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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是在当晚离开的,青州战事再急,朝中有的是精兵良将。新婚洞房时,何劳他亲往。那晚,他一定是看到我,误会了。”
时隔一年,齐尚重新站在储君的寝殿前,自愧不已,“我一直以为殿下与他是因利结亲,殿下厌他不喜他,原来不是的,殿下很喜欢很喜欢他。论起他,眼里全是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你晓得的,殿下本就极美,生出那样一层光,就更美了。”
温颐不知为何出现在了这处,约莫也是过来缅怀殿下。齐尚在这处偶遇他,尤似一年前的婚宴上。
他看着温颐,落下一行泪来,“驸马让她变得更美更欢愉了,是极好的事。但是她却至死都未曾再见到他。”
他似支撑不住心脏的扯痛,捂着胸膛蹲下身去,眼泪滴在泥土消失不见,唯有话语散在三月夜风中,“都是我的错。”
“也不尽然。”温颐俯身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道,“这么多年了,你也是瞧见的,他们吵嚷惯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不能全怪你,他俩气性也实在太大。”
得他一点安慰,齐尚似好受一点,抬头感激地冲他笑了笑,神思转过,知晓见他一面不易,只跪在他身前,“温大人,可否求您一桩事?”
夜色很深,孟春的风还带着寒意,将门口数盏羊角灯吹得摇动不止。灯光明灭闪烁,很难看清人的面容神色。
温颐嘴角噙了一抹笑,凑近细细看着他,“你说看看。”
“我有一胞弟才十三岁,他原不在卷宗之上,殿下曾说过,让他读书识字。但如今,随我一起入了明光殿,我想求求大人,可否将他带出去。让他跟在您身边,您赏他一口饭,为奴为仆都不打紧,只求能好好长大就成。”
“齐夏?”
“对,是他。”
“成啊,既然殿下想让他读书识字,那我把他放在尚书府,让我大父亲自教导他;或者放在抱素楼,那里典籍浩如烟海,足矣让他饱读诗书。”
“当真吗?”齐尚喜不自胜,双目盈泪,连连磕头。
“不当真。”温颐站起身来,依旧是如玉皎洁的出尘之姿,却是开口凉薄,笑意如假面,虚虚浮在脸上。
齐尚抬起头,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后以为自己看错了。
“知道我为何能在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处吗?”
“你……”齐尚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方才同你说了,你让殿下和驸马新婚夜有了误会,那个误会不可怕,可怕在那两人气性太大,譬如驸马直接出走长安。你知道他离开殿下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储君的最后一道防线没有了,意味着夏苗之际的刺杀少了一半的难度,意味着你最大的错不是让他们有了误会,让殿下伤情,是间接又决定性得害死了殿下,让她伤命。”
温颐想了想,在齐尚惊疑错愕的眼神中,笑意癫狂,“也意味着让我有了机会,定下遥想了许久的主意。”
“我这点心思,初时只是幻想,妄想,梦想,薛壑怎么可能会离开殿下呢?他们吵得再厉害,他再生气,殿下再张狂不讲理,薛壑被家族使命压着,一旦到了殿下身边,是怎么都不可能离开她的。但是你——”温颐拍了拍他面庞,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真的太及时了,让我痴梦成真!”
