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氏无语望天,哼了一声,甩开他拭泪的手,掏出巾帕自己擦干了眼泪,“我算是看出来了,为何她敢这般欺负你。不因她是帝王,是你活该被欺负。你竟然已是这般喜爱她,连我一点试探的委屈都舍不得她受。该!我是陛下,我也欺负死你!”
薛壑闻这话,知晓母亲多半已经不怒不伤心,只微微抬眼看她,眼中酿起一分讨好的意思,从她手中硬拉来帕子,侍奉身侧。
“不是,那我还是没懂,你这样喜欢她,她也不讨厌你——”孔氏眉宇越发深蹙,“我来这段日子,也见过你叔父两回,他都同我说了,这么多年你们到底也处出了几分情意的。而且当年那个落英就是她吧,你给她换了张脸,成了为我薛氏的女儿,拜在我膝下。如今细想,其实是她择中了你。这般看来,她不光不讨厌你,还对你存着情意,甚至还有信赖。这两情相悦,又彼此信任,你们为何要蹉跎时光?你们都不小了,她为一国之君,更是需要一个子嗣。你们到底在等甚?”
薛壑将帕子在铜盆中搓洗绞干,挂在一旁,笑笑道,“阿母方才说,只是让她给我个名分,不是要她的权,分她的国……”
“对——”孔氏吐出一字顿住,顷刻间反应过来,神色也随之凝重。
当下薛氏子弟遍布朝野,已然分了她权;益州还驻守着五万兵甲,说不定就可以分她的国。
“所以阿母您不要再插手这事了,让我自己处理吧,这里私情连着朝政,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当下战事紧急,待过了这场战事,我就处理。我保证,不会耽误太久的。”薛壑见母亲反应便知晓她明白了内倾,遂握手安抚,顿话间眉宇覆了一层温柔色,念字都带着情意,“她,原也在等我的回复。”
孔氏长叹了口气,“我和你阿翁,一共就你和你阿姊两个孩子。你阿姊外嫁女做他人妇,你又入了天家也承不了本姓,你阿翁一脉便算断绝。但是今岁正月里,你阿姊诞下第三个孩子,她坚持要随她薛姓,承袭你阿翁一脉,郑家踌躇许久最后也同意了。若说是你姐夫爱重你阿姊之故,原也不能做到这般。实乃他们惧服的不是你阿姊的坚持,也不是你姐夫的情深,是如今御座上的女帝,是皇权的威压。你父亲因女帝而难承传后嗣,却又因女帝得以传嗣。”
孔氏反手握住薛壑,拍着他手背道,“阿母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这世间因果谁也说不清。当初你不得已来长安,今日却已情根深种。人生在世,最好的自当随心,随不了心者便随缘,若连缘分都随不了,就只能随势。当年,你处在最差的一等,乃形势比人强,你向形势低头来到长安遇见她,如今看来你非但不悔还甘之如饴。而今日,论情,比当年好多了。你且试试随心,想她就去见她,忧她就去替她分担,被拒左右就是退回来,从宫门退回府邸,退出长安,退回益州,益州尚有阿母和阿姊,总也不会让你孤单无家,能是多坏的结果?”
*
这番话第二次落入薛壑耳朵中时,已经是七月流火,天气转凉时。孔氏回去益州,薛壑城郊送别。
“莫再挽留了,你有你爱的人要守,阿母也有自己郎君要陪伴。这辈子,除了他带兵打仗那些年,旁的时候我还不曾离开他这样久。再者,我留在这,忍不住就要对陛下倚老卖老,别毁了你我母子情分!”
城郊风大,吹得彼此衣袂翻飞,吹红母子的眼睛,又吹出两张面庞上温情的笑意,近天命的妇人伸手给儿子掖好衣襟,“上一回咱们母子见面,陛下尚且生死未卜,你孤身入虎穴,阿母忧心如焚。如今陛下回来了,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上天厚待,你莫要辜负。”
薛壑频频颔首,努力撑起一点笑意,“我听阿母话的,这些日子您不都看在眼里嘛。”
确乃自五月宴请、母子深谈一番后,薛壑多番入宫伴驾,甚至留宿宫中。
“你留宿宫中,宿在中央官署算什么事,你得宿在椒房殿。”临上车前,孔氏依旧忍不住拍他脑门,恨声道,“你等得起,阿母可是要老了!”
薛壑笑着点头。
“还有,文恬姑姑昨日说了,陛下今日没法送我实乃身子染恙。你抓抓重点,不能送我是小事,陛下染恙是大事,你得去侍疾,知道吗?”
