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宽额广颐,面若银月。丹凤眼上下两片浓密长睫含住乌黑眸子,含不住锐利眸光。她很爱笑,三分娇嗔分去了眼神的峰冷,自成一段水墨疏朗的风韵姿容。只是积威经年,又历过生死,眉宇间万水千山走过,养出迫人神韵。
和少时有些不同了。
这日天寒又落雪,内门开着,她便披了身雀裘。
七宝华胜加顶,流翠雀裘加身,出现在北阙甲第的这座府邸中。
和少时却又是有些相似的。
薛壑站在门口,看见她背影,看见镜中的她。
她持了一卷竹简,眉眼微微低垂,阅过上头文字,面色有些发沉,抬首,撞上他眼神。
他们在镜中久别重逢。
文恬识趣得领着一众侍从匆匆退下。
然而很长一段时间,屋中都没有声响。
她没有让他进来。
他也没有问她这些年到底是什么情况。
静了许久,直到他忍不住抵拳咳了两声,她捏着手中卷宗道,看见他依旧虚白的面色,温声道,“进来吧。”
薛壑踏入屋中,返身关了门。
江瞻云依旧面对妆台,背对他。
脑海中思绪如沸。
是母亲在梦中牵马执缰至她身前,用马鞭点她的眉心,羡艳又欣慰,“你送他一对大雁,凡他有心,这辈子他都强不过你了!去吧,难得有值得你用心的人。”
是父亲眼神凉薄,语带温热,用本就不多的耐心教导,“你若是公主,钟情一人无妨。但你是储君,动动心也可,生点情意也无妨,只是切忌情忠一人。
是薛壑在新婚夜,满目猩红,暴着额角青筋道,“若非前人盟约即定,臣绝不会尚主。殿下若不改改性情,收收脾气,早晚性命堪忧,江山易主。”
那是五年前他们生离险作死别时的最后一面。
江瞻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这一刻想到这些,僵了半晌,她将卷宗搁在案上,“看看吧。”
薛壑上来,摊开,阅过。
“你族中子弟和温氏联姻,你知道吗?”
薛壑合起卷宗,他的毒还没完全清除,开口喉间生痛,将成未成的血淤之症堵得胸口憋闷。
他有很多话想说,五年前抛下她任性离去,该给一声抱歉;五年后晨时一相拥,问问是真还是幻;五年里,你又是如何过的,更该问一问。
但仿若她不需要这些无谓的话语。他今日晨时一惑更是不足为惑,是他妄想中生梦,所幸没问。
卷宗已经合起来,又被他摊开,他抬头问,“熙昌三年春,那首藏头诗是殿下的手笔?”
江瞻云道,“卷宗看了,你打算怎么办?”
“所以,你在熙昌三年春,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回来了?”
“是打算就促成良缘,你们一起携手报效君主吗?”
“你甚至还去了益州两年!”
“回去把事处理好。”
“你住进了向煦台,你看着我进进出出,看着我一举一动,看着我……”
“两件事,一、把身子养好,你是孤的御史大夫;二、若真想联姻,孤可以赐婚,但你最好想清楚。”
薛壑气息起伏不定,默了半晌,兀自笑了笑,再不言语。
“跪安吧。”
薛壑礼节也没了,拂袖离去。
江瞻云握起卷宗,就想砸上去,忽想起那年砸在他额角的那盏茶,沿着面颊滑落的血,直待人走远了,才将记录了这么一桩糟心事的卷宗扔了出去。
时值楚烈过来,告诉她暗子监控的讯息:今早卯时正,许蕤和封珩入了尚书府,约小半时辰后离开。
“辅臣入尚书府论政,仿若不是甚大事。”她走出门外,眺望尚书府的方向,“你去给长公主传话,孤择廿三继位,让他们准备好。”