“你、痴梦……成真?你的心思……”齐尚喃喃自语,脑海中惊雷阵阵。
温颐喜欢殿下,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薛壑没来之前,他们都以为他会是七公主的驸马。
他的这点痴梦、心思,显然不是说的对殿下的爱慕之意。
齐尚看着面前这张同往日截然不同的面庞,从地上踉跄起身,想起他们被锁入明光殿的磋磨,想起这人竟然能在此时出现在深宫,想起殿下遇刺之时唯有他在身边,想起整个夏苗最接近殿下的一方安全是由此人负责的……
“你、是你,你是殿下遇刺的主谋,殿下在你手里、你把殿下藏起来了是不是?你想一个人独占殿下,你恨我们都得到过殿下的宠幸,所以这样报复我们……”齐尚扑上去,恨不得饮血啖肉,“你把殿下藏哪了?还是你已经把她杀了,你个畜生——”
奈何多年侍弄风月的人,如何能是文武兼修的世家子的对手,不过两招一个回合,温颐就踢断了他小腿,迫他跪地,扼住他喉咙,“你是她宠幸的第一人,所以第一个死。”
他手中发力,捏碎他喉骨,从他发髻拔下那只银簪,刺入他胸膛,然后将他双手握上,作出一副自杀假象。
明光殿守灵的内侍们知道齐尚出事,还是这处巡逻的禁卫军抬板盖布送尸体出去的时候。
夜色昏沉,卢瑛一行掀开白布不忍细看,只匆忙蒙住齐夏眼睛。
“阿兄不会丢下我的,我要阿兄……”
“殿中不得喧哗!”校尉首领是青州军方尧,对他们毫无耐心和怜悯,只觉新帝登基就有人惨死宫中,实在晦气,当下亮刀恐吓。
温颐拦下,求他看在宣宏皇太女与新帝一贯情意深如手足的份上,网开一面。转首又对诸人道,“我思殿下,长日难熬,今日得了恩典来此,先遇了齐尚,但来不及了……我要早点来,许就能救下他。”
他神色晦暗,叹道,“齐尚死前唇口张合不定,似还有话要说,许是人死前一刻灵台短暂的清明,想起了自个胞弟,且有劳诸位好生照顾。”
“莫再生事!”他凑近一步靠向卢瑛,“赶紧带着齐夏回去吧,我会处理好齐尚的身后事。”
诸人悲痛不已,护着哭闹不止的齐夏退回殿中。
温颐独立明光殿前,目送齐尚远去,又回首看殿中人影绰绰,握拳的手发出骨节闷脆的声响。
是他做的,是他主谋。
可是殿下、殿下呢?
竟是无论生死,他都得不到她!
……
“告诉朕,齐尚到底是如何去的?”
椒房殿中,江瞻云已经问了第二遍。这晚昭阳殿宴散,她宣他入此处,原是问了这么一桩事。
她跽坐在大案后,案上齐整地摆房着剪刀,两寸刀,长短针,一色金银丝线。
“他侍奉朕最早,今日恩赏时却偏他不在,朕实在有些难过。”江瞻云拔开两寸刀,低眉看着案上之物,挑出里层毛糙的线头,话语低低道,“闻卢瑛他们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人,所以寻你来问一问。”
不在宣室殿,不在昭阳殿,而是择了不论公务只理私事的椒房殿。所以只是问情,不是问责。
温颐从回忆中抽身,辨清当下情境,往女郎处望了一眼。隔着半丈距离,看不清案上具体事物,只隐约见到刀刃的一点反光。
尤似震慑。
但他却觉安心,是她一贯的行事风格,她不闻不问不慑才奇怪,如今这般很好。
他跪下身去,道,“臣有罪。”
江瞻云手中刀微顿,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轻叹,“没人,不必行这般大礼,动不动就是罪啊跪啊的,起来说话吧。”
“陛下且听臣说完,再决定是否容臣起身。”温颐尤自跪着,话语低沉,似悲从中来,“那晚臣去明光殿缅怀殿下,遇见齐尚,与他闲聊。他自愧在您新婚夜莽撞入了您的洞房,猜测是被驸马所见,方才让驸马负气离开,以至于您遇刺时缺了一重保护。问臣,他猜想的可对,可否有这个缘故。臣一时震惊,沉默不语,他便以为臣是默认了,竟、竟当场……臣先为不应话累他起错念,后又救他不及,归根到底,他之死,臣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江瞻云闻这话,抬眸看他半晌,“……原来如此。”
温颐重重跪首,以头抢地,“这些年此事一直压在臣心头,今日陛下既问了,臣说出来也算解脱。求陛下责罚,容臣好过些。”
江瞻云将两寸刀换成剪子,剪去物什上挑理出来的数个线头,“你说你震惊,震惊甚?”