薛壑看了眼天色,“阿母再不走,宫门下钥,我就不能去侍疾了。”
当即帘帐落下,妇人催马疾行。
走出一段,撩帘回首。
再走出一段,青年仍在。
直到车驾踪迹隐隐消失,尘土慢慢归于道途,薛壑方翻身上马,心道这会还有些时辰,且去城西给她买份胡麻髓饼。
那饼外甜里咸,专门卖给不懂美食的外邦商旅,也不知她怎么又搜肠刮肚地想到了。昨日文恬来府上时,说是陛下赠他一物。
翻开,竟是让他做这事。八成是恐文恬和少府处知晓,不给她吃,方想了法子。
薛壑拎着油纸包裹的热腾腾的饼,那就不怕御史台知道吗,不怕御史大夫知道吗?
他踢走拦路的石子,低头想了一会,返身又买了一包。
大不了,御史大夫试吃验毒总成了吧!
他牵马一路走着,看沿途商贩叫卖,又买了亮晶晶的糖人,形态各异的傩舞面具,风干弥香的芙蓉花……
“薛大人!”他将将把花接来手中,就闻一声叫唤,一骑冲他奔来,乃三千位副首领叶肃,“薛大人,文恬姑姑寻你,请你赶紧入宫。”
“可是陛下出——”薛壑意识到人在闹市,不好宣之于口,当下翻身上马,待一口气疾奔拐入北阙甲第的甬道上,方重新问话,“陛下不是微恙吗,文恬姑姑何故如此着急?”
叶肃摇首,“卑职不清楚,但从昨晚开始,闻鹤堂诸御侯已经开始侍疾,但都……总之您赶紧去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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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大概还需要两千字才能写完这章,但是写完估计又很晚了,明天吧,我补上。
第55章
这一年, 江瞻云断断续续用着五石散。
用来止痛,尤其是月事来时头两日。腊月、元月她都用过。二月薛壑在,时值太医署试配出了姜枣汤, 她用下尚好。三月依旧用姜枣汤, 也勉强熬过了。
四月起, 许是姜枣汤用多了, 已经起不了作用, 她疼了半日把杜衡召来殿中。
杜衡当下任职太医署,她不招旁人却独召他,杜衡便心知肚明, 她想要五石散。太医署是共同一颗心,一条舌头,但口风上她最相信的还是他。天子用五石散, 传出去总不是好名声。
五石散治标不治本,还会变本加厉,杜衡纠结半日, 最后是江瞻云自己将人赶走了。凡有几分清醒, 她自然懂这道理。
可惜很快仅有的几分清醒也没了, 她二次传召杜衡的时候, 杜衡已经散值,来的是齐夏。
实乃齐夏聪慧, 闻禁中传召杜衡便知天子心思, 且作为闻鹤堂御侯来侍疾, 文恬也拦不住他。
于是,他入内哄人,给她喂了五石散。
痛吟散去,呼吸渐起, 折腾一昼夜,文恬终于见榻上人安静平和的睡颜,对齐夏的那点怒气也散了。
五月里依旧是齐夏来侍疾,月事安稳无澜地过去。
江瞻云的心思都在青州城的战事上,一日疼痛一口药入,很快被她抛诸脑后,不作他想。
让她开始上心的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夜晚,她不知怎么就难以入眠,心慌气堵,手足发麻,五指莫说握拳,指头僵硬极难弯下。
她神思转过,想起近两回白日阅卷,手握朱笔,总觉无力。当下惊出一身冷汗,传来太医令问话。
太医令望闻问切,汗流得比她还多,因为诊不出缘由。
她道,“朕用了五石散。”
当下三个太医令噗通跪下,“如此便对了,陛下本就因旧疾体寒,这久用五石散,无异于饮鸩止渴,当下征兆乃五石散积身,若长久使用,只怕、只怕……陛下尽早戒除了为好。”
江瞻云戒过一次五石散,知晓戒除的法子。乃欲饮之时不饮,如此熬上十余日,不再有欲饮得念头,便算初步成功,后头再慢慢控制即可。
可是如今她平素也不饮,虽偶尔会想但多来能压制,所用之际都是为月事止痛。若在彼时戒除,她该怎么熬过去?