想了想又道,“此间事宜都由温太常主理,你让少府卿开孤私库,择一双鹤行九天的玉如意,亲往他处赏他。就说孤感念他多日操劳,念他身子有疾,望他多加保养,好生珍重。”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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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今天临时被抽到周五要上一节示范课,所以要赶一份教案出来。还有就是这卷结束了,我也需要整理一下后面的内容,所以请假三天,周六见,实在抱歉,后面争取多更。
第43章
天子登基秉承“国不可一日无君”的态度, 一般都在大行皇帝丧仪之后继位,只稍避开五行相克即可。
但江瞻云情况特殊,自当由庐江筑完整未央宫的安保后方可入内。是故温颐同庐江沟通后, 方让太仆令择吉日。彼时太仆令卜卦择了这月初十, 乃上上吉。奈何江瞻云以重查安保为由要求延后, 太仆令遂重新占卜, 给了十八、廿三、廿九和来年正月初六/四个日子。
“十八就很好, 如何择这般多的日子?”这日,待中贵人过来抱素楼传旨离开后,温颐抚摸那双玉如意, 目光在“云中飞鹤”的图纹上流连。
“回大人,是长公主的意思。因殿下否定了初十吉日,长公主恐殿下除了安保事宜还有旁的顾虑, 所以让下官多择了几个日子。如此也可提醒殿下再迟就要到明岁去了。”
庐江长公主出自当年开国元勋梁王范霆一脉,自梁王之女夷安长公主创建三千卫后,嫡系后裔便一直领此首领一职, 兼卫尉职。女官制废黜后, 庐江去了卫尉职, 只统三千卫, 成为禁军中特殊的存在。后承华帝不得以立女为储,当下恢复了庐江职位, 让三千卫归附东宫, 保护储君。
这样一个出自世代统领心腹禁军家族、十余年前就任职未央宫的人, 既然上报完成宫廷安保事宜,定然已经无需二次重查。江瞻云有此一语,无非是在等薛壑醒来,不想他错过自己的登基大典。
既如此, 宜早不宜迟,为何不择十八呢?
左右薛壑已经醒了。
近些日子,江瞻云下榻北阙甲第的府邸,温颐的人手还能探知一二,知晓薛壑这日晌午已醒来回去御史府。
“廿三这个日子卦象上没有十八好。”温颐喃喃自语,手在鹤纹上顿住,抬眸看了眼太仆令。
太仆令年近不惑,久浸宫务,贯会左右逢源,回想入向煦台领命时,在殿门外闻得储君和长公主的几句闲话,遂如实道,“十八确乃这四个日子中最好的,下官也如实说了。但殿下一来念着御史大夫初醒,体恤他久病疲乏,想让他多歇两日。二来道是廿三是小年,需要太常处主持祭祀等事宜,不若合在一处,少了繁琐也可让您稍作歇息。”
“殿下思虑周全,吾等所不及。”温颐闻这话,一贯如玉清润的眉眼弯下,眼角自然溢出一抹和煦的笑,手重抚鹤身,玉在手中升温,须臾道,“你下去吧。”
薛壑本就是她大开朱雀门盛迎、拜了天地的夫君,他们结发为夫妻,又给她守了这么多年江山,她念着他些,是应该的。
然当下时局里,她还能眷顾到自己,只要她是真心,他就不该再妄想唯一。
年少,谁都锋芒尖锐,不知退一步海阔天空。
他抓着那副玉如意,背脊有些失力地伏顿下去,似无力支撑挺拔姿态。
自江瞻云回来,他欢喜有,惶恐更深。
即便自己将局势分析得头头是道,即便捆绑了薛氏族人上船以固平安,但一颗心始终还是悬在半空。
特别是在闻薛壑一醒来,两人便大吵一架,其被气出向煦台时,他一点欢愉都没有;更在接到这双玉如意时,背脊发凉。
这般厚此薄彼,他不觉是宠幸,只觉反常。
但有了择廿三登基这事,她两厢眷顾,他反而踏实了些。
温颐收好那对玉如意,重新伏案处理公务。登基事宜他已经准备妥当,当下忙得是明岁三月里新政考举的事宜。
这是他第一次主持新政,来日上榜的学子都会成为他的门生,忠心他而效力她。
案上卷宗如山,乃十余位五经博士在近两个月内完成了第一轮事宜,即针对大政方针、时务策、经书义理这三部分内容各制作出了四套方案。
