡了她一点动作,一点继续撕面具的动作。
近身的薛壑,远处的群臣,只见她扔下了第二张皮具。
而随皮具落下,她手中天子剑猛地从明烨身体抽出,人被她一脚踢出,血却没能躲过,一半溅在她身上,一半落在薛壑面上。
她抚过案上玉玺,回首与他微笑。
他尚且伏在地上,她君高临下看他。
岁月回到十年前。
亦是在这未央宫前殿的早朝上,十五岁的少年走近她,弹劾她。站在丹陛第一次层,仰视她。
最开始,他就是执拗又勇敢,他们就是这样陌生又亲近。
隔了十年,他还是一腔孤勇上前来,靠近她。
“抱歉,我实在想不出,除此之外还有何旁的的法子,能让我拿回本就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她持剑捧印,缓缓走过他,将他掩在自己身后,留他喘息休憩,慰他多年艰辛。
前面殿中是泱泱群臣,依旧十中八|九不得回神。
只见的台上女郎笑意浅浅,闻她道,“诸卿,久违了。”
第40章
未央宫前殿外的朱檐上雪水滴滴答答落下, 汇成小溪蜿蜒在地。风吹檐下莲花铎,诵经一般地响。殿前的十二铜龟炉引温泉水,汩汩腾白雾。八百石以下朝臣面对着骤然关起的殿门忍不住三五交谈。
“陛下遇刺了?”
“……仿若是皇后, 皇后的动手?”
“御史大夫杀了禁卫军?”
“慎言!”
“慎言!”
“皇后本就是薛氏女, 难不成……”
“难不成, 这薛氏要反了?”
“薛氏虽与天家有约, 但当今天子过继于先帝、承先帝法统继位, 乃名正言顺,除非、除非宣宏皇太女复生,否则薛氏此举大逆不道啊!”
“就算太女复生, 如今君臣名分已定,除非能证明陛下之帝位乃谋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