殿中左右两架三足金乌台上,灯烛千盏,片刻前主人刀换剪,光影投来,映照寒芒如霜又如刺,逼人脊骨。
温颐咽了口口水,缓声道,“殿下新婚那日,若无臣,齐尚入不了您的青庐。臣震惊,是闻齐尚一言,方觉自己竟也为害陛下不浅。臣优柔无用,累陛下至此。”
大案后许久没有声响,江瞻云收刀刃入鞘,金剪入盒,刀光剑影消散,人从案后起身,走来到温颐面前,“如此说来,你确实有罪。”
温颐折腰不起,“臣有罪。”
“既如此,明日起你去齐尚墓前,跪上三日,以此为罚。”江瞻云向他伸出手,“起身吧。”
温颐后背已湿透,抬首双目已红,顿了顿伸手搭上她掌心,“谢陛下宽宥。”
“这会退去,直接前往中央官署值夜,就说你后三日领罚无法执勤,调了班次过去。省得御史台再来烦朕。”
“臣领旨谢恩。”
如此风雪天,三日跪罚半条命都没了。但温颐格外欢愉,他的指腹还保留着她掌心的温度。今晚,他同江瞻云之间解开了一个巨大的隐藏的隔阂。
分明是更亲近了。
江瞻云目送他远去,面上也是笑意盈盈,返身回殿在铜盆温水里搓了把手。当重新坐回案前,持了针线将方才线头剪去的地方,生疏又耐心地收尾结束,一点笑意才真切地在眼底涌起。
她歪歪扭扭缝了一条腰封,腰围尺寸是十二晚间在榻上脱了他衣服量的,二尺二,半点无差。
“陛下,宫门都关了,今日怕来不及送出去了。”桑桑如今任椒房殿的掌事女官,端来膏药涂抹江瞻云北被绣花针刺破的指腹。
江瞻云单手叠好腰封,放入锦盒中,轻轻抚过,“朕没打算送给他。”
“至少现在,朕还不想给他。”
话落,闻“咣当”一声,锁也落下了。
第45章
齐尚殉主, 其墓修在长安城郊西北处四十里外的武陵原上,随附于宣宏皇太女陵墓畔。
温颐翌日素服而来。
风雪载途,至草庐时因半日骑马身上尚有余温, 然跪至日暮, 身已打颤僵硬, 面色青苍。
贴身的随从劝道, “白日尚有黄门监察, 如今入夜,黄门歇下,公子也歇一歇吧。陛下多半是睁只眼闭只眼, 否则定让禁卫军监察,如何谴那弱不禁风的小黄门!”
雪已经停了,夜幕下微微泛出暗红色的幽光。
温颐长跪不起, 只让随从也去休息,给他备些姜汤即可。草庐三面围合,南面无门, 夜风毫不留情地刮进来。
廿五清晨, 温颐双膝已经没有知觉, 人摇摇欲坠, 随从奉来姜汤,他五指僵麻无法端握, 只得勉强就着随从的手饮下。
这日午后, 他开始咳嗽, 头阵阵发昏,显然是染了风寒,熬至半夜时分晕了过去。
黄门闻讯,挨到廿六天亮, 匆匆回去皇城请命:是惩罚依旧还是先请医官救治?
庐江将这话递入椒房殿时,江瞻云正搂着暖炉歪在榻上,一张脸白得厉害,额头布满了细细的薄汗。
“陛下这是怎么了?”庐江大惊。
江瞻云双眼虚阖,两手紧捂暖炉帖在小腹上,“无事,就是癸水来了。”
十三晌午薛壑回去后,着人送来了“半月阴”和假孕的解药。奈何这两味要都是极阴寒的药,虽然服了解药毒素已除,但多少对身子有影响,尚需慢慢调理。
太医署妙手回春,配的药甚是有效,二十余日服了六服汤药,癸水果然来了。但到底不是大罗金仙,遏制不住伴随癸水来时的疼痛,只说熬过一两日就好。主要是她前头落入泾水受寒气侵袭太重,无事伤身一切皆好;稍有刺激便似如今这般,各种不适。
“他晕过去了?”江瞻云将将用完一盏姜枣汤,缓过一阵绞痛,“也太实心眼了,朕不过是象征性谴了个黄门去,容得他歇息。”
“您君令之下,想来他不敢违拗。” 庐江坐来床榻,给她拭去额上细汗。
“明明可以不遵的,他却非要这般扎眼地遵守。”江瞻云闭着双眼喘息,“姑母说他图甚?”
北宫门前自昨日午后,就有朝臣接连跪着,到这会已经陆续跪了近二十余人。庐江回想这一幕,“黄门和朝臣都在等陛下的意思,可是免了太常的罚,赶紧让医官去救治?”
当是汤药起了效果,江瞻云因小腹疼痛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冷汗慢慢止住了,整个人舒坦不少。
她长睫扑闪了几下,似要睁眼说话。
“陛下吩咐即可。”庐江给她掖了掖被衾。
江瞻云“嗯”了声,却没有下文。
庐江轻轻唤了她两回,皆不得应,未几闻她呼吸匀了,竟是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