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我本想回去的,但阿妍五月里才诞下孩儿,我的休沐日都用完了。”薛清道,“待明岁攒一攒,孩子满了周岁,我带他们母子一道回去看看。”
“我今岁也想回去的,就是岳母病了,岳丈又去的早,膝下独阿颂一女。她侍奉榻前,我也不好远离。”薛浩叹了声,“我也明岁看看再说,左右益州有阿兄阿姊他们。”
“你们近来可都有高升,入了南北营中。但回去益州没有一两月休沐不可行,届时要提前和上峰说好,别误了事。”薛墨提醒道。
“我前岁才回去,近来倒也不急了,就是念这一口。”薛八郎将案前一碟炙肉蘸着剁椒酱咽下。
殿中又一番热融融闲谈。
“我不是说回去看看。”薛壑面上沉静无澜,心中千波在涌,“我是说,我们该回益州了。”
这话落下来,殿中一下静了,诸人目光齐齐投去,慢慢反应过来。
“十三郎,你再说一遍。”这日一直沉默寡言的薛十六郎在此刻最先开口。
“我说,我们该离开长安,回益州了。”
殿中又是一番静默,片刻依旧是薛十六郎的问话,“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薛壑摇头,“我的意思。”
他顿了顿,也不再迂回,直言道,“当初我带诸位从益州奔赴长安,就是为了守江氏基业。如今贼人已除,江氏天子在位,我们没有留下的理由,该退回故土了。”
“你说得轻巧。你让我们来就来,让我们走就走。且不说没来赴宴弟兄,你就看看今日宴上人,薛清、薛浩、薛沐他们,随你来长安时不过十四五岁,当年为保江氏社稷,你掐尖挑走了族中最年轻最优秀的子弟,这我们无甚可说,理当来此。但是来此六七年,十四五岁后的六七年,你知道有多重要吗?我们在这里及冠、成家、立业,好不容习惯了这片土地,可以安生立命,有了另一个家,你却又要让我们回去!”薛十六郎摇首道,“这定然不是你的意思,肯定是陛下,鸟尽弓藏,天子历来的手段!”
“十六郎!”薛均呵声拦他。
“阿兄莫要阻我。”薛十六郎目指薛壑,恨声道,“我早就有话要说了,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看着我往虎口跳,让我娶了温四娘,结果温家竟是那么个烂摊子。”
“十六郎,你和温四娘的事,我和十三郎都劝过你,是你自己一意孤行。”薛均起身将他拉回座上,“你说这处便没有道理了。”
“说过有何用?他若早说清楚温门脏污,我何至于认识什么温四娘温五娘的,惹这一身骚!现在还要我退回益州,让我带这么一个门楣上不干不净的妇人回去,我的脸往哪搁?”
“薛垦!”薛壑起了薄怒,“温四娘的大父尚是尚书令,胞兄虽故但依旧是太常,叔父们都在其位,便是陛下都至今没有给温门定罪,你却已经这般轻慢人家,‘脏污不净’泼其身,她是你三媒六娉娶过门的妻子,你如此为一己颜面而毁她,还像个男人吗?”
“我要求薛家子弟退回益州,或许对诸位不起,但一定没有对不起你。”薛壑看也不看他,冷笑道,“对你,我劝得及时,拉得也及时,你总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
薛壑不欲对其私事多作评论,转话道,“诸位放心,我保证回益州后,官阶俸禄不变,在长安是何待遇,回去益州亦如是。”
殿中息声,然观其神色,无人甘心回去。莫说待遇恩赏不变,便是翻上一番,他们都不想退出长安。
边地与京畿,机遇岂可同日而语。
薛壑深吸了口气,环视殿中诸人,“我们本就有祖训,非战事不出,唯尚主入朝。如今四海平宁,我们当归故里。”
“十三郎!”终于,薛墨的声音在左手响起,“你是家主,但且恕我不敬,你要我们退回益州,你口中的‘我们’怕是除开了你自个吧。谁都知道,你已经侍主,出入椒房殿,不日就要被立为皇夫。这怕是陛下与你的交易,你上皇夫位,需其他族人退出长安。你为了你自己安身立命,有家有室,就如此不顾族中子弟吗?十六郎说的对,我们已经在这安家,不想走了。”
“你与其劝我们诸人,不若劝陛下放开心胸容人!如此才是两全。”
薛壑久看薛墨,薛墨倒也不怕他,直直迎上他目光,但见薛壑起身启口,“我是想上皇夫位,想在此有家有室。这是十一年前,族中予我的荣耀和责任。当年我离故土,无人问我是否愿意。而你们彼时尚且围着父母、伴着手足,天伦尽享。五年后我带你们来长安,可是一个个问过你们意愿,你们个个都是自愿才来。来此之后,我除了让你们尽忠职守,试问我给过你们压力吗?给过你们任务吗?让你们碰过血,受过伤,饮过毒,染上过脏污吗?”
