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瞻云不说话。
彼时上弦月在天,月色朦胧。江瞻云披着厚厚的雀裘,站在向煦台二楼廊下,手中捧了一盏刚刚送来的药。
她无病无伤,庐江看了眼她身后房中榻上,一直未醒的青年,颔首道,“姑母再查一遍。”
庐江久做这等事,又在宫中三十余年,不稍一日便重查完毕。然她还是过了三日才来,彼时已经是腊月十二。
月亮原该更圆,可惜又下雪了,天地一片昏沉。
“三公是立国的基础,孤没有三公,怎么登基?”
庐江闻这话就差骂她是否越活越回去了,从来乃天子立而分三公,从没有说要有了三公才能登基的。然看她不施粉黛的脸,眼底乌青一片,眉间萧索,终是轻声问,“十三郎,还没苏醒吗?”
“太医令说他强行动武,毒素有些扩散。但控制的及时不碍事,说是疲累所致方才久睡。”江瞻云看着庐江,眼中涌起一层水雾,“姑母,可我还是怕,是我喂给他喝的。”
“太医说他无碍,你宽心便是。”庐江捏了捏她臂膀,“你如今已经为了他,连登基都不着急了?当年皇兄教导你,莫要钟情一人……”
这话落下,江瞻云眉眼冷了瞬,“登基之事,反正是孤囊中物,不急这一两日。”
“你这样想!那有一物,现在看看。”庐江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你前两日让我整理的当下辅臣之间的关系,我着人又查了一番,明里暗里的,都有。”
江瞻云接过竹简翻开,却闻庐江继续道,“除却杨羽,剩下的四人……”
“三人。”江瞻云晲她一眼。
“四人。”庐江坚持道,“薛氏也在内,你自己看。”
竹简还未摊到最后,江瞻云顿住了手,回首看屋内榻上的人,“和他有关吗?”
“他是薛氏家主。”庐江一针见血。
他是薛氏家主。
薛门所有的事,他都逃不开。
江瞻云的面色寸寸发白。
“但其实不是甚大事,或者说可大可小。”庐江安慰道。
江瞻云将书简合上,“既如此,明日再看吧,孤困了。”
话落,将竹简扔给庐江,自己回房合上了门。
屋中烧着地龙,很快烤干了她身上的寒气,她将雀裘脱了,又解了外袍,拆了发髻,一路来到他榻前。
目似两条火舌,盯看榻上青年,欲要射出两个洞来。
呼吸沉沉,压怒意退下,她掀开他被褥,抱了上去。
不知是否因头一回二人同榻,还是地龙烧地太热,平旦的时候,薛壑有些苏醒的迹象,睁眼又觉在梦中。
梦中,他们才会共枕眠。
他翻过身,长臂揽过,满怀软玉温香,心下踏实又欢喜,重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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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来晚啦,发个红包哈~
第41章
承华三十三年六月廿四。
残月勾天, 暑气已散,寒意弥漫。
尚书府中,羽林卫首领和中贵人问过话、摇首离去后, 温松踏入了长孙的寝房。
距离床榻半盏处, 温颐跌跪在地。他身上有伤, 伤口还染了毒, 方才御前的人过来问话时, 尚且礼遇他,只让他在榻上回话。他跌下来,是被问话到最后, 自己反问了一句,“殿下呢?殿下如何了?”
中贵人和羽林卫首领对视一眼,叹道, “卫尉大人再好好想想昨日细节,也好容我们早日寻到殿下。”
昨日柳庄亭场景顿现在眼前,温颐情急从榻上下来, 因伤毒加身, 手足无力, 一下就跌倒在地, 拽着中贵人衣摆追问,“何意?您说这话何意?殿下、殿下呢?”
“所有人都在寻殿下。”羽林卫帮中贵人拨开少年的手, “您先静养, 再想想, 给我们多提供些线索。”
话毕,二人从寝房出。
少年委顿在地,后背本就不曾愈合的伤口重新渗血,耳畔声声回荡的都是片刻前那二人的问话。
所以, 殿下失踪了?
晚间时分,屋内点着烛火,门没有关紧,夜风吹进来,琉璃灯罩下的火苗轻轻晃动。原是不打紧的,但温颐却觉闪电惊雷劈在眼前。
她怎么会失踪呢?
柳庄亭斜坡南去无路,她除了跳下泾水别无选择。泾水会将她冲到下游的镐赢县,出了镐赢县,就有他的人……
“吱呀”一记门声,风扑得猛些,温颐眼中窜起的火苗愈盛,雷鸣之声炸裂在耳际,回首看到他须发皆张的祖父。
祖孙二人四目相对,沉默了许久。终是温颐先反应过来,膝行上前,至祖父足畔,仰首问,“殿下呢?”