就算齐夏不给她,她都会逼着他给她。
这个夜晚,她仰躺在榻上,拉揉着双手十指关节,期盼它们依旧握拳有劲,执笔不颤。
一夜无眠,眼前来来回回就想了一个人,温颐。
天亮时,想另一个人,传来文恬交代了一番。
*
“陛下有旨,今日起,薛大人凭借此令可随意出入椒房殿。亦从今日起,陛下由薛大人侍疾。”
文恬带着薛壑踏入帝王寝殿,屏退侍疾的诸位御侯。
江瞻云原本调理好的月事,从六月起开始乱掉。薛壑因母亲开导,六月里算着日子来宫中陪她,但她当月月事就没来,只有些轻微的胀疼,两日过去就恢复正常了。
他后来留宿中央官署,她也无病无痛。再后来念及孔氏难得入京,六月下旬他回府侍母。
如此进入七月里,距离五月那回已经过去近五十日,前日廿三夜晚,江瞻云方来月事。
初时还好,到天明,熟悉的阴寒绞痛蔓延,她起不了身。本能想要五石散,硬是熬了一日。傍晚齐夏过来,她尚且清醒,将人呵了回去。
闻鹤堂诸人不知内里,只当是嫌齐夏侍奉不好,或是她新鲜劲去过腻了成日只见他一人,遂由卢瑛安排着轮流侍疾。
当夜本是宋安陪侍,但江瞻云疼得太厉害,夜半索药,宋安不忍又不敢给,换来贺铭。贺铭一向顺着她,从未对她说过半个“不”字,哪里敢违拗,挨到晨起奔回闻鹤堂向齐夏讨药,被卢瑛厉色拦下。卢瑛知晓五石散危害,也能为了她好壮着胆子违她命,但他见不得她这幅样子,撑到这日午后心神欲碎,对着文恬颓败道,“……陛下富有四海,其实就算用一辈子五石散,也是用得起的,不若……”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闻内寝桑桑一声惊呼,道是陛下晕过去了。
“姑姑既然有此物,亦是陛下早早就交代的,为何拖到这会传我?昨日未何不传?”薛壑捏着手中那块令牌,看榻上被太医令接连以银针刺入指腹都没回应的人,又惊又怒,“您昨日来府上说她是微恙的。”
“是老奴不好,老奴的不是。”文恬亦悔得不行,“陛下说,凡她尚有意识,不必传你。她想自己撑过去的。”
“要我说,还是给陛下用五石散就好,何必吃这个苦头。”齐夏不甘退在一旁,往前一步开口,“一服用下,早就没事了。前两回都是好好的,让陛下受这个罪,你们也真忍心!”
“齐御侯此言差矣,陛下如今病症,正是多用五石散所致。陛下当初在泾河里受了寒,体质弱于常人,用药本该斟酌,千万谨慎,五石散乃虎狼之药,治得了一时治不了一世。”
“那现在不用,陛下都醒不过来了,先前用了,还好好的。你们哪个能瞧出,她是用过的样子?”齐夏丝毫不觉自己说话犯忌,话语混不过脑。
薛壑深吸了口气,正欲说话,闻榻上人一声隐忍的呻|吟,又见她被太医令扎针的手瑟缩了一下,当下展颜,“陛下可是苏醒了?”
太医令赶紧拔针,切脉听诊,片刻颔首道,“陛下脉息虽弱,但尚且平稳,暂且无碍了。”
诸人闻话,皆松下一口气。
齐夏跑去榻畔,握她的手,给她擦拭汗掖被,卢瑛瞧着正在同太医令说话的薛壑,恨自己手慢没来得及拉住他。
“陛下之症,病根乃是当年受伤落入泾河,寒气侵体。根据杜太医记载的案脉看,前些年保养得尚可。乃是去岁六月开始又受重创,如此断断续续至今……若说大症凶症倒也不至于,当务之急,是将五石散戒去。陛下毕竟年轻,旁的都可以慢慢调理。”
太医说了许多,薛壑闻了头和尾,便已经足够。
当年落入泾河,六月又受重创。
他合了合眼,问,“那要怎么戒?”
太医令道,“陛下积的五石散不多,用得也不算久,但如今看来已经起念生瘾。她月中体虚志弱,尤其想要,若能在这段时日里熬过去,之后再有个十余日不想不念,便基本算成了。”
薛壑在外头将太医令的话消化了一番,掀帘入内,边往御榻走去边对卢瑛道,“你带他们都回闻鹤堂,这里我来守。”
卢瑛点头应是,过来叫上齐夏。
“我不走,陛下每回这等时候都是我侍奉的。”齐夏看了一眼薛壑,“这会陛下让大人来,那我们一同侍奉好了。”
薛壑剑眉低压,鹰眼如刀,本就一腔怒火无处释放,这会伸手拎起齐夏,一把将人拖出内寝。
“大人,薛大人!”卢瑛追来劝道,“您莫与他计较,且容我带会去教导,不看僧面看佛面,且看在他兄长侍奉陛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薛壑揪他衣领紧扼脖颈,待拎到殿外阶陛,人已经面紫眼瞪,张口不能发声。他甫一松手,齐夏得喘一口气正欲谩骂,却没能吐出话,被薛壑劈手在脖颈,只一个手刀委顿在地,昏了过去。
“回去和他说,凡有第二回要我动手,他就不会醒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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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瞻云醒在半个时辰后,见内寝除了薛壑坐在她床榻,闻鹤堂诸人都已不在,当下也回神了七八。
她搓着火辣辣疼痛的指腹,忍过身上黏腻,垂着眼睑道,“朕要沐浴。”
薛壑道,“臣去让她们备水。”
江瞻云叫住他,“让桑桑领人侍奉我就成,你不要进来。”
薛壑站在门边,背对着她,闻话也不应声,只出去唤人。
江瞻云沐浴出来,见他正在整理床榻。
“你好些没?”他转身端了药给她,“ 已经不烫了。”
江瞻云坐回榻上,把药喝完,“到晚上,就过了头两日,一般不会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