“你说要陛下放开心胸得两全?”薛壑长叹了口气,“那我告诉你,陛下已经不止一次给过机会欲要两全了。”
“我问你,中秋宴会,三千卫来帮你查人,你为何不用而另择其他薛家子弟,你以为是在帮他们谋前程?”
“我再问你——”薛壑望向薛九郎,“数日前,陛下提出恢复女官职,你阿兄要说话,你为何要阻拦?”
“我就不反对女官职,但也不支持。但阿兄他挺支持的,彼时也无人说话,那他何必出那个头,所以我才拦下他的。”薛九郎回得理直气壮,“结果最后他还是说了。”
薛墨亦挑眉开口,“我为族中子弟谋前程,有甚问题?”
“有甚问题?”薛壑不怒反笑,“你们说有甚问题?天子要的是忠心、听话、支持她的臣子。”
这话落下,薛墨和薛九郎对视而过,有些反应过来。
“那我去同陛下说,我们没有异心,我们从来忠心不二,我们以后听话便是,她说甚都支持她。”薛墨拍案起身,似哄孩童般,“我明个就去上林苑。”
“迟了!” 薛壑低眸笑了声,对着薛墨道,“知道为何尚书台到今日还不闭府衙,为何陛下要让庐江长公主任光禄勋而不任卫尉职,为何她宁可惹的大司农处阻拦,尚书令闭门称病也要添四人组成八校尉吗?”
薛墨蹙眉不语。
“因为她耐心告罄了。”
“庐江长公主当年就是卫尉职,叔父本就是代她暂掌。自然的,叔父当下不还她,她去领光禄勋职也没什么。但是尚书台却不通过,这是陛下给的提醒——她很不满意当下薛家子弟武官的任命。然后接着又要将五校尉改成八校尉,结果大司农立刻出来阻止。是大司农自个出来的吗?分明是陛下让他来阻止的,她根本不可能要八校尉,她是要薛氏子弟退出禁军校尉,连带还有一个洪九,如此三千卫擢升四人后便依旧是五校尉。如果在十六论政当日,或是十七、十八,总之在十九之前,你们自己提出退出校尉禁军,或许她会给你们在京畿其他的安排,但如今……”
“如今如何?”薛墨听得后背发凉,头皮发麻,“我不信陛下能有这么多歪歪绕绕,这多半是你多想了。”
“就是。十三郎,你可是为了让我们回去益州专门想的这套说辞?”薛八郎附和道,“你要在此成婚生子我们可以理解,但你也要为我们考虑考虑,我们如今都拖家带口,妻儿都是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岂能说走就走!”
“十三哥一贯心重多思。”薛十六郎嗤笑道,“怕不是陛下这般想,是您给她提前想了,恐她有一日想到我薛家军君侧围绕令君心生忧,如此不要你,你便早早防备着,将我们都谴回去,可对?”
“叔父,你说句话。”薛十六郎望向至今未发一言的薛允,“我说的对与不对,可是十三哥他自己想多了。”
薛允望向薛壑,半晌道,“十三郎,你可是想多了?”
薛壑低眸不语,“就当是我想多了。”
“罢了罢了!”薛墨扬声叹气,“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益州的,陛下若不要我做禁军校尉,大不了罢了我的官便是。”
“宴无好宴!”他推开长案,“十三郎,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啊去向陛下提议,将我们都罢官了,如此也莫管我们是去是留,你且安心做你的皇夫便是。”
话毕,长扬而去。
他一走,薛八郎亦气愤难平地走了,之后是薛十六郎,薛九郎失望无比地离开,薛沐一行则心有颤颤退身而行,最后剩薛均欲言又止,终是没再言语,只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薛允起身,拍了拍他臂膀,“确定要这样?”
薛壑颔首,“廿三我生辰,劳叔父的人情,让他们再来一次。”
月升日落,日出月降。
数日间,尚书台官员依旧进进出出,上林苑天子临窗久望。
雪落不停,只见天光,无有金乌。
这日,腊月廿三,天光也尽了。
御史府中重开宴。
依旧牛肉佐烈酒,却不见昔日欢颜。
薛壑掌宴,先自饮了三杯。
连干三盏,要么有事相求,要么有错要认。
“十三郎!”那酒太烈,薛均不忍,打破沉默,唤了他一声。
薛十六郎依旧赌气在身,“你有话便说,莫说是为了庆生,但若还是为了让我们回去益州,那便不必说了。”
薛壑放下酒盏,笑了笑道,“庆生是有,但不是主要的。今日请诸位来,主要是向大家辞行的。”
“辞行?”诸人惊了瞬,薛墨当即问来,“你要去哪里?”