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在明岁正月月底前完成审核。查验这十二套从《礼记》《左氏春秋》《周易》《尚书》《史记》等九部典籍中编纂出来的方案,内容是否有差。
这项公务不仅是对新政内容的审核,亦是两年一次对五经博士的年度考察。所以历来都是由太常卿和太常少卿两人亲自完成。只是这一任太常少卿乃当初明烨族中子弟,如今俨然是刀下亡魂,一时还不曾寻人上位,便只得由他一人过目。
温颐揉了揉眉心,摊卷持笔慢慢阅过。
十二套方案,每套数千字,旁征引博,读来很费神思,稍觉有异之处,就需阅典翻卷细细查之,多来还需借助其他相关典籍。饶是温颐再学富五车、博闻强识,这样的公务量也有些吃不消。关键他没有副手,全靠一人核对,查验。
十五午后,常乐天来抱素楼,道是奉殿下之命来此帮衬一二。
温颐对常乐天并不陌生,她是河内常家的幺女,因工于诗赋,幼传才名,九岁始注《尚书》,十二岁时被他姑母温决看中,破格择入抱素楼培养。
温颐开蒙尚早,常乐天大他七岁小他姑母七岁,正好做了衔接他与姑母的桥梁。姑母恃才放旷,只懂埋头著书,没有太多教学的耐心,尤其是对他这般将将开蒙需要夯实基础的孩童,于是这活便落到了常乐天头上。
用姑母的话说,算是她对她学识的验收。
是故,十二岁的少女十分卖力地教导五岁的垂髫稚子,曾做过他三年师父。
“亏得老师过来,容我喘口气。”温颐见到常乐天,匆忙起身相迎,勘茶奉座。
“你之学识早胜于我,温令君方是你正儿八经的师父。早和你说了,“老师”二字折煞妾了,切莫再唤。”常乐天坐下来,从他手中接了茶,笑意盈盈道,“还把我叫老了!”
“您正值盛年,一点不老。”温颐陪座在侧,“只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学生不敢忘。”
常乐天指指正座大案上的卷宗,示意温颐抱过来,“陛下知晓当下你处缺了少卿,留你独自查验,让我同你道声辛苦。”
若女官职不曾废除,姑母便是下一任太常,不出意外常乐天任少卿,再任太常……如今却被困深宫,唯一的身份是前太子妃!
温颐在大案后,整理卷宗欲送去常乐天处,想了想走过来,“今就老师同学生二人,老师上座吧。”
常乐天饮茶搁盏,面上浮起两分端肃,“自你曾祖起,抱素楼虚室生白台的主座乃非太常不可坐,你心意我领了,卷宗抱过来便是。”
温颐见她变了脸色,当下识趣不再言语,只恭敬送来卷宗。
“殿下让我过来给你分担些,主要还是念着你近来需主理登基大典的事,这段时日且先顾好此处,莫要分神。”
冬日昼短,很快太阳滚去西头,常乐天看着在一旁点烛添油的人,合上卷宗,换来一卷新的,“殿下回来得不易,我们都得尽心着些。”
她摊开竹简,淡淡道。
“我知道,定不辜负殿下。”温颐回来座上,再次整理登基大典的事宜,抬眸看了眼常乐天,“殿下回来,老师气色都好了许多。”
“那是自然,这么多年简直是一场噩梦,如今总算过去了。”
常乐天回想明烨治下的五年伪朝,她算是真正感受到了红颜枯骨的味道。建章宫那样大,里头住了许多先帝和太子的妃嫔,但无一人有温度,疯傻痴癫,还在念旧时荣华和光鲜。
她跑出过一次建章宫,一路跑到了明光殿前。那里因为设有储君衣冠冢,明烨鲜少过来,禁军巡逻也少严格。
她想和那位少年储君告个别,然后逃离这座宫殿,亲人、朋友、前程都没了,她想至少搏个自由。
她可以和她的恩师温决一样,默书卖画为生,若有余力还可教书育人,天地这样大,她不想辜负自己。
但终究没能出去。
“是真的没有想到还有今日,有与殿下团聚的一日。”常乐天确乃人逢喜事,秀眉扬起,“你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