不得回应,他抱住了祖父双腿,抑制心中恐惧,继续问,“大父,殿下呢?您寻到殿下了是不是?殿下在你手里,对吗?”
老翁呼吸中隐怒,一声重过一声,辨不出神色的眼眸缓缓垂下,正好与重新仰首的长孙眸光相接。
忽起一脚,将他踢开,门被他转身“砰”得震上。人来到少年前,揪起他衣襟低斥,字几乎是一个咬着一个蹦出来,“你问我殿下,难道不该我问你吗?”
“殿下呢?”
温松一点骑射功夫还是年少强身所练,后大半生执笔在案,年纪上来,更是早已丢了那点功夫。然这会怒中生力,竟如拎幼崽一把将温颐推去墙角质问。
也是,祖孙间这点话,当下怕是连天地风雨、浮游尘埃都不可闻。说出了都是不忠不义该死之言,合该在这逼仄的方寸间,仅入四耳。
“我受伤昏迷方醒来,如何知道殿下下落!”温颐避过祖父眼睛。
“好一个受伤昏迷,好一个箭上有毒,还是剧毒。太医令昨日给你救治,说是时日无多。我险些也要信了,信你初领卫尉职,被人钻了空隙,遗祸至此。但总算舍身救护储君,不是你未尽职责,是你能力有限。看你亦命不长久,又是我温松之孙,天家再不忍心治你失职之罪!我都已经在想,是该去你父亲坟头哭还是笑,哭我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笑你们父子相聚,免他孤单!我就要信了……若非今日晌午,门口过一乞丐,塞我一药,说可救你性命。若非你服药了果真醒来,我真要信了!你到底被甚蒙了心,你要对殿下此毒手?你到底图什么啊?”
温松年迈之人,盛怒之下喘息不止,力气散尽,往后跌退两步。
一个乞丐手中能有谋害储君之毒的解药,且准确无误的送到救护储君之人的手里,一切不言而喻。
温颐闻祖父这一通话,也不再辩解。只低眉看自己双手,丹田下沉,缓缓握拳,五指慢慢不再酥麻,恢复了力气,握紧的拳头发出骨节闷脆之声。精神提起,他的嘴角隐隐勾起一抹笑,淡淡道,“大父何必动怒,您本来也不喜欢殿下啊!”
“荒谬,我如何不喜欢她。她是少有的治世苗子,政务一点即通,上手极快。莫说比前头几位皇子,就是同前太子相比,亦要胜出许多。”温松痛心疾首,“你说,你到底为何要行这等作死的事?你一个人做不了这等事,你说,还有谁!”
半生温文尔雅、规矩斯文的尚书令,到如今面目狰狞,脸庞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颤动,眼角直抽,从来熏过几重香、无有一丝褶皱的广袖从案几拂过,染了一层尘埃、几点烛泪,将琉璃灯盏不慎掀翻。
一瞬间,屋内暗去许多。烛油流溢,长短不一的火光微弱地映在屋顶,投下的阴影拢住温颐。
江瞻云没有在镐赢县出现,脱了他的控制,他无比颓败地抵在墙上,整个人陷在暗夜中,“对,孙儿说错了,大父不是讨厌殿下,是不喜殿下主政。”
“或者说,你不喜女子主政。”
“混账!”温松扬手扇了他一把掌,“陛下任我做太女太傅,我自问用心教导,八年来从未怠慢,倾囊相授。我若不甘女子主政,何需这般劳心劳力!”
“大父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温颐嗤笑道,“您辅佐殿下,不过是帝命之下,没得选罢了。但凡有的选,你会支持殿下吗?”