“青州。”薛壑平静道,“任青州牧。”
“不是,宗正处不是已经再选立皇夫的日子了吗?”
“对啊,如何这个时候让你去青州?”
“不是派我去的。”薛壑顿了顿道,“是我自己请命去的。前两日宴上,我态度不好,先同诸位致声歉。宴散后,我亦自省,诸位说得对,的确陛下尚未有防我们薛氏之心。但当下薛氏权重,难保陛下来日不疑心。所谓‘君心难测,罪在将来’,我为薛氏家主,不得不为我族考虑。所以我决定交出御史台的决策权,前往边地。只是尚有一事,还是要同尔等说明,此去青州,那处人员环境混乱,我需要再带一部分族中弟子过去。我原是孤家寡人,来去自在,你们得准备一下。”
“我随你去。”薛允头一个开口,笑道,“我也是孤家寡人嘛!”
“那你……”薛八忽就有些愧疚,过了年,薛壑就二十有七,依旧孑然一身。而此去青州怕是一时半会难以回来,“陛下会放你走吗?”
“是啊,十三郎,你都说了陛下没有怀疑我们,又何苦去那地?”薛墨接话道。
话这样说,然这几日兄弟二人细想薛壑的话,也觉心惊。
——陛下现在不疑,但难保他日生疑,且若来日当真这么猜疑、算计,想想也挺没意思的,不如卸甲归田。
薛壑看着他兄弟二人,“我就直言了,七哥和八哥,你们得随我走。一则空出禁军校尉职以安陛下之心,二则随护家主本是族中子弟的责任,三则——”
三则,他这一走,几乎就是放弃了与天子的婚约,薛氏子弟再也没法说他只顾自身而不顾他人,亦再也无法拿自己妻儿做留在长安的挡箭牌。
“四哥!”各自会意,薛壑未再往下说,只对着薛均道,“你们尚书台三人,我还要带走一人做文书用,你回去和他们商量一下,明日给我答复。”
薛均颔首,“我会尽快答复你。”
这话之后,殿中重新静下,薛壑举杯道,“接下来不知哪年才有重聚时,今日且放开了饮。”
然到底诸人没有多饮,许是离别在即,未几各自告辞离去。
唯剩薛允陪着薛壑。
“这么多年,辛苦叔父了,一直在我身边。”薛壑持酒敬他,未待他饮,又一盏干下。
“所以你那日去尚书府,就是为了让温令君扣下青州牧,对吗?”
薛壑给自己续上酒,仰头饮尽。
“果然!”薛允见他默认,夺了他酒盏,“那你与我解解惑,如何要安排两场宴会?”
薛壑饮得太快,脸色烧起来,眼神有些迷离,晃了下脑袋持了案上酒壶来喝,被薛允又夺下,“你身体才养好多久?”
薛壑见四下空空,敲了敲不知是思虑过多还是饮酒过多、阵阵胀疼的脑门,“我若一开口就让他们随我去青州,他们哪个肯?先铺垫一番,让他们发发脾气,了解了解自己行为于天子眼中,是何性质。有了这遭,你看此番他们不是都从了吗?而且他们不会觉得是陛下疑心,只会认为是我多心,他们就还能对陛下保持一心……君疑臣已经足够严峻,若臣心再生逆反,君臣就无解了……”
“那你和陛下,怎么解?”
薛壑闻这话,有些恼怒地望向薛允,迷离眼神清醒几分,眼中透出两分孩子气,“叔父,你就只能招女郎喜欢,我真得好讨厌你!”
他撑着桌案起身,往一旁的铜盆里掬了一盆把水扑在脸上,很快便清醒了大半,闻滴漏滴答,抬眸看去,已是子时。
腊月廿四,新的一日。
然庐江长公主带给他的话是:
——陛下说,无事让你早些过去,不要晚于腊月廿三。
薛壑整理好卷宗,于腊月廿四晌午,入了上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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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我知道我来晚了,但我把周六的一起补啦,原谅我~
第64章
昨日廿三是小年, 高庙有祭祀,需太常主持,天子亲临。
眼下太常乃温冲, 先不说他本就不熟此间事宜, 前段时日已为新政考举选任官员错漏百出, 愁得寝食难安, 须发大把大把地掉。
彼时天子驾临高庙, 满殿无声,唯有冕旒一点击撞出来的泠泠声,却如雷轰电击, 一下下砸落温冲心间,累他呼吸都不畅。他左腿又有疾,需执拐而行, 无法正常主持祭祀。遂一应礼仪皆有少仆令完成,只需他诵文传序。然这等事宜却也不曾做好,不是经文背诵有误、便是传序没有按序。在抱素楼中时, 新政的事他多问于常乐天。但高庙祭祀, 常乐天没有官职在身, 自不可同行。