屋中尚有余光,温松半身在阴影中,半身被光线照亮,现出一瞬僵硬的面容。
温颐将他的变化尽收眼底,“孙儿又不是没见过,承华廿年,我才七岁,那一年当是大父最开心的一年,您自个也这样说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缘故,后来想明白了,因为那一年先帝废除了女官制,你第一个支持。翌年,你放弃才名远播的姑母,选了资质平平的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欲要把他当作下一任太常培养,甚至还剥夺了姑母主持新政选拔人才的权利交给父亲,不再让她抛头露面。没曾想,您的女儿性子太烈,出走长安,道是宁可默书卖画,教人读书认字,也不愿在繁华乡黄金冢潦草一生,后不幸死于边地疟疾,生离成死别。而您的儿子,又是性子太迂腐。承华廿六年他闻胞妹死讯,觉得是自己鸠占鹊巢害死了她,至此坐下心病,四年不治而亡。”
“你、你究竟要说甚?”有些事不能想更不说,温松再次扬起手,却在孙儿挑眉直视下,再扇不下去。
“我还看见,承华廿四年,天子膝下皇儿断绝后,阴平王和中山王、两王世子的使者暗里屡登我府,您不拒不应。直到承华廿五年,先帝下定决心立七公主为储,你方断绝了和他们的往来。”
“对,我后来断绝了。那先前陛下都在犹豫,我犹豫有甚不可吗?我再犹豫,再不喜女子主政,我也没动杀心啊!”
“那你为何要断绝和两位世子的往来,你为何不能支持他们上位,你不喜女子主政为何就不能坚持到底?”温颐嘶吼出声,话落力尽,人沿着墙壁滑下去,眼中湮灭了光,喃喃不休,“你但凡支持任何一位世子上位,您但凡支持儿郎上位……可能就没有今日了……”
这话如今再无意义,他似想到什么,又爬来拽住祖父袖摆,“让他们沿着泾河去找,不可能找不到的!我安排了许久的路线,她除了跳下泾河怎可能有第二条路可走?让他们去找,一定能找到,她的伤不重,只要救治及时,不会有生命危险,我没想要她的命,大父,……”
“我去找,我亲自去找!”他仓皇爬起,跌跌撞撞要从出门去,终被温松一把拖回。
两扇将将启开一条缝隙的门,重新被合上。
地上那点烛火就要燃尽,温松被靠在门上,仅剩面颊一侧还有光亮。
他将摔在地上的长孙看了半晌,“你是个已经中毒的将死之人,这会跑出去,是要宣之天下你解毒了?从同伙手中得了解药?是要害死整个温氏吗?”
“我……”
温松长叹息,沉沉阖上眼,“是中山王世子,还是阴平王世子?”
温颐一时不答,目光涣散在虚空,不敢看尊长。
“不说是等着他们哪个上位了,走狗烹,狡兔死吗?”温松几欲跺脚。
“是、是……都不是。”温颐终于开口,“是武安侯之子。”
温松豁然睁开一双浑浊目,全身气血翻涌,就差一口气上不来,拖着根本迈不开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到长孙身前,蹲下身来,许久伸手捏住了他双颊,扳正他面庞,“你偷看了我的卷宗,知道殿下已经查出了青州军变卖精钢坞的事,知道青州军一直在拉拢他们主将的儿子,知道那个少年正惶恐不安,但惶恐不安的少年却又最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对!”温颐避无可避,索性直言道,“无论是中山王世子还是阴平王世子,他们都是江氏宗亲,难保有朝一日用我弃我。但武安侯之子乃异性,他坐在皇位上,就一辈子需要我,一辈子做我掌中棋。大父,我计划得很好的,不会连累家族。现下、现下最紧要的,是要比任何人都先找到殿下,找到她,藏起来,就什么事情都没了了。”
温松跌坐在地,除了眼角还有一点光,已经几乎融在阴影中,问,“二王世子,你能处理?”
温颐点头,“挑拨即成。”
温松又问,“其他的辅政大臣又当如何?”
温颐道,“有劳大父。”
温松继续问,“可是忘了,这天下还有个薛氏?”
“没忘!”提及薛氏,温颐面目都变得扭曲,“需留着。天子崩而异性上位,十三州边将定会生乱,留着薛氏震慑之。然后,诱杀主帅。”
大约从江瞻云没走他预定的路线开始,整个局势便已经失控了。
可喜的是,薛家军主帅先行薨逝,薛壑返回益州治丧,皇城之中少了阻力,很快辅政的五位臣子,顺者昌,逆者亡,天子崩逝未央宫。
可恨的是,薛壑领兵回京震慑各州边将,虽同意明烨继位,却不肯入皇城。待入皇城时,乃薛氏门人遍布朝堂,得尚书台决策权,卫尉校尉之兵权,御史台之监察权,可谓权倾朝野。
温松无奈,只得领温颐避其锋芒。一人称病隐居府邸鲜少理政,一人称染五石散不理世事。
……
冬日雪飘,已经落了一整夜。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已过花甲的老者立在窗牖大开的窗前,任由风雪扑身,回忆如潮。
这是腊月十三的平旦,京畿诸事定下,未央宫也三度确定安保事宜,可随时迎新主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